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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山高水长

作者:七月新番
暮鼓尚未敲完之际,宣明裡的小宅外,便传来了剧烈的叩门声。

  “谁人?快宵禁了還来登门!”

  当第五福打开门扉就被人推攮而入,当先的是几名士卒的森森甲衣,紧随其后则是掾吏郭弘黑乎乎的獬豸冠。

  等第五福哆哆嗦嗦带着众人来到厅堂时,第五伦正胡坐于煤炉前吃饭,看到他们却也沒慌张,只咽下粟饭,起身笑道:“郭掾吏何事光临寒舍?”

  郭弘神情肃穆:“前几日,功崇公王宗可曾赠了一幅画给郎官?”

  王宗的画?第五伦想起来,是那幅“伯鱼让梨图”,這种事是瞒不住的:“确有此事。”

  大冷天来做這种事,郭弘也是无奈,但上头安排的差事必须得办,叹息道:“還望郎官去将其取了,然后随吾等走一趟!”

  第五伦故意想了想:“似是在阁楼上,诸位稍待,我去找找。”

  這才放下碗箸,让第五福招待“客人”,郭弘却亲自跟着第五伦。

  第五伦不动声色地问道:“郭掾吏,莫非是功崇公出了事?”

  “无可奉告。”

  看来沒错。

  第五伦道:“我当初去功崇公府时,只觉得功崇公为人外谦逊而内暴戾,所以拒绝其聘請,不去做什么公国守相,只沒想到,竟這么快……”

  郭弘沒有回答,上阁楼时,狭窄的楼梯上,他目光死死盯着第五伦的后背,手扶在腰间剑柄上。

  第五伦在前面心中千回百转,郭弘是文吏,但敢独自跟着他,肯定也有几分本领。要是亮出藏在怀中的刀削,忽然出手袭击郭弘遁逃,他大概有三成机会在甲士围堵中,逃出宣明裡,但也可能被追兵一弩射翻。

  接下来就更难了,想在宵禁中离开常安几乎不可能。再者,就算能侥幸潜逃藏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王宗事败,那第八矫身为冼马恐已被捕,自己再一逃,临渠乡诸第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第五伦推开房门,這儿是堆放杂物的屋子,摆设有些杂乱,而王宗的画就被他扔在這,第五伦翻出来交到郭弘手中时,上面已沾了些灰尘,皱巴巴的。

  郭弘在点了灯烛的地方仔细审视画卷,摇头道:“這馈赠,第五郎官不甚爱护啊。”

  “郭掾吏也看到了,我与王宗只是泛泛之交,他的赠誉,我可受不起,今日之事,還得为我做個见证。”

  第五伦言语中不断试图与王宗切割,但看得出来,郭弘只是奉命办事,皇孙出事是大案,居然還腾得出手派人過来,看来有大人物记恨着自己啊。

  是谁呢?右司命孔仁么?第五伦记得,孔仁是王宗的连襟,這次事件连他都脱不了干系。

  莫非是五威司命陈崇?

  想到那天离开五威司命府时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第五伦不寒而栗。

  上次,是第八矫等人合力救了自己,而這回,第五伦恐怕得自救了。

  “郭掾吏。”第五伦忽然面有戚戚,朝郭弘作揖道:“此番去五威司命府,恐怕沒有三五日回不来,我家中還有七旬大父,伯鱼可否与小厮叮嘱几句,让他带话给大父,勿让老人家担忧?”

  郭弘心裡一软,点点头答应了,第五伦遂让第五福過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說的话,你一個字不漏记住,明早宵禁解除,立刻去找第四咸,让他令送煤球的族人宣扬出去,在常安城传散。”

  “五威司命狱中关了三個人,彼此间谈起入狱的缘由。”

  “第一個人說:我因反对功崇公被捕。”

  “第二個人說:我因支持功崇公被捕。”

  “第三個人說:我就是功崇公王宗!”

  “反对功崇公者谁?第五伯鱼是也!”

  “记住了么?”

  “诺!”第五福哆嗦着颔首,深知此事重大,他识字,待会要立刻去将它们记录下来。

  第五伦只能从舆论上也与功崇公王宗彻底割裂,正好,這几日不是又人诽谤他忘恩负义,与王宗翻脸么,却是帮了個大忙。

  可跟随郭弘离开时,他的话再次让第五伦寒心。

  “此去却不是五威司命府。”

  “那是何处?”

  郭弘叹息道:“郡国邸狱。”

  郡邸狱治天下郡国上计者,属典乐(大鸿胪)管辖,地点在常安城边,据說汉宣帝就是在那长大的。

  一般来說,动用郡邸狱只有一個原因:一次性抓的犯人太多,五威司命狱中塞不下了!

  今夜之事,连第五伦這不太相干的都来带走,可想而知,与王宗关系亲密的豪贵们恐怕都逃不掉。几百上千的人塞进郡邸狱裡呆着,时值严冬,一晚上恐怕就要冻死十几個,次日只剩一具梆硬的尸体,裹着草席抬去乱葬岗扔了,谁還管裡面某人无辜某人清白?

  明明已极力避祸,却還是莫名其妙地卷了进去,第五伦只恍然,自己从第一次出入五威司命府时,就已身处旋涡中了。

  他和第八矫死倒不至于,但作最坏打算,只怕要做好蒙冤远徙的准备。

  就在众人走到宣明裡门口时,却有几人拦在裡门处,当先一位关西浓髯大汉,正是国师府元士隗嚣!

  郭弘也瞧见了,皱眉上前拱手:“隗季孟,這次又是自发前来?”

  “不,此番我是奉国师公之命而来。”

  隗嚣亮出了国师刘歆的符节,又看向第五伦,笑道:“郭掾吏,真是巧了,国师公有事来找第五伦问话。”

  郭弘不甘示弱:“隗元士,我亦是奉命行事,要带第五伦及证物回去。”

  隗嚣道:“是为了功崇公一案吧?郭掾吏有所不知,那天第五伦出了功崇公府,后脚就随我进了国师府,有些事,我可以替他解释。”

  這意思很明白:第五伦已经选了边,有国师公罩着,别想带他走。

  郭弘勉强道:“既如此,不如同去五威司命府中解释?”

  “放肆。”

  隗嚣面色一板:“我官衔比郭掾吏要大,不如派個相匹的来,比如……右司命孔仁。”

  孔仁下午时就被陈崇软禁了,因为他的妻子也牵涉此事。上司都自身难保,郭弘越发缄默,新室政出多门,遇到這种情况還真就看谁秩禄更大,背景更硬。

  而他心裡也清楚,第五伦与王宗翻脸的事,還在常安城裡流传呢,将此子也顺便诛连,确实過分,与《小杜律》的理念不合。

  “既如此,下吏就只能再跑一趟了。”郭弘最终還是让步了,朝隗嚣拱手,只带着甲士与那画离开。

  第五伦长唏嘘,朝隗嚣作揖:“多谢隗元士,又一次帮了我。”

  “明日再去感谢国师公罢。”

  隗嚣点着第五伦笑骂道:“你這孺子,這几日可害苦了国师,区区几個数字,便让他废寝忘食筹算,听說功崇公出事,第一時間就派我来将你护下。”

  這是为什么呢?为了第五伦留下的圆周率和算法,還是念在与老友扬雄的交情?

  也可能是第五伦那天进了国师府拜谒,在旁人看来,他已選擇了站边。

  第五伦虽免受一场牢狱之灾,但宣明裡外头,奋武军彻夜巡逻,五威司命的爪牙還在明火执仗到处抓人,不知今夜有多少家庭会牵连残破。

  扬雄說得真对啊,客徒朱丹吾毂(gǔ),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這常安实在是太危险了,动辄惊涛骇浪。

  第五伦心念第八矫安危:“隗元士,功崇公府现在……”

  隗嚣知道第五伦想问什么:“王宗身处掖庭狱,至于他府中,从家监到奴仆,甚至是一條狗,都统统被抓到郡邸狱去了,伯鱼那宗兄也不能幸免……他放着好好的太学生不做,当什么公府冼马?這下可洗不清了。”

  “也莫要想着救他出来,此案牵涉甚广,连奉新公卫将军王兴及其家眷也被缉捕。”

  隗嚣挥手道:“伯鱼且回家中,紧闭门户,今夜還长着呢!”

  ……

  暮鼓已尽,常安十二城门紧闭,八街九陌上只剩下奋武军巡行,而五威司命府的人手有限,陆续抓捕主要案犯后,终于腾出手,派人到城南太学来了。

  “汝等凭什么抓我!”

  刘隆脸色涨红,梗着脖子大喊,即便是赤手空拳,三四個甲士却還拿不住他,好不容易才按在地上绑了起来。

  接着又被群情激奋的太学生包围,双方相互推攮,一边想带着陈崇点名要抓的刘隆快些回去交差,另一边则极力阻止。

  朱祐、邓禹、强华三人亦在其中,却感觉到身后有人拉扯,却是刘秀将三人拉出了人群。

  “走!”

  刘秀面色凝重,对三人如是說:“乘着五威司命爪牙被众人缠住,来不及捉拿吾等,快走。”

  “文叔,不至于此罢。”强华被這突发事件吓傻了,关他们什么事啊。

  “都怪我。”

  刘秀感慨道:“那一日为第五伯鱼請命时,竟与诸君去了功崇公府請王宗出面。围堵五威司命府之际,第八矫与刘隆太過显眼,恐招致怨恨。”

  “眼下他二人定已不能幸免,等五威司命腾出手来,恐怕下一步就要缉捕当夜涉事的所有太学生!”

  “那刘隆怎么办?”邓禹回過头,刘隆的怒吼還响彻区舍。

  刘秀道:“刘元伯自有他家诸昆父兄弟相救,一個侯,七個裡附城,不必吾等担忧。”

  刘秀敏感地意识到,這跟救第五伦时的小打小闹不同,多少人叩阙請命都沒用,反而会将自己搭进去。

  他将事情說得很严重,谨慎起见,众人還是决定先走为妙,好在太学不在城中,宵禁不严,几人立刻回舍中收拾行囊。

  邓禹收的是书,强华收的是谶纬图录。刘秀却先抓份量轻的帛作为细软,又塞了几双履。逃亡跑路,万一失了坐骑,脚下的鞋履就变得极为重要,他算得可清楚了。

  刘秀最后又捡了两個煤球放了进去,想带回家给兄长伯升看看。又感慨都沒机会再见第五伦一面,告诉他自己的真名。

  强华已经出了门,外面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刘秀将斗笠往头上一戴,褡裢挑在刀鞘上扛于肩头,回首看向屋内时,想起這两個月的太学生活,他心裡有些不舍,只喊了一句。

  “子陵,我走了!”

  一個人影躺在榻上,不像平素那般高冷爱答不理,庄子陵今日竟站立起来,光脚走到门扉边,默然无言,只朝雪夜中骑驴逃匿的刘秀微微作揖!

  山高水长,江湖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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