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獻俘
許蓴許久沒有睡這麼安穩過了。
他其實不好意思和謝翊說,他第一次看到戰場上殘肢亂飛的慘狀,心悸了數日。但凡聽到大一些的聲音都立刻心中一跳。看到紅色的肉、血以及等等食物會難以下嚥,夜間也睡不安穩,時時警醒。
服侍他的春夏秋冬發現了,都很心憂,冬海給他開了安神震驚的藥丸子,夏潮秋湖則默默地爲他換了清淡的食物。
他不許他們亂說,但他疑心盛長天、方子靜他們應該也都猜到了,因爲他們全都不約而同地在後來戰場中讓他去後方,負責援護呼應,後勤補給,巡海捉糧船。
他其實想說沒那麼嚴重,但又知道總有人要做後勤,分工不同。他是新人,也沒什麼個人勇武,並不擅陸戰,本就該服從軍令。也不好去武英侯跟前辯白這些??更何況興許只是巧合,畢竟九哥既然不希望自己冒險,會不會對武英侯有什麼私下的交代也不好說,自己讓九哥牽腸掛肚的,更不該在他屬下跟前和他過不去。
直到後來海上忽然遇寇,他當時只憑着一股血氣回援,並未想過結果如何,雖然最終狹路相逢勇者勝。但他每每想起便後怕。那一日有子彈穿過艙辦板打在他身側,也有倭寇殺到了他所在的指揮室,被裴東硯和定海聯手殺死。
萬歲號後來用海水清洗甲板上厚厚的血泥都洗了許久,好多天後他尚且還能聞到鼻尖那股若隱若無的血腥氣,他甚至覺得他連頭髮衣裳裏都滲透了這種鐵鏽一般的血腥味。然而他們還得返航,船上清水難得,他也不可能時時清洗。
他知道所有人都一樣,都是在忍耐,忍耐血腥味和不知道哪裏透出的腐臭味,忍耐難喫的食物和無聊空虛的海上生涯,死裏逃生已是天妃娘娘保佑,誰還嫌活得不舒服呢?
他的心悸莫名其妙也就好了,胃口還特別好,還就特別喜歡喫肉。
但回到了京裏,到了謝翊身邊,一進那安恬靜美的院子,看到蓮花盛開,他彷彿忽然才真正的放鬆下來,挨着謝翊,聞到他身上的熟悉的味道,他稀裏糊塗地睡着了。夢裏也不再是那些昏亂的戰場,總有人追着自己,突然的墮海,猩紅的血,茫茫的白雪。
而是安靜的香味,紗袍貼着自己,九哥還是那微涼的肌膚,瘦削的腰腹,他彷彿就忽然找回了他的目標,又有了繼續出發的勇氣。他還有許多事沒來得及做,他的宏圖壯志,他迫不及待想要做出一番成績來。不過這一切都明天再說,此刻他黑甜一覺,睡得十分滿足。
清晨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感覺到被人用熱毛巾慢慢幫他擦着臉,忽然就醒了過來,手先按住了毛巾,睜開眼來,看到是謝翊低頭盯着他,身上已穿了絳紗袍,戴着通天冠,一身冠冕煥然,神姿清發。
他懵了好一會兒不記得自己是在哪裏,只對着謝翊傻笑了下,謝翊嘴角微微一翹:“要去參加獻俘禮了。”
要遲到了!他忽然坐起來,謝翊按了按他肩膀安撫他:“別驚了,時間還有,換了甲衣,我讓蘇槐安排了馬車
送你去午門後邊夾道,你自己下了去找方子靜他們歸隊就好了。”
天色清朗,六月天正是不冷不熱最舒適的時候。
所有儀仗衛隊,諸軍、百官都穿着煥煥官服,衣冠肅穆,羽衛森嚴,站在午門下,等候皇帝龍輦。
午門樓上已設了御座,方子興率着禁軍侍衛,穿着大紅獅子踏雲服佩刀站在翼樓階上,下來是王公文武等百官如大朝一般分文武班站着侍立,靜悄悄鴉雀無聲。
幾個倭將被五花大綁押在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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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侯身着金鱗鎖子衣甲,戎服帶刀,站在後邊,身後是遠征軍的諸將領,儂思稷十分擔憂東張西望,又戳盛長天,壓低聲音道:“許蓴怎麼還不到?他昨夜偷偷進京,不會被告發吧。這進不來了吧?是家裏出什麼事了嗎?”
盛長天眉目不動按刀站着看着前方:“沒事的,別管他了。”
儂思稷卻很是擔憂:“這會不會到時候影響封賞啊。”至少在他們夷洲,將領無故不參加朝會典禮,嚴重的是要被問罪發配的。
盛長天道:“他有數,你怕什麼,又不是孩子了。”
儂思稷道:“我看他就是個孩子。”
兩人嘰嘰歪歪,武英侯轉頭看了他們滿含威懾的一眼。
兩人瞬間不敢再說話。
一側侍奉着的鐘鼓司的樂師忽然奏起樂來,樂聲悠揚,兩側教坊司男女舞者都舞動起來,男子手持干戈,女子手持綵帶,是《四夷舞》。
這意味着皇上將要來了。
所有人都鴉雀無聲。
舞者們天花繚亂的揮動綢子中,許蓴悄悄從一側進入了將領的隊列裏,將領們紛紛側目而視,想看這樣大日子怎麼還有人敢遲到。幸而獻俘禮早就演練過了站隊,許蓴他看準了位置很快便鑽到了儂思稷和盛長天一排的位次。
盛長天瞪了他一眼,他嘻嘻笑着,儂思稷藉着樂聲掩護悄聲問他:“家裏沒事吧?”
許蓴也悄聲回着:“沒事。”
儂思稷低聲抱怨道:“還沒開始呢,也不知道還要等到啥時候……光這麼站着有些無聊。”
許蓴越發有些不好意思:“應該快了。”
正說着話,一曲奏完,金鼓聲聲密集如雷,鐃歌奏起,只看到午門樓上皇帝升了座。
只看兩名將領押着幾個倭寇俘虜帶到了金鼓前下跪。
兵部尚書雷鳴出來,跪着向皇上奏道:“國朝奉天承命,撫臨八極。日月所照,皆爲漢土。新羅藩國,歸順日久,今有倭國,狼心梟性,不可?化……”
雷鳴這一奏起來,又長又慢,日光又溫暖明亮,許蓴漸漸站着就又有些困起來,閉着眼睛只一會兒,身體就開始有些微微搖晃,但也幸好軍旅中練就了一套本事,站着也睡着了。
他卻不知謝翊在午門城樓上上頭居高臨下,把他們一行將領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嘆息,又有些心疼,但這獻俘禮爲鼓舞軍心,彰顯武功,不得不行此典禮。
只偏偏兵部知道
此事爲皇上所喜,這奏文寫得文采斐然,極盡渲染天/朝武功強盛、天子仁德,寫得冗長之極:“今以武英侯方子靜爲徵夷大將軍……元徽三十年,王師出海,自冬轉春,分道深入,直搗賊窟,皇天眷顧,王師神武,勢如風馳電掃,摧枯拉朽……”
謝翊看了眼一側的蘇槐。
蘇槐站在後頭,自然也看到龍目所視,便慢慢退下,從側方臺階小步走下城樓,在一側雷應鳴能看到的地方站定,然後小聲卻又清晰的彷彿喉嚨癢,咳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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