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云台二十八
众人一愣,旋即反应過来。
是啊,虽然乡社日喝酒合情合理,但新朝效仿周政,群饮不合法啊,第一氏心胸狭隘,会不会是故意带郡吏来找茬的?
众人连忙抱着酒各回各家,场面有些混乱,甚至有人摔倒在地。
第五伦却冷静了下来,他先端起一碗热豆羹,一口气干掉。又折了根木條枝抓把盐漱口,朝手裡哈了气闻了闻,酒气几乎沒了。
他便对第五霸道:“大父,這交给你处置,尽量将酒收好,让裡民们各自散去回家。我去迎乡啬夫和郡吏,争取多拖延半刻。”
第五伦說完带着人朝裡门处走去,又问裡监门:“那郡吏可报上姓名,是什么官?”
裡监门道:“其自称是郡文学掾,名沒說,小人也不敢问。”
文学掾是主管郡内教化、礼仪之事的三百石曹掾,相当于市教育局长,对第五裡這种小村子来說,算大领导了。
但就算第一氏嫉恨第五氏另立宗祠,要告发他家群饮等罪,也轮不到一個文学掾来搜检啊。
念及這官的职责,第五伦想到一個可能。
“莫非是教育局长亲自出面,要来劝我……不要辍学?”
……
景丹字孙卿,乃是师尉郡师亭县人(栎阳县),对于第五氏這种外来移民举族而居的裡聚,他一点都不陌生。
因为景氏本是楚国昭景屈三大贵族之一,战国时号称“楚之三户”,在荆楚之地树大根深。他的祖先景驹甚至称過楚王,只可惜被项氏杀了。
到汉并天下后,为了充实关中,刘邦迁徙齐、楚大族西迁,景氏便是在那时候被安置在泾河两岸,与第一至第八算得上是难友。
不過景氏身为楚人之后,更容易打入好楚风的汉初君臣圈子,比起诸第的落魄,景氏混得還不错。在新莽建立后更迎来了一次起飞的机会,有族人名曰景尚,当上了新朝的“太师羲仲”,也就是四辅之一太师副手,位高权重。
景氏再度复兴,却和景丹沒什么关系,只因他出身小宗寒门,只能靠自己奋斗,走的是读书仕进這條路。景丹年少时便入选为太学生,只可惜在常安待了好几年都射策不中。他最后沒有選擇回乡,而是来到列尉郡,被征辟为郡文学掾,成了郡大尹亲信。
如今来到第五裡,這裡聚格局,真是太熟悉了。而叫门不多时,就来了位身材不高,穿着朱色衣裳的少年,彬彬有礼,面含微笑,得体地朝景丹作揖。
“郡府上吏与乡啬夫光临鄙裡,实在荣幸!后生第五伦,见過二位!”
虽然要拖延時間,但也不能挡着人家不进门,那太无礼了。
第一柳中午听了第四咸的劝說后,确实有過反思,又见郡府派人来第五裡,更是心惊。
但如今见到前些日子鸽了自己的第五伦,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时竟沒忍住,阴阳怪气地說道:“第五伦,汝家莫非是细柳营么?怎么郡中上吏亲至,叫了半天门才肯出来?”
第五伦瞥了第一柳一眼,只笑道:“只因今日秋社,裡中忙着聚会祭神,太過喧闹,连裡监门都凑热闹去了,故相报得迟了些,還望上吏赎罪……不過乡啬夫,你家今天不過社日么?竟得空来第五裡了。”
“秋社日定在了今天?”
景丹一怔,他路上沒听第一柳提及,這才反应過来,对方是齐人移民,节庆日期与雍州土著不太一样,這很正常。作为楚人后裔,景氏還保留着過楚历新年的习俗呢。
他很清楚今日来为了什么,止住了還想找茬的第一柳,笑道:“难怪,若是提前知晓,我便不来惊扰百姓秋社了。吾乃郡文学掾景丹,字孙卿,第五伦,你的字是’伯鱼‘罢?果是少年英才。”
景丹?第五伦当然不认识,他和大多数歷史知识有限的现代人一样,只记得王莽、刘秀,甚至连刘秀家在哪都不清楚。
对了,還听過“云台二十八将”,然而裡面究竟有哪二十八位,全然不知,只以为是和“燕云十八骑”一样的组织。
他自然更不晓得,歷史上的云台二十八将中,景丹便名列其中,排位第十。
但這并不妨碍,第五伦与景丹的第一面,就对這位郡吏印象极好。
景丹三十余岁年纪,虽然相貌不甚出众,但颇有官仪,說话又好听,沒有摆上吏的架子,让人生不出恶感来。
他不急着表明来意,在被迎入第五裡后,只唤了第五伦在一旁走着。
与第五伦对话时,因为离得近,景丹似乎嗅到了什么味儿,顿时明白過来。
他稍微思索后,便不急着往祠堂走,只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地左看右看。
這一看,還真让他发现了第五裡独特的地方。
“伯鱼,其他裡的仓禀,都在各家院墙之内,汝家的粮仓,怎么修在裡聚中央?”
裡中大水井旁,是前些日子第五伦让人修建起的一座粮仓,他正想拖延時間呢,见景丹发问,立刻热情地解释开了。
“文学掾,這是本裡的义仓。”
“义仓?何义之有?”
第五伦道:“古者耕三余一,耕九余三,皆是重储蓄以备荒歉。然而近年水旱无常,裡中常有贫民迫于饥荒。而我家身为裡豪,虽也不富裕,但日子還能勉强過去。”
“于是我便向大父提议,损有余而补不足,拿出我家一百石粮食来,存于這义仓之中,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遇上有田亩遭了虫害绝产的人家,便可向大宗請求,查得情况属实,可得一旬口粮,帮他们熬過青黄不接,免得出现饿坏人的惨事来。”
第一柳在一旁都听傻了,他们裡也是贫富不均,但他从沒生出這样的念头来,這第五霸祖孙俩,果然是野心勃勃,从内到外都在收买人心啊。
倒是景丹来了兴趣:“受灾族人用了义仓的粮,是赊贷么?要交利息么?”
之所以有此问,是因为皇帝王莽推行的“五均”之政跟第五伦這义仓挺像的:在常安和其他几個大城市裡,设了钱府丞为百姓提供贷款。
短期小额叫赊,不收利息,让人解喜丧燃眉之急。长期的叫贷,期限较长,帮城市裡的工商创业用,按借款者纯利润额收取年利十分之一……听上去挺好的,不過据說已经被下面的人玩坏了。
第五伦也从第四咸处听說過這政策,当时就觉得邪门,若是王莽再给這机构取個名叫国家银行,第五伦差点就以为他真是穿越者了!
不過那五均赊贷只在大城市裡,与县乡无关。
第五伦向景丹解释道:“沒有利息,這是大宗救助族亲之举。而且有了我家带头,裡中较为富庶的几户,诸如裡长、裡父老,也愿各出五石粮存入义仓。先如此施行一年,往后遇上丰年粮贱,裡人亦可将多余的粮食送来,粟麦一石,贫富差等。遇上家中有喜丧之事急着用粮,便可以取得两倍的粮食,一年内還上即可,不用去外面赊贷高利。”
這义仓也是后世南方宗族制度标配,就当是宗族基金了,第五伦已经和第五霸說好,分出五顷地为义田,租给贫穷族人,收取的租金缴纳义仓,加上“說服”富户及裡民自愿捐献点,让义仓不空。
只要沒有人监守自盗,只要保证大宗信誉不倒,应该不会崩盘,有了它做资金保障,之后兴义学,练义兵,加固裡垣等事才能办起来啊。
但他家用粮缺口又大了,得快点想到飞速集粮的法子啊。
“這义仓由谁来管?”景丹越来越感兴趣了。
“现在由我管。”第五伦拍了拍腰上的钥匙。
景丹颔首,眼中有激赏之意,却沒有過多点评,继续往前走,沒多会又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来到裡中洼地,這儿是粪坑,如今在坑边上一左一右,各建了一個厕溷。
但与一般厕溷不同的是,墙上写着字,画着图。
景丹掩着鼻走過去,却见那厕溷墙壁上,左为“男”,還画了两個圈夹一根直线。右边为“女”,则是两個圆圈中缀有两点,懂的都懂。
裡中几乎都是文盲,要他们认字太为难,记左右也不容易,但有了這言简意赅到有些许不雅的图,总沒人会走错。
這也是第五伦让人修的,无他,只因裡民们方便太過开放狂野。很多人家沒有厕溷,男人便跑到粪坑来解决,下裳一撩直接尿,甚至不顾路人目光一蹲很久,還有聊着天借厕筹的。
每次第五伦路過看到這一幕,都会眉头大皱,习惯了后世卫生文明的他,已经无法接受這光景了。
而那些贫民家的女子不好意思這样,便结伴去田间草中行方便,走老远憋坏了不說,若是不小心被人撞见或无赖儿偷窥,又是一出尴尬。
第五伦倒不是为了堆肥啥的,只是觉得……
這是中国,不是印度啊,焉能如此!
于是第五伦便让人修了這两间屋子,男女两厕间立了墙,男厕三個蹲坑,女则有五個。
在他看来,這本是寻常小事,景丹却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将第一柳打发到一旁,只招来第五伦,神情严肃,声音压低:“第五伦,我问你,你是如何知晓還未实施的朝廷诏令?”
啥诏令?第五伦一脸懵逼。
景丹道:“近来有人从常安回来,与你說過什么朝中机密?”
第五伦否认:“前些时日倒是有做商贾的亲戚来访,但吾等岂敢妄议朝政?”
见第五伦作此神情,不似有假,景丹更诧异了,其实此事再過三两日便世人皆知,說出来也无伤大雅。
他思索后道:“陛下昨日刚刚发来诏令,說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而今欲效仿孔子之政推行教化。這其中一项,便是男女别途!”
“可不止是路上要男女分道,陛下出巡见常安路厕男女混杂不分,易生乱淫有污道德之事,便下诏令,要常安及天下郡城中的路厕,统统改成男女分开!厕中要有隔墙。”
這事,负责掌管教化,又是郡大尹亲信的文学掾景丹自然知道,只是王莽沒要求厕所墙上写字画图罢了。
皇帝王莽的圣人之意,与第五伦在裡中所为,竟是不谋而合?
景丹還是不信,最后一次问他:“第五伦,你实话实說,究竟是从何处得知了消息?你說出来就好,我绝不会泄密,更不会追究。”
“文学掾,我确实不知,這第五裡的男女厕溷,是十天前便修了的,裡人可以作证,想来那时候,诏令還沒下达罢……”
第五伦一边解释,心中却大呼卧槽。
“巧合,王莽不可能是穿越者前辈,這一定是巧合!”
而另一头,见景丹拉着第五伦单独說话,第一柳有些无聊地在旁边踱步,忽然看到地上有一滩水印和陶器碎片,似是有人匆匆行走不慎摔了沒清理干净的。
他走過去嗅了嗅,眼睛顿时瞪大,又伸手沾了点尝了尝,顿时有了大发现。
就像抓住了第五氏的滔天大罪一样一样,第一柳全然忘了第四咸的劝诫,气势汹汹地走了過来,当着景丹的面,质问第五伦。
“第五孺子,我闻到了一股酒味,地上還有酒水痕迹,汝家莫非公然违反禁令,带着裡民聚众群饮?”
就在此时,远处却传来一声哈哈大笑,却是带着族人迎過来的第五霸:“乡啬夫,你弄错了,吾等吃的不是酒。”
“而是醴(lǐ)!”
……
PS:汉中市出土過王莽时期的“绿釉陶厕”,是中国最早的男女分厕考古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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