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同情
他沒有感到寒冷,他想:我是已经死了嗎。
默默看了一会儿,他转身往洞外走去,崖洞裡還是冰天雪地,但结界似乎不见了。他很轻易地就从洞中走了出去。
远处传来洞箫的声音,他循声而走,一直来到了昨日的海滩边。
海边的一块礁石上,墨离正坐在那裡,他伸出手臂,手臂上割开了一個口子,血正一滴滴地从伤口中落下,大片的火猎鸟围在礁石之下,争相去接滴下来的血,虽然它们彼此之间争抢不休,唯恐落后,却沒有哪一只敢触碰那人的肌肤,而且十分自觉,接到了一滴后立刻飞走,绝不贪多。
安樾虽然觉得這画面诡异,但心中却沒有害怕,他往前走去,在他经過时,火猎鸟纷纷挤往两边,让开了中间的通道,安樾得以径直走到了墨离的身旁。
“你来了。”墨离沒有回头,专注地看着手腕滴落的血。
“你在做什么?”安樾问。
“你知道一個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嗎?”
安樾想到他死之前彻骨的寒冷,那真的是很痛苦;想到苍楠舍身护着自己,现在多半也是死了,亦感到很痛苦。但他沒有說,只是平静地问:“是什么。”
“你想要的东西,永远得不到;你不想要的,甩都甩不开。不死不活,不人不鬼,孤独地游荡在這個世间,你說痛不痛苦?”墨离幽幽道。
安樾循着他的话思索了一番,好像的确很痛苦。可是他的痛苦为什么要牵连到他和苍楠身上,他自己痛苦就好,为何视他人的生命如草芥。
想到這一点,安樾感觉到愤怒:“我和我的道侣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這样对我們,就因为你是如今這世上唯一的大乘修士为所欲为嗎?”
“他将我豢养的火猎鸟烧死了一半,你說他该不该受到惩罚?”
安樾看了看挤在礁石下面红艳艳一片的火猎鸟:“這些是你养的?可即便如此,也不是你生杀予夺的理由,這個岛又不是你的!你既为群鸟之主,自当约束好它们,而不是任由它们来伤人。”
“别說這個岛是我从海底拔地而出,就是你跟那小子睡的崖洞,也是我一时兴起挖出来的,什么时候肆意闯入别人的家裡烧杀强霸,也变得這么有理了?”
“你……”安樾一时气结,虽然他是大乘修士确有翻山倒海之能,但這也都是他的片面之辞,安樾觉得自己可不能被他绕进去。
看他仍在往下滴的血,安樾心想,他是要把自己的血放干嗎?他是不想活了,所以拉两個小辈来垫背嗎。
安樾注意到墨离的面容似乎比洞中所见要苍老一些,原本并无皱纹的脸上现在布满了细纹,看上去像是五、六十岁,与他苍老的声音契合多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安樾又问。
墨离终于收起手腕,只在上面一抹,伤口便愈合了。他对周围的鸟儿說:“今日就到這裡,去吧。”
那些并未分到血的火猎鸟虽然看上去很不甘,但终于還是一只接一只飞走了,很快,一大片红云腾起,很快消失在海的尽头。沙滩上恢复了平静,仿佛自昨日他和苍楠抵达之后,什么都沒有发生。
“人人都想达到大乘修为,人人都渴望飞升,可大乘有什么用,飞升又有什么用,想要离开你人,始终都会离开你。”
安樾听不懂他的呓语,但观其情形,似乎在通過放掉身体的血,让原本的修为倒退回去,如他自己所說,不要大乘,也不要飞升。
墨离忽然转头看他,他的脸上已经满是褶子,较方才又老了至少十岁,看上去沧桑而孱弱,他露出一個迷惑的眼神:“小子,你不是践行红裳的秘术,要夺取他的修为嗎?你也压根沒有跟他结合,按說就是個假道侣,可为何你俩要死要活地又为对方不要命,又像对真道侣?”
安樾心想自己的秘密反正他都已知道,便也坦然道:“之前想要夺取修为不假,现在是真道侣也不假。”
墨离哼笑一声:“老头子多少年沒有在這世间走动,不懂你们這些小家伙的套路,可不要蒙我。”
安樾也轻笑一声,心想自己死都死了,又何必蒙骗。
墨离又追问:“之前?难道现在你不想?难道大乘修为不是你的目的?实现红裳灭天衍宗的夙愿不是你的目的?”
灭天衍宗?
安樾眯起眼睛,迅速捕捉到這裡边的信息,看来墨离并不知洗灵阵枯竭急需重启一节,還以为自己争取大乘修为是为了灭掉天衍宗。等等!他說這是红裳圣女的夙愿,据他所知,圣女与天衍宗并无瓜葛,怎会想要灭掉天衍宗?
从墨离言语中断断续续透露的信息看,他似乎与红裳圣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以前从未听王叔提及,而他再三想要收自己为徒,无非是想借自己的手实现所谓的红裳圣女的夙愿,而他出于不管什么原因,不方便动手而已。
想到此节,安樾冷笑一声道:“你的修为既然已经大乘,想灭谁都在覆掌之间,又何必强收我为徒,弄一個傀儡在前。”
听了安樾的话,墨离饶有兴致地看向他,眼中露出“這小子看不出有几分头脑”的赞叹。
他随即自嘲一笑:“当年我立下毒誓,绝不插手九嶷和天衍之间的事情。听闻你是红裳后人九嶷圣子之时,我一开始确有让你平她生平所愿的想法……不過后来我改变了主意,伊人已去,苦苦纠结于過往的仇怨又有何用。”
“世人皆求大乘境,而我却仿佛被诅咒了一般,逃不开這大乘境,我每使一次大乘的功力,就不得不被提醒這大乘从何而来,而我又有何颜面在护不住她的时候,還觍颜再用這大乘之力。”
安樾试探着问:“墨离前辈,莫非你的大乘修为,也是得益于炉鼎之体?”
墨离并不回答他,自顾言道:“所以我养了這许多的嗜血的鸟,每隔十年,突破大乘之时,便叫它们吸食這灵息之血,然后我就可以再次沉睡,等着下一次。”他幽幽說着,目光空泛地望着前方,沒有落点。
悠悠百年,数十次以削去自身修为目的的自残,然后再孤寂地等待之后无穷无尽的循环往复,安樾想想觉得窒息,不由得对面前发须皆已苍白的老者生出了一点同情。
而他自以为的红裳圣女的夙愿,相当大的可能也只是他自己的臆测而已。
不忍用真相对他再行刺激,安樾道:“就算我愿意拜你为师,但如今已身死也沒有這個可能了,你若真的孤单,自去寻他人为徒吧。”
原本他就已经在所负使命和伤害苍楠之间开始犹豫不定,现在一了百了倒是干脆,他自和苍楠的鬼魂去做一对苦命鸳鸯,什么九嶷国,什么天衍宗从此都可以不管。
墨离突然转头,眼中露出欣喜:“你愿意?”又接了一句:“谁說你死了。”
安樾诧异正要询问,就听见空中传来一声熟悉的鸟鸣,待他看到海天之间那一個白胖的大云朵时,心中喜悦不可言表。
雪浪,是他和苍楠的雪浪,来寻他们了!
雪浪很快就在海滩上落下,收拢了翅膀,一颠一颠地飞奔過来,安樾欣喜地张臂准备拥抱,却被奔過来的雪浪擦身而過,直扑向墨离,将他晾在了一旁!
安樾不可思议地长大口,转眼想通自己已是一只幽魂,雪浪自然是看不到他也感受不到他,只是为何雪浪会和墨离如此亲昵,仿佛那個老家伙才是他的主人一般。
墨离伸手抚了抚将脑袋凑過来的雪浪,在它蓬松的脖颈直接大力揉搓。安樾看着看着心裡忽然升起一股酸意,原本只有他和苍楠才能对雪浪如此,墨离真是欺人太甚!
在墨离手中蹭了一会儿后,雪浪突然又挣脱了他的手,拍打翅膀跳跃着来到安樾的身旁,拿它厚厚的肚皮拱了拱安樾,又将翅膀延展伸出,竟是邀請安樾到它的背上去一样。
安樾不禁转醋为喜,一下子扑到雪浪身上,使劲揉捏,连声夸赞:“好雪浪,乖雪浪,原来你沒有抛弃我們!”
這一次轮到墨离无比讶异:“雪浪?這是你给它取的名字?”
趴在雪浪背上的安樾兴奋地回答:“白羽如雪,风卷如浪,很好听吧……对了,它怎么会认识你?”
墨离:“雪……浪,好吧,這個問題,难道不该我来问你嗎?”
一番问答之后,安樾竟然得知雪浪本就是墨离所养灵鸟所生,但自小率性爱自由,還是幼鸟时便时不时不见踪迹,近几年更是长久在外很少返回,却不想它是吃起了百家饭,竟然将天衍宗当成了第二個家。
可话說回来,若不是苍楠阴差阳错将它当作孤鸟捡了回去,這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核对了信息之后的安樾哭笑不得,幸亏雪浪還只是安家,尚未成家,否则以它這“狡鸟两窟”的做派,若一边来一個伴侣,怕不会是一只“渣鸟”。
墨离却笑骂道:“你们這两個兔崽子,莫不是逮着爷爷我的毛使劲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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