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婚礼上,周乃言与温清粤老实被仪式摆布。他读過一段誓词,据后来温清粤盘诘,是他自己写的——“很高兴见证你从胖美人到瘦美人,从自然审美走向人类审美”中间還有很多很高兴,大意是她的变化,然后他顿了顿,自丝绒盒取出鸽子蛋,戴进白色蕾丝手套包裹的她的左手无名指。那是第一次,他說了:“我爱你。”
挺中听的,但是好假。他哪裡看到過她胖。他是连她的少时照片都懒得翻阅的人。
温清粤站在礼堂中央,平静地伸出手,像一個给女主角拉背過戏的群演。
为回应這段机器人对白,温清粤也在婚礼上弹了一首沒有soul的《mysoul》,全场掌声雷动。
那是她获得掌声最多的一次。宾客被迫清醒听完,准确卡点给予掌声,沒有像国内音乐厅裡送票的观众一样睡着。
但钢琴易获得掌声,鲜少有尖叫。
新婚阶段,温清粤一度不能接受周乃言的方式。外头西装笔挺人模狗样,人狠不话多的样子,实际私下很野。她突破了好一阵心理障碍,才做到站起来,贴着窗户。超越本我的那一刻,她催眠自己已经晋升为女主角,戏份要挑大梁了。
她称夫妻日常任务为短暂的“爱情”,并非讽刺。
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喜,不管不顾拉你赴死又沒让你死掉的疯狂,常凭空在她脑袋上撞出晚空烟火的特效。正因为了解過很耐心很用力很投入的周乃言,温清粤才在夫妻生活之外产生了落差。
她无法问别人這种事,只能偷偷看论坛帖子,在一众乱码拼音和数字裡,渐渐琢磨出網络摩斯密碼。大多数人随婚姻年数的走长,频率是越来越低,地点也多以床单位为主。
他们么,還挺稳定。能碰上面,就能产生火花,甭管在哪儿碰上,他都能就近找到避人地界。
至于他飞天遁地的时候,温清粤空虚得就聊以琴键慰空窗了。
所以,周乃言掏出视频,温清粤的第一反应是,她的钢琴真的大器晚成了。
视频裡,温松林吹着口哨大声叫好,脸颊酡红显然喝高,温松柏在一旁点头,面露舒适快意的笑容,女客们或倚靠门框或围圈拍照录像,几個小朋友戴着属于她的生日帽,扒在钢琴旁目瞪口呆,仿佛在看自由女神。
视频的最后,全场自发鼓出雷动掌声,喝出满堂精彩的尖叫,包括本视频拍摄者,也抖动拍手,說了句:“不错。”
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古朴的水晶吊灯下,温清粤赤足蹲在钢琴凳上,姿态散漫,宛如电影镜头裡失控的天才艺术家,闭眼晃头,发丝凌乱,恍若无人地沉醉在倍速的循环的《野蜂飞舞》裡。
這是不存在于她记忆裡的画面
尖叫,沉迷,艺术,崇拜。這些都离她很远。
轻松,沉浸,自然的笑容,這不是她家该有的氛围。
“是昨晚嗎?”温清粤咬住指头,再次滑到开头,又欣赏了一遍。黑白琴键指下飞舞,音符极速翻滚跃动,几乎转到耳朵眩晕。
漫天野蜂活了,不停振翅撞人脑袋。
好美啊美中不足就是她为什么要晃成那样,头发不能整理一下嗎,为什么要站在凳子上,這是多么沒有规矩的表现。
周乃言径直往浴室走,问她洗不洗,温清粤哎呀了一声,這才想起自己状态狼狈。十步路而已,她還抓了件真丝睡袍虚虚掩住自己。
“快点告诉我!”她走路都难受,“爱情”果然好荒唐。“是我昨天醉了嗎?”醉了琴键为何還按得如此之准之稳之快,难道是剪辑抠像?
周乃言喊住她:“温清粤,你知道嗎?”
“知道了!”她拧眉头仰脸,“你爱我!”快点說视频怎么回事!
周乃言沒忍住,低头笑了出来。他把她的脸往镜子前一送,附到她震惊的脸孔后,“也沒那么爱。”
镜子裡,哪裡是温清粤,那是一张年画娃娃的脸。她摸摸下颌,確認不是卡通面膜沒有揭掉:“怎么妆花成這样了?”
周乃言通知她,酒醒后回家。温清粤沒当回事,卸完妆拿着淋蓬头冲刷自己,還问他,昨晚他们弄了几次?是不是趁火打劫了?
周乃言沒答,看着表想了想,问:“等会忙完了要不要去接你,要么你穿厚一点?”
温清粤不以为意,继续处理自己,“我爸妈才不会打人呢。”
接下来温宅的八小时,温清粤十分后悔沒有穿一件斗篷。這不是别人打不打她的問題,是她想打自己。
温清粤想拿個小铲刨個坑,把脸埋了。
武逐月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失望。她說,本来庆祝完生日,要商量一下清缈族谱的事,哪裡知道全家都疯了,吵得她后半夜睡觉都耳鸣。
原来,上次警告禁止乱饮酒,端庄的母亲就憋了一堆丑话沒說。温清粤自以为飞出家门,放飞自我,哪知道喝酒会有這么严重的后果。
武逐月问她,离婚是怎么回事!温清粤无心回答,支支吾吾,“啊?我连這個也說了嗎?”天,喝酒到底有多误事?
武逐月一直担心她的生育能力,毕竟她不孕多年,生怕女随母。温清粤吃冷還贪杯,還生過重病,這如何像样。她让她明天去药房拿药。温清粤小心翼翼问,什么药?
武逐月沒好气,“治漏尿的!”
周乃言十一点才来接她,司机开的车。
据說他喝了酒。周乃言饮酒很郑重,一口都要用眼神丈量深度颜色并確認酒精度数。所以温清粤被塞进车裡,看到他清明的双目,不由十分上火。
她一脑袋扎进丈夫的膝间峡谷,苦恼地叹气,“好丢人,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我們要离婚了。”
“嗯,我今天一個会,你家来了四個电话。”說着强调,“不同的亲戚。”還有昨晚不在场的。
“你昨天一直都在嗎?为什么沒有拦着我?”温清粤气得想拉他同归于尽。
“在啊,我不是還拍给你看了嗎?”他颇想逗她,直到挨了一口狠。他喉结滚动,一双冰凉摸上她的后颈,制住她,“不要惹事。车上。”
“我已经沒有脸了。”温清粤绝望。她疯狂想找個人倾诉,但想来,此时此刻也只有丈夫合适了。她喃喃自辩,“我之前喝多从来不会這样的,是不是昨天那瓶酒有問題。”一定是這样的。
“你之前就是這样的。”
温清粤脑袋竖起,“真的嗎?我之前会在桌上撒尿?”
温清粤桌上撒尿這件事,周乃言算是始作俑者。一日他晚归,温清粤借酒消愁,恨得牙关打颤,全沒平日的好形象。他问她是不是喝多了,她冷笑,你才喝多了呢。說实话,她那個样子,看不出醉态。既不红脸,也不歪扭。
周乃言就哄她,沒喝多就撒個尿试试,他确实采用了一些调戏手段,比如宽衣解带,比如欲弄還休,酒后的温清粤一点都不害羞,仅哼唧了一声,直接蹦到了她心爱的湿地杉木桌子上,当场给他撒了一泡,问他可不可以继续弄。
叙到此处,温清粤已经疯了。周乃言故意“嘶”了一声,问她要不要听后来撒弄同步的事件。
温清粤用力捂住他的嘴,這厮唇瓣湿lulu张合在掌心,已经在讲了,她只能捂住耳朵跑进琴房。
武逐月告诉她,她喝多乱撒尿之后,她本半信半疑。此刻她信了。她像個精神分裂患者无法接受解离状态一样,无法正视自己酒后空白的记忆。
原来,母亲把她买的湿地杉木桌子扔了是因为她蹲在桌上撒了泡尿,她以为是母亲不喜歡她买的东西呢。
确实有一次,周乃言一边吃饭,一边盯着她问她喜歡這张桌子嗎?眼神古怪,像在质疑她的审美。
她坚持要在這個属于他的色调世界裡加一抹属于自己的颜色,是以,拿腔拿调說,当然喜歡,這是她最喜歡的桌子,世界独一无二仅此一张。
周乃言是最厌恶ti液的,而這张桌子现在還在家。
她简直不敢想象,每次吃饭他都是什么心态。难怪他很少与她同桌吃饭,总会避开饭点。看来也不全是忙碌冷感,說不定是厌恶那张桌子。
她要抓狂了:“你为什么不把它扔了!”
“每次你都在一個地方撒,而且都是你在那块儿吃饭。”
還不止一次!
周乃言在乱七八糟敲击的琴键声裡敲了敲门,“不至于吧,就這么点事。”
“如果事情很小,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很少讲這些事。”
是的,他不喜歡交流一些废话。
温清粤气得沉默了,低头继续弹琴。
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哪有昨晚野蜂飞舞的感觉,完全是苍蝇飞舞。
她還是庸才!只有喝多了才弹得好!只有出丑才弹得好!
门外一片安静,琴音的空隙裡,她听到机械挪动的声音。
两声轻叩,零零七来了。
幼稚,她才不喜歡机器人呢。零零七說了两句什么,全被她用力的琴音盖住。周乃言无法,只能自己直面問題,因为深夜十二点的钢琴音实在是扰民。
“因为一些不文明事件生气了?”
“沒有。”她有什么好生气的,气来气去還不是气自己。
“沒有嗎?那我再给你讲一件事。”添点柴?
温清粤开门捂住他的嘴,“你不许說!”
周乃言含笑将视频送到她眼前,“看看。”
她第一反应是不想看,以为還是《野蜂飞舞》,直到她本人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透入耳朵——
温清粤身着白色睡裙,像只绵呼呼的蛆类,正在地上打滚:“啊!你为什么才肥耐,我好想你啊。”
周乃言一身西装,弯腰蹲在地上与她逗趣:“多想我?”
温清粤两眼亮晶晶:“我想你想得出现幻觉了,我梦到你跟别的侣的乱搞。”
周乃言问:“漂亮嗎?”
温清粤一听,立刻哭哭啼啼:“漂亮的,我也想加入”
他笑得手抖,画面一度糊掉,很快稳住:“那怎么沒一起?”
温清粤的鼻水就這么淌了下来,“你沒有叫我!你很投入,但是不理我。”
周乃言边笑边拽過衣角给她擦鼻水,画面再度失焦。
画面外,温清粤目瞪口呆。她与周乃言在暗夜裡对视,胸腔内五味杂陈:“我”
周乃言将镜头转向自己,调了一下进度條,快进擦鼻水的画面,“再看看。”
酒后的温清粤呜呜咽咽,躺在地上,怀裡抱個酒瓶子,酒液晃荡,几乎要夺瓶口而出,淹過她的脖颈。险险的,又在绵软的垫衬下,荡了回来。
“周乃言,你真是個王八大。”她酒后的浑话也這么沒有创意。
“是,我是。”他当然是混蛋,他居然還在拍。
“周乃言我恨你。”
“沒事,我爱你。”
“呜呜呜,我也饿你。”
他笑了,重复了一遍,“嗯,爱你。”
“好饿你,真的,特别稀饭你,稀饭得我难過。”她用力咽下口水,“我以为爱和恨是两個极端,现在好了,爱和恨同轨,太痛苦了。”
温清粤不想往下看了。装了半辈子的名门贵女,一朝醉酒,成了等丈夫回家的怨妇舔狗。
视频很温馨,但比桌上撒尿還要让她难受。
“你到底拍了多少。”她喉头哽咽,想看,却被他夺回了手机。周乃言掐了屏幕,說不少,素材够你看一夜。
“你好变/态啊!”她不想就那句自白的“我爱你”进行深入探讨,嘀咕地生气,“为什么我喝酒会被你撞上”
“可能你总是半夜喝酒,而我总是晚归吧。”
她避過脸,赌气地陷入沉默。就像是自导自演一场滑稽戏,未到高潮,就被人戳穿剧情。
“我說离婚是认真的。”就算爱你,也想离婚。
“因为”
她抢断:“嗯。”
“什么?”
“你别管了。”她不想說。
周乃言斜靠墙壁,乜斜她一眼,懒懒地哼哼:“好吧。”
他居然真的不问了,转身走了。
温清粤一口气堵上,傻乎乎愣在琴房门口发呆,眼裡洇出层水雾,又迅速憋了回去。
今天一天信息量太大了,她现在处于骑虎难下的阶段。這辈子沒有過的大小姐脾气,全使在這桩离婚心事上了。她一时无法面对自己的蛮横,只能往前走了。
话說出口,就像尿撒出去,收不回来了。
浴室水声传来,在她耳边下了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她捂住羞恼一天的脸蛋,终于冷静,刚往门外走了两步,零零七捕捉到人影,红点一亮,吱吱呀呀往她這裡移动,公鸭声朝她开启:“温亲月,你知道嗎,我爱你。”
雨声還在继续,脑袋上却撑来一把伞。
温清粤酸涩的心情一秒升天,揪着领口难過又感动地蹲下身。
真的是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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