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公子 作者:未知 闷雷滚過云层,将其中水汽尽数碾了出来。从第一滴雨水落下到暴雨倾盆,只用了两息的功夫。 就在這短暂瞬间李云心借着电光看到了极远处的一角飞檐。檐上雄踞一只乌青色螭吻,在沉沉雨幕中瞥了他一眼。于是他捂住手臂上一指来宽的剑伤,跌跌撞撞地跑過去。 倘若那房屋裡有人,或许能救他一命。倘若无人,今夜做他的葬身之地也总比荒郊野外要好。 衣衫被草木撕扯成條布之后,李云心摔进了门。 饶是在這样潮湿阴暗的雨夜,地上仍旧腾起一片尘雾。大屋裡昏昏沉沉,弥漫着经年腐朽的霉味儿,以及他身上的血腥气。 无人声,无灯火。 在他摔进来之前就知道,這是一间破败的庙。 李云心在地上像野兽一样喘息一会儿,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蹭到废弃已久的香案前,转身靠坐向门。 他觉得今晚大概是逃不過追杀了。 但這样坐着死总比被人从背后杀死要好。 闪电又亮了起来。李云心一边嗬嗬喘息一边费力地抬头往香案上看了看。 庙裡供奉的是一尊不知名的神像,油漆剥蚀,残了大半边身子,不知何方神圣。他叹口气,伸手在神像腿上拍了拍,惨笑道:“荒郊野岭无香火,想来你也凄惨得很。” 话音刚落,便听到吸饱了水的布鞋落在地上的声音。 两個道士从雨幕中冲进来,手执两指宽的细剑。雨水从剑身汇聚到剑尖,在青石地砖上敲出一连串的声响。 “交出来。”道士說,“饶你不死。” 电光再一次横過天空,李云心看清两個人的脸。十八九岁的年纪,眉宇间甚至還有稚气。 李云心在心裡叹息,他這命运未免太過现实残酷——不该是云游的高人见了他心生爱才之意,带他飞黄腾达么? 到了如今這地步,不更应该是這庙裡泥胎中的什么神怪显圣,将自己救起么! 他咬紧牙关,低叹一声:“這是何必。你们不是說修道之人讲究太上忘情——就不能放我一马?” 道士眉头稍微舒展,放低声音:“也未尝不可。只要你告诉我那东西,被你藏在了哪裡。” 信他才有鬼。 李云心只是想拖延時間,恢复些力气。今晚总是要死,他要拉上一個,不亏。 但另一人识破了他的心思,将细剑向前一递,剑锋距他的喉咙只差一根发丝:“說了,留你一條命。不說,贫道有百般手段要你开口。你若识相——” 他說到這裡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子。因为他发现李云心的眼神一滞,似乎在他们身后发现了什么令人惊异的东西。但道士旋即嘲讽地一笑:“在贫道面前玩這样的小把戏,你当真是——” 這一次他的话仍未說完。 但并非是他有意停顿。 因为他的脑袋忽然咕噜噜地从脖颈上滚落下来,溅了一地的血。另一個道士因为這景象迟疑片刻——他不大相信這是真的。 直到他看见一只生着青灰色硬甲的巨大手掌从背后探過来、握住了同伴的身体,才猛地瞪大了眼睛,转身便向后刺出一剑! 又一道电光伴随着他這一剑亮起,他看清楚身后那东西了。 或者說,看清楚身后那东西的一只眼珠了。一只血红色的巨大眼珠,足有他半身高。這只眼珠当中有一條细长的黑色瞳孔,正瞪着屋子裡的人,在电光中映出他一张惊恐癫狂的脸。 道士的精钢长剑正刺在這只眼睛上。 但不能前进分毫。 庙外的怪物再将手爪随随便便地一挥,他的长剑便成了碎片。道士想要弃剑逃走,然而另一只爪子探进来,也将他抓住了。道士开始大叫、试着从那巨爪中挣脱。這样的举动似乎惹恼了眼睛的主人。手爪一用力,道士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砰的一声炸开。 他也不叫了。 尖叫声一旦停止,就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以及雷声。 李云心瞪圆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這一切,强迫自己别发出任何声音。 那只巨大的眼睛眨了眨,随后移开。它的爪子裡紧握那两具无头尸体,缩回到雨帘中。 李云心看到庙前有一個巨大的存在在游动,夜色与暴雨将它的硬皮镀成青黑色。但他甚至看不清那东西的形状——它太大了! 而他现在就连管中窥豹都算不上。 两三息之后,那东西从门前消失了。 李云心又等了一会儿,仍不敢起身。他怕自己发出的响动又将那怪物引回来。但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有多么愚蠢。 一個黑影披着水光,走进门。 黑影的手裡拖着两件东西,与青石板的地面摩擦,发出喑哑的沙沙声。但沙沙声音很快变成更加粘稠泥泞的声响,李云心闻到了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儿。 他知道那两件东西是什么了——那是两個道士的无头尸体。 来者拖着具尸体走到他身前看了看他,发出一阵低沉的、令人冷到骨子裡的笑声:“倒是可以做宵夜。” 李云心意识到這东西……极有可能就是由刚才门外那巨物幻化成的东西,暂时還不打算要他的命。 可他不敢跑。在那神魔一样的可怕的未知力量面前,他觉得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待在這裡,等待时机。 至于什么时机……他也不敢细想。 那黑影盘腿坐到大堂正中,又怪笑了一阵子,說:“案子拿中间来!”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意识到他說的是自己背靠的香案。他赶紧咬牙忍着疼痛,将积满了灰尘的香案搬去中间,随后赶紧退开几步,远离那东西。 黑影伸手在香案上一点,便有一阵火光腾起啦。 李云心借着火光,终于看到了那人的脸——他又愣住了。 不是因为对方生得恐怖狰狞,而是因为他生得太普通了! 那明明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俊俏男性青年的脸,而不是他想象中面似瓜皮的大鬼! 但对方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很快令他意识到,這仅仅是那個可怕的东西所披着的一张人皮而已。 這俊俏的男人伸手在尸体的身上一扯,便撕下了一條胳膊。然后他就着香案上燃起的火开始烤那支手臂。 很快,一种令李云心作呕的香气在這大屋之中弥漫起来。那人笑着看了他一眼,将手臂送到嘴边,一张嘴—— 嘴角便咧到了耳根,露出裡面两排剃刀一样的锋利牙齿。 他一口便吞了半條手臂,未熟的血汁与人油在他的唇齿间流淌。他一边将骨头嚼得咔嚓咔嚓作响,一边說道:“你這少年胆子倒是大。” “胆子大的人,脂肥膏美,便不能這般吃。需得用文火慢慢蒸了,再细细切片,风干。等到阴天,作下酒菜吃。” 李云心咬着牙,轻出一口气。他沉默两息的功夫,忽然抬头盯上对方的眼睛,问:“你到底……是什么?” 那青年又扯一條胳膊烤了,眯起细长的眼睛笑道:“你竟不怕?” 他眼珠又转了转:“你叫我九公子便是。” 李云心的声音听起来便有些发颤:“我被這两人一路追杀……多谢九公子救命之恩。” 九公子咧开血盆大口,怪笑起来:“不必谢,我明日总是要吃你的!用你的肉身谢我便可。” 李云心咬了咬牙,又深吸一口气,道:“九公子今夜救了我,就是你我的缘分。若明日再吃了我,這缘分岂不是可惜?” 年轻人怪笑:“你這蠢才,也配与本公子结缘?你不過是区区一個——” 他說到這裡,忽然不笑了。不但不笑了,反而忽然皱起眉头,仿佛李云心忽然成了怪物,他倒是凡人了。 九公子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眨眨眼:“奇哉奇哉,你這人,命格倒是有趣。” 他摇了摇头,再看李云心一眼,懒洋洋地說道:“那就暂留你性命吧。” 屋外的冷风伴着水汽吹进来,发出呜的一声响,火光忽明忽暗。李云心的心,也随着這火光,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他暂时地活下来了。 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因为自己的“命格”真的有趣,或许是因为這杀人食人的怪物“九公子”,觉得自己的态度有趣。 大概他常见的,都是那种瑟瑟发抖跪地求饶的人物吧! 他生怕這可怕的妖物改了主意,便强打精神挪到火堆旁边,从一具尸体上嗤啦一声撕下一块衣襟。 九公子微微诧异地看了看他,沒說话。 李云心便自顾自地,用手指和牙齿将胳膊上的剑伤包裹起来。然后他翻了翻那尸体,从腰包裡翻出几块高粱米面的饼子。 饼子是湿湿软软的——浸湿它们的不但是有雨水,還有些血水。 九公子用那双细长而危险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李云心便捡起道士先前落在地上的细剑,将饼子串了起来,像九公子一样架在火上烤。 待饼子被烤得微焦了,李云心从剑上摘下一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轻微的咔嚓一声响,焦糊的香气与面饼填满了口腔。但他品尝到了别的,与众不同的味道——那是人血的味道。 他面不改色地细细嚼了,吞咽下去。 九公子忽然击掌大笑:“真是個妙人!我曾见過一個人魔,就喜食同类血肉,可都沒你這般有趣!” 李云心觉得自己摸清了他的性情,便强打勇气道:“我倒是沒听過人魔這码事。九公子见多识广,想必——” 他這话說了一半,头顶忽然响起一声炸雷,地面仿佛都抖了抖。 這炸雷似乎让九公子吓了一大跳。他撂下手裡的人肉腾地站了起来,仰头往上方看去。看了一会儿,忽一皱眉,旋即化作一团黑乎乎的阴风,蹿出门去了。 一见它出了门,這一次李云心沒有丝毫迟疑,拎起手中的细剑,就拼了命地冲进雨帘,再拼了命地往密林中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