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時昏

作者:未知
蓬斷總是醒在夜裏,睡在日當空。 燒了四五天,神氣難凝,耳邊總有空洞,一會兒是“與我歡愉”,一會兒是“雀也怕負”。最是一根刺世指,冷極也欲極,捅開她的身,讓她墜了溟海,又添薄汗。 懸鉤香施下這一頓愁病折磨,終於讓她在第六日好轉。 梅雨也暫歇。 “錢塘,可好些了?” 女侍衣不解帶,見蓬斷脣帶血色,溫聲要水,忙去拿碗,另有女侍上前掛絲簾,放一室晴,一陣落梅風。 睡得久,不知天好。 蓬斷自覺康健,寬慰幾句,勸她們出去玩,別錯付初夏光景。 一衆人卻不要,悽悽切切地匐在她身邊訴擔心:“娘子病了這麼多天才清醒,還說什麼玩哪!六日前,大王抱你進蔥蘢居時,見你面如白紙,還以爲你——” 蓬斷心疼,哄了半天,覺出話中出入:“莊毅大王送我回來的?” 落梅風捲了房中醇和,帶出一陣草木的芬芳甘苦。 她才注意,小閣上多出一列三色釉彩並紫甌瑤瓶。絳邊綠萼、和靖及虎蒲點綴其間,雅意更上層樓。 “是,那日清早,我們還不及去接,就見大王抱了你進蔥蘢居,吩咐備水,”女侍們略過了懶睡的話,又讓她看閣中花草,“你燒時,大王又遣了醫僧並隨從看病送禮,說是讓娘子勞累病了,聊表歉意。蔥蘢居如今梅蘭遍地,補品都要堆放得浥爛了。” 蓬斷聽着聽着,便緋了半邊桃腮,默然垂眸,又別過頭去看窗外。 女侍們見她神思有異,忙收起話。 半刻,纔有個年紀小的忍不住感慨:“莊毅大王身量真高哪,就那樣走進來,好一通驚嚇,嚇得我最歡喜的玉環都摔成個半玦——” 榻上美人難耐,終於輕笑出聲:“過後我賠你。” 見她有了笑,姑娘們這才放開,或伏或倚,圍在榻間說話。 都是蕙荃佳人,年紀尚輕,便隱於市中照拂錢塘,平日裏少有機會與王孫公子碰面,碰上了自然各有見解。有誇親王高峻朗夷的,便有搖頭說他肅殺清冷,一身修羅龍戰氣的。 蓬斷饒有興味地聽,嘴角不知何時也彎着,晏晏如畫。 女侍偶然望見,心中一動,輕聲“哎呀”,便偎着蓬斷:“大王兇是兇,卻不似傳聞,倒是外冷內熱的人,之前是我們妄斷西風了。不過,錢塘,你到底爲大王跳了什麼舞,能累成這樣?” 衆女侍便稱是,又鬧蓬斷,鬧得她難堪,強作從容,說要小憩片刻。 勸走了好奇的鶯燕,留下一室花香,她這才滑入四時杜鵑絲錦,羞愧埋頭。 要說舞,從頭到尾就跳了一曲,被莊毅親王視爲座上賓招待,喫喫喝喝,如何能累…… 蓬斷全然不知懸鉤香事,已盡數忘掉前因,將緣由歸結到自己身上,以爲自己早前驚懼忐忑,膽若鼷鼠,過丁夜而不歇,這才受涼生病。 大王身在戎列慣了,看她這幅樣子,怕是要嗤鼻嬌弱。 無頭緒,抓不住,總向一人處。蓬斷身負懸鉤泛音,藏起萌生的心物,意漸朦朧。 早暮,又有莊毅親王的人來。蓬斷歇夠了,梳妝更衣,前去相見,卻是一位一面緣。 “錢塘娘子。”鎔式不拘小禮,笑吟吟地入了蔥蘢居,站在堂下問候。 “鎔式?”蓬斷照舊素裙覆面,不舞時漫挽慵來,流丹白豪,黑檀眉,藻玉眸,秀美涵育於靜,叫人止於遠觀。 鎔式定定地看着,生出一絲悵惘,很快被欣悅蓋過:“真好,原來娘子記得我。病中叨擾,實在抱歉,只是鎔式此行,是爲莊毅大王送信來的。下月‘謝咎山墅’有宴,大王請娘子同去。” 蓬斷頓了一下,心道這美少年原來就是莊毅大王的人,不禁想起那夜。 何事欲出冰面,又封諸嚴寒。 見她微微蹙眉,似乎爲難,鎔式忙解釋:“娘子莫愁,‘謝咎山墅’是孤山裏的水雲莊,內有鶴亭梅林,最宜養身。大王說了,娘子此去不用侍宴,無需拘束,權當遊玩散心,好解病中苦悶。” 女侍們聽了,暗暗交談,似乎對“謝咎山墅”有些耳熟。 鎔式有了眼色,便笑道:“姐姐們均是不染世塵,不知山墅主人出身舊族,是杏林大賈,說來,六年前天子擺駕‘常清拾’,他也於末席陪飲,算與錢塘娘子有些緣分。” 便有女侍問:“是哪位員外?” “甑州沉氏沉融大員外,”鎔式手甲陷肉,笑意不減,“原是開國侯後人。” “這樣……”蓬斷一時不知應或不應,倒有些躑躅了。 “娘子不急答覆,大王吩咐鎔式,之後每日都來送禮說話,若是娘子願意了,下月還得鎔式來爲娘子帶路呢。”說話間,鎔式奉上一份錦盒,叫女侍們拿去啓了。 蓬斷一看,便移開美目,臉有些溫熱。 御賜茗荈,繡花小龍團,鬥茶時又磨又點,她如何不認得。認得了,便想起致人跛行的疼來。 不用軟廝金(柔言討好),卻讓清湛的心,有一些悱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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