第四十三章 邛州
不为别的,只因他到任才半年,邛州就被蜂起的土寇搅合了六個月,更甚的是,如今被转徙而来的两股不服王化的大寇围了城。
好在二虎相争,一时难分高下,一时還无人上来攻城。
但就這么着,城外這最大的两伙土寇在那裡厮杀对峙也已经一個来月了,搞得邛州城裡不出外不进。
程羡良年才四旬,本是徽州人,属家室殷富的徽商出身,他這被寄予厚望的顶门长子在徽商老爹的铺排下走上了科举之路,一半苦读、一半捐纳,从庠生、举人到拔贡,一直是乡裡眼中的功名士子,只是比官宦世家到底差了一层,因不得空缺,多年未仕。
甲申国变,南都弘光即位,一直不得补缺而从未出仕的他居然被拔举做了湖广辰州府黔桂交界处的麻阳知县。
阖家且喜且忧之下,他不舍放弃這個苦盼多年的机会,便不顾山高水远,一路数月,千难万险,好生不易终得到任。
上任沒過半年,又从湖南被拔到贵州跟从川陕总督樊一蘅,备选入川恢复,并被委派遥任做了邛州知州。
這年月为南明做官,不仅不得半分升迁之喜,他一個沒有圣恩厚底的新官到了人生地疏的西南,更无心蹭蹬,又为樊一蘅以忠节大义勉励一番,只能硬着头皮去接受未卜的命运,预备取道叙州赶往邛州,携眷赴任。
当时的邛雅一带,正被占领了大半個西川,于成都立国大西的张献忠派遣艾能奇攻陷,這时還只能耽在遵义,等候官军恢剿得手后再行赴任。
去年开春各路明军开始反击西军后,樊一蘅总督大帐移驻叙州开府,程羡良随营,在叙州因战事又耽搁半年,只能暂时在樊一蘅的幕府帷幄中充個打杂。
其时邛雅当地拥明武装范文光、刘道贞、郝孟旋等被艾能奇击败,明军一时复邛无望,各屯洪雅、荥经,曹勋为了躲避被杨展击败后从嘉定绕路雅州退回成都的刘文秀、冯双礼,也是在大渡河一线坚壁不出。
直到杨展于彭山江口击破南下的张献忠大营,西军被迫北上,放弃整個西川,各路明军才开始趁势搜剿各地西军残余。
因路途阻隔而一直候在叙州,随伴总督帷幄的程羡良這时发现了事机,向樊一蘅請命后,由被叙府派遣的一位滇地出身的标将率兵护送,循着上川南剿抚总兵杨展的恢剿路线,竟抢在逡巡观望于黎、雅的范文光、曹勋之前,兵不血刃地进了邛州城。
然而,待他终于战战兢兢进了邛州才知,张献忠過后,成都及附近州府已经成了怎样的一個烂摊子。
不仅属地破败,进城還沒得一個月就被前后脚赶来的洪雅、丹棱、名山的各路土寇搞得辖境烽烟四起,政令不行。
到今日看着城外蚂蚁般的流民土暴子将城池围了個水泄不通,不由得大叫其苦,這才真個叫看人挑担不算难,自己挑担压断肩。
邛州說来虽是一個行省直州,其实只有一州两县:邛州本州州城加大邑、蒲江两县。
一州地域不广,就连州城城墙也不過高二丈、厚八尺,是個内地小县城的规制,却是往朵干、乌斯藏两宣慰使司等吐蕃地域茶马互市的通道。
因为就在成都府城之下百数十裡远近,除了地处茶马古道之端,往昔太平时节在整個西川也并不起眼,只是一個人烟并不稠密的小州。
本州编户十裡,大邑七裡、蒲江五裡,到如今也逃剩得连一半都沒。
本州户口不多,又逃散過半,昔日成都府难民也多是经此逃避黎雅,不想到了今日,程大老爷一到任,也不怎么就如同小蜜蜂闻到了花香、苍蝇子闻到了花翔,无数难民却自四方涌来邛州聚集,更逗留不去,似避难,似作乱,竟令无人属意之地陡然成了香饽饽。
随着难民涌来的就是漫山遍野的土暴子,令刚到任不久的知州老爷本来還想把难民救济起来编户入册的壮志灰飞烟灭,只能先急急忙忙地招呼随行武弁、摊派城中丁壮守城。
今日這时节,师爷蓝慕云、护送滇将新委本州守备都司张应兴正一起陪同着担惊受怕二十余日的程大老爷,强撑着官架子在城墙上巡视登埤守卫的州城军民。
二十几日下来啊,他這心可一直提溜着呢,能不脱相嗎。
一同到任的本州守备都司张应兴行事稳妥持重,早已经看出了眉眼高低,连日来除了措置守城,還连番安慰程大老爷,這功夫扶城垛指着城下正在对骂的两伙土寇,也是還在解释安抚:
“土寇虽众,尽为乌合,除了各自两伙领头的,其余多是起哄的难民。连续数日了,两边聚众厮斗,都是首脑带着心腹相斗,一旦见血就一哄而散,再散而复聚。”
程大老爷看得牙疼,哼哼着骂道:
“這是還未分出胜负啊……這些土暴子,砍头不要命,悍不畏死的……待分出了胜负,不是就要回头向我等开刀,那时州城岂不危矣。”
“大老爷說的也是,然贼寇乌合,不通城池攻守之法。只须我等严密守卫,昼夜不休,贼寇攻拔不下,不能久待,必然散去。”
“不能久待,快一個月啦……那边在干嘛?修茅厕嗎?”程大老爷指着远处那边正在不辞辛劳搭建茅屋的土寇们问道。
师爷蓝慕云也看得忧心,建议道:
“都司大人,我的应兴兄弟呀,你在滇边备番多年,又通晓兵法,此时何不趁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之际,趁机带本州兵马杀了出去,杀散贼兵,岂不更为上策?”
对师爷蓝慕云,张应兴只能无奈一笑:“咳咳,這個……這個……”又向知州程羡良一抱拳:
“如今入城一個月了,大老爷您也知道,本州现收兵马,多是老弱之辈,实在不堪浪战,登埤壮丁,又不敢出城,末将自带兵马只有三百,還是谨守城池、待敌自溃方为上策。”
“蓝先生,莫多言,還要看张都司的摆布,我們如今都在一條船上,若有破敌之策,怎会不用起。”程羡良止住了师爷,毕竟如今能倚靠的只有這位同来的都司了,不過转头又想起件事来,问道:
“往眉州、雅州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嗎?”
“眉州的不见回信,雅州道路被土寇乱党所阻,送信人都遭了难。那便是首级,被土寇扔上来的。”
程大老爷顺着张应兴手指一看,脸上突突地一哆嗦。
“已经五日了不见音信,杨总爷也该得信了,怎還不见兵马消息。這這……好生抚恤安葬啊……”
蓝慕云替自家老爷着急,对這些武夫兵油子之为一個個的很是不满,程羡良向他摆摆手,问他:
“唉!前日寻来的那内江小哥在哪儿?”
“尚在馆驿未走,听他言语,明日就要辞行返程了。”师爷回禀毕了,然后又试探着向程知州问道:
“东翁,世子若真的在彼,只恐不是小事。”
程知州先看了守备都司张应兴一眼,叹道:
“世子落难,身边也只有数百兵马护卫,不去眉州投杨总镇,却要来這小小邛州,那不是……唉!”
下话不說,师爷自明其意,如今达兵就在上面的成都府城裡,真弄個宗室来這边,乱民不去达兵又来,那不是雪上加霜。
這么說着来自徽州的程羡良就想起一件江南旧事,容色一凛又道:“如今天家子弟流落四散,莫忘了南都王之明一案。”
“在下省得,那日老爷问话后,在下相询得城中绅矜耆宿,内江元辰、广安欧阳直,俱是西川士林有名望的人物,如今都在那边帮衬,自是无假的。”
程羡良望望城外远处正在搭茅棚的土寇营垒,暗自咬咬牙最后一跺脚:“也罢!就把那小哥儿,速速带来见我。”
他這时胆战心惊地暗道,真有几百兵那也是兵啊。
蓝慕云接了令,催一個衙役去跑腿,不想沒多久這衙役就跑回来禀报:
“回大老爷,韩家小哥儿已经走了,人去屋空。”
“可留得什么信件……字條?”這一下倒把程羡良闪了一下,反觉失了一個大宝贝一般。
衙役当地人,你来我往的各种老爷见得多了,也不管這位老爷咋想的,一拨愣脑袋:“呃……沒有。”
“哎——呀——!”程羡良站在城头望着城下只能跌脚叫苦。
在旁的蓝师爷心中就有些埋怨老爷:還不是您当时看這仨小伙子破衣烂衫沒卖相,几句话就给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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