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神狂诛草寇 道昧放心猿
顶巅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挂野藤。万丈崔巍,千层悬削。万丈崔巍峰岭峻,千层悬削壑崖深。苍苔碧藓铺阴石,古桧高槐结大林。林深处,听幽禽,巧声襕睆实堪吟。涧内水流如泻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势恶,不堪行,十步全无半步平。狐狸糜鹿成双遇,白鹿玄猿作对迎。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振耳透天庭。黄梅红杏堪供食,野草闲花不识名。
四众进山,缓行良久,過了山头,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阳之地。猪八戒卖弄精神,教沙和尚挑着担子,他双手举钯,上前赶马。那马更不惧他,凭那呆子嗒笞笞的赶,只是缓行不紧。行者道:“兄弟,你赶他怎的?让他慢慢走罢了。”八戒道:“天色将晚,自上山行了這一日,肚裡饿了,大家走动些,寻個人家化些斋吃。”行者闻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声,那马溜了缰,如飞似箭,顺平路往前去了。你說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罗天御马监养马,官名弼马温,故此传留至今,是马皆惧猴子。那长老挽不住缰口,只扳紧着鞍桥,让他放了一路辔头,有二十裡向开田地,方才缓步而行。
正走处,忽听得一棒锣声,路两边闪出三十多人,一個個枪刀棍棒,拦住路口道:“和尚!那裡走!”唬得個唐僧战兢兢,坐不稳,跌下马来,蹲在路旁草科裡,只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那为头的两個大汉道:“不打你,只是有盘缠留下。”长老方才省悟,知他是伙强人,却欠身抬头观看,但见他:一個青脸獠牙欺太岁,一個暴睛圆眼赛丧门。鬓边红发如飘火,颔下黄须似插针。他两個头戴虎皮花磕脑,腰系貂裘彩战裙。一個手中执着狼牙棒,一個肩上横担扢挞藤。果然不亚巴山虎,真個犹如出水龙。三藏见他這般凶恶,只得走起来,合掌当胸道:“大王,贫僧是东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经者,自别了长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盘缠也使尽了。出家人专以乞化为由,那得個财帛?万望大王方便方便,让贫僧過去罢!”
那两個贼帅众向前道:“我們在這裡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专要些财帛,甚么方便方便?你果无财帛,快早脱下衣服,留下白马,放你過去!”三藏道:“阿弥陀佛!贫僧這件衣服,是东家化布,西家化针,零零碎碎化来的。你若剥去,可不害杀我也?只是這世裡做得好汉,那世裡变畜生哩!”那贼闻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這长老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怜!你只說你的棍子,還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贼那容分說,举着棒,沒头沒脸的打来。长老一生不会說谎,遇着這急难处,沒奈何,只得打個诳语道:“二位大王,且莫动手,我有個小徒弟,在后面就到。他身上有几两银子,把与你罢。”那贼道:“這和尚是也吃不得亏,且捆起来。”
众娄罗一齐下手,把一條绳捆了,高高吊在树上。
却說三個撞祸精,随后赶来。八戒呵呵大笑道:“师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裡等我們哩。”忽见长老在树上,他又說:“你看师父,等便罢了,却又有這般心肠,爬上树去,扯着藤儿打秋千耍子哩!”行者见了道:“呆子,莫乱谈。师父吊在那裡不是?你两個慢来,等我去看看。”好大圣,急登高坡细看,认得是伙强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即转步,摇身一变,变做個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穿一领缁衣,年纪只有二八,肩上背着一個蓝布包袱,拽开步,来到前边,叫道:“师父,這是怎么說话?這都是些甚么歹人?”三藏道:“徒弟呀,還不救我一救,還问甚的?”行者道:“是干甚勾当的?”三藏道:“這一伙拦路的,把我拦住,要买路钱。因身边无物,遂把我吊在這裡,只等你来计较计较,不然,把這匹马送与他罢。”
行者闻言笑道:“师父不济,天下也有和尚,似你這样皮松的却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见佛,谁教你把這龙马送人?”三藏道:“徒弟呀,似這等吊起来,打着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么与他說来?”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沒奈何,把你供出来也。”行者道:“师父,你好沒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說你身边有些盘缠,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抬举,正是這样供。若肯一個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
那伙贼见行者与他师父讲话,撒开势,围将上来道:“小和尚,你师父說你腰裡有盘缠,趁早拿出来,饶你们性命!若道半個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残生!”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长官,不要嚷。盘缠有些在此包袱,不多,只有马蹄金二十来锭,粉面银二三十锭,散碎的未曾见数。要时就连包儿拿去,切莫打我师父。古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处。若遇着個斋僧的长者,衬钱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几何?只望放下我师父来,我就一并奉承。”那伙贼闻言,都甚欢喜道:“這老和尚悭吝,這小和尚倒還慷慨。”教:“放下来。”那长老得了性命,跳上马,顾不得行者,操着鞭,一直跑回旧路。
行者忙叫道:“走错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去。那伙贼拦住道:“那裡走?将盘缠留下,免得动刑!”行者笑道:“說开,盘缠须三分分之。”那贼头道:“這小和尚忒乖,就要瞒着他师父留起些儿。也罢,拿出来看。若多时,也分些与你背地裡买果子吃。”行者道:“哥呀,不是這等說。我那裡有甚盘缠?說你两個打劫别人的金银,是必分些与我。”那贼闻言大怒,骂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与我,返回我要!不要走!看打!”轮起一條扢挞藤棍,照行者光头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当不知,且满面陪笑道:“哥呀,若是這等打,就打到来年打罢春,也是不当真的。”那贼大惊道:“這和尚好硬头!”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過奖了,也将就看得過。”那贼那容分說,两三個一齐乱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来。”好大圣,耳中摸一摸,拔出一個绣花针儿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带得盘缠,只這個针儿送你罢。”那贼道:“晦气呀!把一個富贵和尚放了,却拿住這個穷秃驴!你好道会做裁缝?我要针做甚的?”
行者听說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变作碗来粗细的一條棍子。那贼害怕道:“這和尚生得小,倒会弄术法儿。”行者将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动,就送你罢。”两個贼上前抢夺,可怜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动半分毫。這條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称的,一万三千五百斤重,那伙贼怎么知得?大圣走上前,轻轻的拿起,丢一個蟒翻身拗步势,指着强人道:“你都造化低,遇着我老孙了!”那贼上前来,又打了五六十下。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让老孙打一棒儿,却休当真。”你看他展开棍子,幌一幌,有井栏粗细,七八丈长短,荡的一棍,把一個打倒在地,嘴唇揞土,再不做声。那一個开言骂道:“這秃厮老大无礼!盘缠沒有,转伤我一個人!”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個個打来,一发教你断了根罢!”荡的又一棍,把第二個又打死了,唬得那众娄罗撇枪弃棍,四路逃生而走。
却說唐僧骑着马,往东正跑,八戒、沙僧拦住道:“师父往那裡去?错走路了。”长老兜马道:“徒弟啊,趁早去与你师兄說,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杀那些强盗。”八戒道:“师父住下,等我去来。”呆子一路跑到前边,厉声高叫道:“哥哥,师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强盗往那裡去了?”行者道:“别個都散了,只是两個头儿在這裡睡觉哩。”八戒笑道:“你两個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這般辛苦,不往别处睡,却睡在此处!”呆子行到身边,看看道:“倒与我是一起的,干净张着口睡,淌出些粘涎来了。”行者道:“是老孙一棍子打出豆腐来了。”
八戒道:“人头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脑子来了!”八戒听說打出脑子来,慌忙跑转去,对唐僧道:“散了伙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條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脚,又会往那裡去走哩!”三藏道:“你怎么說散伙?”八戒道:“打杀了,不是散伙是甚的?”三藏问:“打的怎么模样?”八戒道:“头上打了两個大窟窿。”三藏教:“解开包,取几文衬钱,快去那裡讨两個膏药与他两個贴贴。”八戒笑道:“师父好沒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肿,那裡好贴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恼起来,口裡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狲长,猴子短,兜转马,与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见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
這长老甚不忍见,即着八戒:“快使钉钯,筑個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经。”八戒道:“师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杀人,還该教他去烧埋,怎么教老猪做土工?”行者被师父骂恼了,喝着八戒道:“泼懒夯货!趁早儿去埋!迟了些儿,就是一棍!”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筑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脚石根,扛住钯齿,呆子丢了钯,便把嘴拱,拱到软处,一嘴有二尺五,两嘴有五尺深,把两個贼尸埋了,盘作一個坟堆。三藏叫:“悟空,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行者努着嘴道:“好不知趣!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讨香烛?就有钱也无处去买。”三藏恨恨的道:“猴头過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這是三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返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切念尸骸暴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八戒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沒有我們两個。”
三藏真個又撮土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大圣闻言,忍不住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沒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這两個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這裡,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攥着铁棒,望那坟上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尽你到那裡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裡去告!”三藏见說出這般恶话,却又心惊道:“徒弟呀,我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你怎么就认真起来?”行者道:“师父,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你赶早寻宿去。”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
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們到那裡借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庄舍边下马。看时,却也好個住场,但见: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流山水,平畦种麦葵。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蓬映蓼斗芳菲。村犬吠,晚鸡啼,牛羊食饱牧童归。爨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长老向前,忽见那村舍门裡走出一個老者,即与相见,道了问讯。
那老者问道:“僧家从那裡来?”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求经者。适路過宝方,天色将晚,特来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贵处到我這裡,程途迢递,怎么涉水登山,独自到此?”三藏道:“贫僧還有三個徒弟同来。”老者问:“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旁立的便是。”老者猛抬头,看见他们面貌丑陋,急回身往裡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宿!”老者战兢兢钳口难言,摇着头,摆着手道:“不不不不象人模样!是是是几個妖精!”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爷爷呀,一個夜叉,一個马面,一個雷公!”行者闻言,厉声高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那老者听见,魄散魂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三藏搀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這等粗鲁,不会說话。”
正劝解处,只见后面走出一個婆婆,携着五六岁的一個小孩儿,道:“爷爷,为何這般惊恐?”老者才叫:“妈妈,看茶来。”
那婆婆真個丢了孩儿,入裡面捧出二锺茶来。茶罢,三藏却转下来,对婆婆作礼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個徒弟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婆婆道:“见貌丑的就這等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么好?”老者道:“妈妈呀,人面丑陋還可,只是言语一发吓人。我說他象夜叉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此言,故然悚惧。”唐僧道:“不是不是,象雷公的是我大徒孙悟空,象马面的是我二徒猪悟能,象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净。他们虽是丑陋,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是甚么恶魔毒怪,怕他怎么!”公婆两個,闻說他名号皈正沙门之言,却才定性回惊,教:“請来,請来。”长老出门叫来,又吩咐道:“适才這老者甚恶你等,今进去相见,切勿抗礼,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师兄撒泼。”行者笑道:“不是嘴长,耳大、脸丑,便也是一個好男子。”沙僧道:“莫争讲,這裡不是那抓乖弄俏之处,且进去!且进去!”
遂此把行囊马匹,都到草堂上,齐同唱了個喏,坐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携转小儿,咐吩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了。渐渐晚了,又掌起灯来,都在草堂上闲叙。长老才问:“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杨。”又问年纪。老者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個,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
长老:“請令郎相见拜揖。”老者道:“那厮不中拜。老拙命苦,养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点头而叹:“可怜!可怜!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厮专生恶念,不务本等,专好打家截道,杀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党!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闻說,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长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贤父母,何生恶逆儿!”行者近前道:“老官儿,似這等不良不肖、奸盗邪淫之子,连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寻他来打杀了罢。”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无以次人丁,纵是不才,一定還留他与老汉掩土。”沙僧与八戒笑道:“师兄,莫管闲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与我何干!且告施主,见赐一束草儿,在那厢打铺睡觉,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着沙僧到后园裡拿两個稻草,教他们在园中草团瓢内安歇。行者牵了马,八戒挑了行李,同长老俱到团瓢内安歇不题。
却說那伙贼内果有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個贼首,他们都四散逃生,约摸到四更时候,又结坐一伙,在门前打门。老者听得门响,即披衣道:“妈妈,那厮们来也。”
妈妈道:“既来,你去开门,放他来家。”老者方才开门,只见那一伙贼都嚷道:“饿了!饿了!”這老杨的儿子忙入裡面,叫起他妻来,打米煮饭。却厨下无柴,往后园裡拿柴到厨房裡,问妻道:“后园裡白马是那裡的?”其妻道:“是东土取经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顿晚斋,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那厮闻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们,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裡也!”众贼道:“那個冤家?”那厮道:“却是打死我們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宿,现睡在草团瓢裡。”
众贼道:“却好!却好!拿住這些秃驴,一個個剁成肉酱,一则得那行囊白马,二来与我們头儿报仇!”那厮道:“且莫忙,你们且去磨刀。等我煮饭熟了,大家吃饱些,一齐下手。”真個那些贼磨刀的磨刀,磨枪的磨枪。那老儿听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后园,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厮领众来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图害,我老拙念你远来,不忍伤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后门出去罢!”三藏听說,战兢兢的叩头谢了老者,即唤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行者拿了九环锡杖。老者开后门,放他去了,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
却說那厮们磨快了刀枪,吃饱了饭食,时已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园中看处,却不见了。即忙点灯着火,寻彀多时,四无踪迹,但见后门开着,都道:“从后门走了!走了!”发一声喊,“赶将上拿来。”一個個如飞似箭,直赶到东方日出,却才望见唐僧。那长老忽听得喊声,回头观看,后面有二三十人,枪刀簇簇而来,便叫:“徒弟啊,贼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孙了他去来!”三藏勒马道:“悟空,切莫伤人,只吓退他便罢。”行者那肯听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那裡去?”众贼骂道:“秃厮无礼!還我大王的命来!”那厮们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举枪刀乱砍乱搠。這大圣把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汤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亡;搕着的骨折,擦着的皮伤,乖些的跑脱几個,痴些的都见阎王!
三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慌的放马奔西。猪八戒与沙和尚,紧随鞭镫而去。行者问那不死带伤的贼人道:“那個是那杨老儿的儿子?”那贼哼哼的告道:“爷爷,那穿黄的是!”行者上前,夺過刀来,把個穿黄的割下头来,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铁棒,拽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提着头道:“师父,這是杨老儿的逆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三藏见了,大惊失色,慌得跌下马来,骂道:“這泼猢狲唬杀我也!快拿過!快拿過!”八戒上前,将人头一脚踢下路旁,使钉钯筑些土盖了。沙僧放下担子,搀着唐僧道:“师父請起。”那长老在地下正了性,心中念起《紧箍儿咒》来,把個行者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在地下打滚,只教:“莫念!莫念!”那长老念彀有十余遍,還不住口。行者翻筋斗,竖蜻蜓,疼痛难禁,只叫:“师父饶我罪罢!有话便說,莫念!莫念!”三藏却才住口道:“沒话說,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罢!”行者忍疼磕头道:“师父,怎的就赶我去耶?”三藏道:“你這泼猴,凶恶太甚,不是個取经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两個贼头,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赐斋借宿,又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命,虽然他的儿子不肖,与我无干,也不该就枭他首,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要你何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只教:“莫念,莫念!我去也!”說声去,一路筋斗云,无影无踪,遂不见了。咦!這正是:心有凶狂丹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
毕竟不知那大圣投向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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