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終章:心靈之戰
黎清坐在主控室裏,那是個透明但密閉的空間。裏希特也坐在那裏，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黎清，後者顯得十分不安。他垂下眼簾,細密的睫毛遮擋了眼中的神色，但他心裏的恐慌和焦慮瞞不過裏希特對他大腦的探查。
白羽的信息人類計劃開始倒數。
“十,九,八……”
裏希特察覺了他依然在想如何改變局勢,他嘆了一口氣，說：“你怎麼就這麼固執呢？非要和我對抗嗎？”
然後它想了想,把他扔進了人類最糟糕的記憶裏。
“六……”
黎清端坐在他的位置上,眼神卻是渙散的。他的手指攥緊了衣襬,關節用力到發白,像風中的秋葉一般顫抖着。他似乎被噩夢纏繞着，還未醒來,血與火焰,犯罪與戰爭，憎惡與陰謀包圍着他,他現實中的鞋底乾乾淨淨，卻覺得它上面沾了厚厚一層血肉。
什麼是夢境,什麼又是現實？他最初將它們分得清清楚楚，後來卻在夢境中迷茫了。思維的世界是沒有時間的，他在這些悲慘的場景中似乎度過了幾千年，比他在現實世界的時間長得多，長到忘記了一切，長到失去了自己。
但是心裏有個聲音在呼喊，告訴他必須思考，無論多難。他的理智告訴他，他正在一個虛擬的世界裏，這個世界由宇宙灌輸給他的信息構成。
回去，快回去。
他在哪裏？他在做什麼？對了，白羽……他的實驗，關於微聯結和思維的實驗。
“四，三……”
“你以爲白羽能起什麼作用？”裏希特在他腦海裏嘲諷道。“不過是小丑般的鬧劇，你們人類從來就是以自我爲中心，從未好好觀察過世界，妄圖製造另外一種不同的生命，你們從未想過生命的真正本質是什麼。”
黎清睜開眼，他的視線因爲淚水而變得模糊。他已經支撐不住自己，靠着牆滑到地面上，他敢打賭自己的表情很痛苦，但人們都在關注着白羽，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異常。
人類總是以自己的理解定義生命，卻從未想過生命是什麼。宇宙這是第二次說這句話。黎清開始思考，生命的本質是什麼。不是有機質，不是繁衍，也不是後來創造的人工智能。要說生命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有思維。思維……銀白色的微聯結。
黎清並沒有將微聯結的理論補充完整，他只發表了第一章，而那章的內容就是白羽如今轉化程序的基礎。剩下的部分，只有知道那個思維維度的人才能理解。他猛然醒悟，白羽不應該被轉化成一個人工智能，他應該成爲一個真正的幽靈。
“二，一——”
那一瞬間，連接着白羽的設備在堅固的無菌室裏沉默地爆炸了。黎清的身體沿着牆軟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科學家們呆滯又驚恐地看着白羽那弱小的軀體在爆炸中化爲飛灰，有人開始哭。他們並不知道，白羽沒有死去。
白羽在一片爆炸的白光之後，來到了一個藍色的空間。他迷茫地上下張望，實驗應該成功了，他想，他要儘快找到與外界交流的方式。他現在還不知道其他人在哪裏。
這是數據的世界嗎？和他先前設想的不太一樣。
他轉過頭，想着要出去。他突然看到了一扇門，它看起來不像什麼門，而像幽深的旋轉着的渦流，但很神奇地，他的潛意識裏認爲這是一扇門。他只猶豫了一下，就走過去，把它打開了。
白羽發現這個空間裏多了兩個人，都是他認識的。“艾薩克？德爾菲？”
“叫得這麼生疏？”約爾格不滿地挑起眉毛。“我是你堂哥哎。”
“你們怎麼在這裏，這是個什麼地方？”白羽急切地問道，直接忽略了某位堂哥的抱怨。
“以後再給你解釋，現在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黎清說。他的聲音冰冷而虛弱。約爾格擔憂地看着他，藍色的眼睛裏溢滿了心疼。
“你轉化產生的能量在兩個思維世界中開闢了一個通道，現在我們暫時待在隔絕的通道中，它們不一會兒就能發現我們，我們得決定接下來怎麼做。”黎清皺着眉頭，似乎在忍受着什麼疼痛。約爾格上前將他溫柔地擁進懷裏，但是黎清幾乎條件反射性地、極爲警覺地推開了他。
“思考，快。”青年用他銳利的黑眸盯着他。“生命的本質是什麼？”
“生命的本質是思維。”約爾格說。
“思維的本質是什麼？”
“是微聯結的數學排列。”
“數學有着正負，微聯結當然也有，而我剛剛纔意識到這一點。”黎清的神情有些恍惚。他的身影忽然從原地消失了一瞬，又回到了這裏。“我們運氣真好。”他說。“我去看了一眼你的世界，它是黑色的。”
“什麼？它明明是白色的。”約爾格喫驚地喊道，接着，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看向黎清所在的，同時也是他原來的宇宙。呈現在他眼前的是由黑色絲線組成的思維世界。
“我明白了，我們的世界是相反的。它們幾乎一模一樣，但是性質是相反的。”
黎清出神地看着通道兩邊的宇宙，他們身處神奇的維度，這個從來沒有被探尋過的思維世界。一黑一白，涇渭分明，有一種對立卻和諧的美，正如人類從古至今意識到的那樣：有光明必有黑暗，有善良必有邪惡，有正必有負。這是一種自然之美。
“我想，我們得試試這個——正一加負一到底等不等於零。”
“你在說什麼？”白羽迷惑地看着他們。“這裏是……靈魂的世界？”
約爾格沉默了片刻，他眼裏的疑惑慢慢褪去，最終化成了頓悟的驚奇。“清，你不會想要——”
“還有什麼另外的方法嗎？我們總得試試。”
“但這樣人類和其他智慧生命不會受損嗎？”
“不會。人類的節點太小，又隨時在移動，兩個世界的正負自己恰好處在同一位置上的機率很小。但是宇宙的節點是根據星系的位置產生的，兩個世界是完全相同的。”黎清激動地說：“當我們強行把兩個世界重合，宇宙的意識就會消失，而人類的意識得以保存下來，結束之後，兩個世界因爲互斥分開，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除了少了兩個該死的宇宙意識。”約爾格露出一個微笑。
“沒錯，開始。”
用自己的想法操縱一個世界是很奇妙的感覺，當心想事成真正實現的時候，力量的涌動之下是現實的荒誕。黑白世界逐漸重合，宇宙太大，他本應該看不到任何一個細節，但在這個世界裏，視覺是不存在的，他能清楚地感知到。
當第一個節點接觸到與它性質相反的雙生子，它們悄無聲息地湮滅了。沒有閃光，沒有火花，就那麼安安靜靜地消失。
正一加負一確實等於零。
宇宙察覺了。黎清突然感到一陣水灌進肺裏一般火燒火燎的疼痛，並且它還在擴大，直到全身都刺痛起來。他下意識地蜷縮起來，但這裏是靈魂的世界，他無論怎麼做都無濟於事。
他的外表看不出一絲異樣，實際上也沒有受到傷害。但是疼痛是如此真實，他似乎回到了基因躍遷的那一天，在荒涼的火星上，痛到失去知覺。
“停下。”宇宙的聲音響起。“我確實無法殺了他，但我可以無止境地折磨他，就算你們成功了，他也會瘋掉。”
約爾格猶豫了一下。
“繼續！”黎清嘶喊道：“你難道想犧牲全人類來救我嗎？別傻了！別忘了我們不止有彼此！你父母、妹妹、我們的朋友還有我的親人全在人類這個範疇裏——”
他的話語被痛苦的喘息打斷了。宇宙給予他的疼痛變本加厲，他覺得自己的思維彷彿變得混沌，巨大的痛苦中，一切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似乎能救自己纔是第一目標。這就是宇宙的目的。
皺眉、咬脣、蜷縮和慘叫都是沒有意義的。他告訴自己要控制住擁有身體時本能的反應，要冷靜。他在浮動的空間中站直了身體，臉上的表情不再痛苦，儘管靈魂的疼痛沒有減輕一絲一毫，至少表面看不出來。
他冷靜地說：“繼續。”
兩個世界慢慢地重疊，黑與白交織在一起化爲虛無，一半以上的宇宙意識消失之後，疼痛總算減輕了一些。就在這時，宇宙似乎意識到了消亡的結局，它將自己所有的力量都用於折磨這個他曾經非常看好的青年，帶着憤怒和瘋狂。
黎清的意識差點被痛感淹沒了，他在尋找地球的時候，以爲基因躍遷帶來的疼痛就是人類能體驗到的痛覺極限了，但它不是。身體有着極限，思維是沒有的，加諸在靈魂之上的折磨一次又一次挑戰着他對極限的定義。
黑白世界的重疊停止了。
黎清的精神處在崩潰邊緣，似乎已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只想結束這場折磨，他想回家。
恍惚之中他回到了剛畢業的時候，他在細雨中的北京打着一把黑傘，走進老城的一條小巷，去看望臥病在牀的導師。一米八幾的青年蹲在牀前，老人像對待一個小孩子一樣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髮。
“黎清，你很聰明，你是我教過最聰明的學生，但是你很孩子氣。”
“人生這條路，我走到這裏算是到頭了。我想跟你講三點。”老人開了個玩笑。“記住了，要考。”
“第一，記住你從哪裏來。”
“第二，記住你要到哪裏去。”
“第三，你做的事，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
痛覺麻木了。黎清在混沌中仍然保留了一絲清明，他依舊記得他的目標是什麼。摧毀宇宙的意識。
世界的重疊又開始了。宇宙不可置信地感受到自身的消散，在徹底死亡之前，它平靜地問：“爲什麼？我引渡過上百個人類，其中有五十二個人達到可以消除絲帶——也就是你所說的微聯結向量的程度，他們無一例外地拒絕了我。他們有的人被放逐，有的像老鼠一樣躲藏，有的自盡了。”
“我自認爲給出的條件足夠豐厚，神的力量具有足夠的誘惑力，而且他們都經歷過戰爭、謀殺，心中充滿了仇恨。據我對你們人類的觀察，他們的心理應該已經扭曲了，你也已經扭曲了。但是你們還是拒絕了我。”宇宙這時沒有了剛纔的瘋狂，在這個宏大的生命的末端，它只是很好奇地發問，就像一個在星空下問亮晶晶的是什麼的孩子。
“爲什麼？”
“因爲我們始終記得我們是人類，從母親的孕育中來，要到死亡的彼岸去。”黎清回答。“還有，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兩個世界重合在了一起，宇宙消散了。在那一瞬間，黎清和約爾格失去了對世界的掌控，黑白兩界因爲斥力猛然分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了這個空間中。
不知過了多久，黎清睜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白羽的實驗室。他的對面是金髮藍眼的擁有熟悉相貌的男人，他恍惚了一下，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一步，直到男人露出他熟悉的溫柔笑容，眼裏綻放出喜悅的光芒。
“約爾格？”
“黎清？”
“是我。”他們異口同聲地笑着說。“好久不見。”
然後他們擁吻在一起。
最後的戰爭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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