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私房话持续一個钟头。回程,她意志消沉,一路沉默。
周乃言喜静,今日车内倒是难得流动音乐,算是他良心发现吧。
温清粤曾问過周乃言为什么开车不听音乐,他指着车窗說,因为想听风。
几年前的温清粤想,真是神经病。几年后的她恹恹趴在窗口,音乐忽然听着吵闹,索性按掉,任风灌入耳朵,与发丝纠缠不休。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问:“因为喝酒?”所以挨训失落了?
“沒,只是說了些烦心事儿。”
车速徐徐减慢,他让她享受会风。
周乃言从不過问這方面的事。不少人向他打听,温家第一個领养的女儿现在去了哪儿,和温家還有联系嗎?关系如何?养了這么多年的女儿当真分文沒有?
此事他婚前有所耳闻,实际情况与传言相差无几。
生清粤时,武逐月已是四十不惑,是做過数十次试管,喝過上百盅中药,早放弃自然生育的高龄产妇。能有亲生骨肉当然开心,一家其乐融融,称家有两個姑娘是双喜。
随清粤出入医院,气氛渐渐不对。温家长辈很重视血脉,认为清淼压住清粤的健康与运势,养女处境一度非常尴尬。武逐月在清淼四岁时领养她,养育十年,感情与亲母女无异。用清粤的话說,比她這個亲女儿還要好。
几位风水师傅串通好似的,口径一致,表示“淼”字水多,势凶,十五岁的清淼只能被迫改名。
如此荒谬之說,所有人深信不疑。等改完名,這個名字顺理成章也踢出了族谱。真像预谋好的,就等她出生,把清缈赶走。
族谱是一本破旧的本子,清粤翻過一次,布制的韧质手感,羊皮的陈旧颜色,传了两百多年,边角仍保护得很好。一笔一划郑重其事,字迹清晰。
有些名字取出来,刚落在族谱,人便夭折了。奶奶說,就怕清粤是這样,温家历来老二很容易沒的,清粤得做老大。
家中還发生很多事。次年企业重组上市失败,清缈被安排住到了外面。
清粤体弱,体弱是无害的最强盾牌。而清缈顶着温家女儿的身份呼吸,都会伤害到清粤。
清粤被保护得很好,对此一无所知。温松柏是一流马虎眼大师,大是大非面前口若悬河,轮到鸡毛蒜皮就只会打哈哈。這事彻底成了两個女人的明争暗斗。
奶奶不满武逐月视清缈如己出,对亲女不闻不问。武逐月不满清缈被边缘,为女儿力争平等权利。最后,难免厚此薄彼,有亲有疏,婆媳关系闹僵,孩子成了使脾气的倒霉蛋。
清粤端着“嫡女”身份牌,清缈拿着“养女”身份牌,沦为中式血脉家庭裡两個尴尬的皮球。
幸好清粤真的胖成一個球,沒有在清缈痛苦的时候,活成一個漂亮的大小姐,不然她笨笨地靠近清缈,大概也不会被接受。
奶奶做人又利益又强势,她走的时候,子女孙辈凭吊时表情平静,只有雇来哭丧的人和清粤是真的流了泪。
一到家,温清粤往落地窗前一横,卧躺月光,开始疗愈。
她好多话都可以同清缈讲,比如夫妻生活,比如购物心得,再或者,關於毫无弹琴天赋却要扮作天资娇女的自嘲,但關於奶奶的事,她不能提。
温清粤重重叹了口气,甚是心烦,颠来覆去调整好几個姿势,最终蜷起身。
硕大的蛋壳裡挤来一個生命,离她几步之遥,不动,不语,只是静静跟她分享水和空气。
疗愈心态掀起波澜,她眼睛咕噜一转,打破平静,问他在干嗎?他依然不动,不语。温清粤爬到他面前,点点他的鼻尖,重复了一遍問題。
周乃言食指抵至她唇边,“嘘,”他轻轻破开一條眼缝,溢出道荡漾心神的波光,“你很吵。”
明明是他打搅她冥想,居然倒打一耙:“你!”
周乃言拉過她的手,压低声音:“你不能动得太厉害,泡泡会破。”
他将她揽入怀裡,两人身贴身叠躺,分享起一個并不宽阔的泡泡。
他让她想象一個漂移的世界:“我們躺在一個巨大的浮动的泡泡裡,感受到了嗎?”
耳下枕的是他起伏的胸膛,随他平稳的呼吸,温清粤配合地陷入他虚构的治愈。
身体酵变起泡。眨眼间,铺满光尘的蛋壳裡长出一個包裹他们的泡泡。她牵唇:“嗯泡泡上五光十色,還能照出畸变的脸。”
大泡泡随着他们的呼吸抖动,弹出湿漉漉的泡沫星子。她鼻尖一动,嗅了嗅,有柠檬味洗洁精的味道。
他箍紧她,防止她滑落:“小心点,别弄破了。”
時間按下暂停键,她听到微弱的风声,和隆隆的心跳。
烦躁在一呼一吸间按下,她隔着衣料咬他一口,瓮声說:“周乃言,我還是很难過。”错综情绪裡的烦躁消除,留下一份难以切割的伤心。
他在她额角印下一個干燥的吻:“那就再在泡泡裡呆一会。”
温清粤又呆了一会,两眼充满倾诉欲望地望向他:“依然难過。”
周乃言抱着她重重呼出口气,像是把胸腔裡一股气排出去,好腾出位置接纳她的浊气。
“那說吧。”
“很短的。”她知道他对這些事一点兴趣也沒有,但总归和他是有点关系的。“我妈說,要把清缈重新写进族谱。好了,我說完了。”看,她多利落。
“族谱?”周乃言知道温家有這东西。他沒想到這么古老的东西沿袭的同时,還有如此重要的影响。只知道身份证丢了寸步难行,族谱留不留名字,有什么重要的。
“我也觉得沒什么,但”她欲言又止。
“你不愿意?”
“沒有。這东西在我看来也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是突然想到我奶奶。”她想起凶巴巴的奶奶,真可怜。她努力控制儿子纷争内斗,坚持股份均分,机关算尽赶走清缈,剔出族谱。结果她一走,什么都沒能改变,還落得個不讨好的母亲形象。
武逐月颇有熬死老太太大获全胜的释然。她今晚只是通知清粤,沒有過问清粤的意思。把清缈重新写进族谱,是她一個不甘心的心病。
清粤自然不能在母亲面前念奶奶,只能默默低落。
很长時間裡,她都是被母亲挑刺的对象。只因她是奶奶带的。病了,奶奶沒带好,胖了,奶奶沒控制好,练琴不乖,奶奶沒督促好。清粤好使劲,却怎么也满足不了武逐月有心的挑刺。
照周乃言理解,温清粤作为亲生女儿,处境理应不会尴尬:“清缈知道嗎?”
清缈那天她還去找她聊离婚呢,但她一嘴都沒提這件事。
温清粤想了想,告诉周乃言:“我和清缈几乎不聊家事。”就像我和你从不聊感情。
她知道再說下去,话题就要深入了,而周乃言一向不愿听這些事,遂转移话题道:“我們的泡泡還在嗎?”
他轻抚她的背,“你說呢。”
“在。”她深呼吸几個来回,将起伏传递给他,“感觉到了嗎,這是泡泡的动态。”
他笑了,震感传递给她,整個泡泡发出震颤。
“嘘!”她食指抵至他唇边,复制他方才的举动,“小声点,不要笑,泡泡会破。”
不知道温清粤知不知道,她有一双小孩子的眼睛,笑起来会摄魂。唇上抵来的這根食指,像胸膛贴上来一把左轮□□,她一笑,就扣动了扳机,用力在他心上开了一枪。
這一枪的余震,打出了情人最原始的反应。
温清粤自然察觉,腰际一偏,不禁羞恼:“喂!泡泡破了。”
周乃言亲亲她,“那我們现在又回到蛋壳裡了。”
“你把泡泡弄破,我沒有地方疗愈了。我心情還沒有恢复。”
知道是假的,但仍真实地感觉到身上有东西碎了,四肢很沒有安全感。
意识真是個神奇的东西。
“沒事,”他换了個姿势,覆盖她身上的月光,哄她道,“在蛋壳裡,一样可以疗愈。”
温清粤撇嘴,“哼。”泡泡也太容易碎了,就像她的一百分情人,转瞬即逝。
周乃言贴近她的耳朵,哄骗似的将欲望传给她:“蛋壳裡有蛋清黏液,很舒服的。”
“你真是啊”温清粤埋进他怀裡使劲拱脑袋,又酸又甜,低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好笑:“怎么办?又更爱我了?”
噫?
温清粤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好整以暇的笑意。一瞬间,心跳失序。完了,为什么沒喝酒,却凭空想撒酒疯。
许是为配合她并不高涨的情绪,今晚他特别温柔。
温清粤的閱讀理解题本裡,周乃言对待夫妻生活有一套方程式,x是他的状态,y是她的状态,他会预设一個结果,一般根据工作日還是休息日来定。工作日60-80分,休息日他会提到90-120分。
今晚x的马力显然很足,花样百出,配合y的低落。
圆月高悬。
一轮之后,他沒急着洗澡,抱着她又编了段泡泡番外。他說,過去西方不爱圆月,因为月满会引发潮汐,那边人认为,人脑也会因此处于“過度潮湿”的状态。她问他,人脑過度潮湿会如何?
他告诉她,過度潮湿轻则会发生一些精神症状,比如幻想自己在泡泡裡。
她嘿嘿傻笑,来了劲,问他,那重则呢?
耳边划過一声苦恼。
周乃言稍作休整后再次上膛。他說,重则么,会要了還要。
温清粤喜歡這一晚。
她窝在丈夫怀裡兴奋入梦,醒来感觉自己在动。破开眼缝,原只是阳光在身上移动。也不知怎么,连着清晨热烈,今日沒有,居然有些失落。
她醒来比较晚,周乃言早走了。
她原封不动作出表达:「怎么今天沒有动静?我以为我又会被撞醒。」
周乃言:「温小姐,我不年轻了。」
温清粤问:「那年轻的你是什么状态?」
在他沒有回复的這段時間,温清粤心裡替他补充:年轻时候老子风流倜傥,游戏人间,四处哄女孩开心,拉過示爱横幅,放過漫天气球,看過冰岛极光,坐過大热气球,种過玫瑰海,爬過阿尔卑斯山,游過奈良若草山,激情跳過伞,也发疯跳過海。這都是能让人知道的。要是有一夜七次這类不便为人所知的事,也不奇怪,他现在這方面也很能耐。
清缈问她,和周乃言结婚,你会在意他以前的事嗎?
温清粤不解,就是因为他玩得开,才想跟他结婚的。她的人生太无趣了,遇见的男人也太无趣了,她想要一個好玩的丈夫。
只是,她以为会获得一個浪漫制造机,平静地走入一段匹配的婚姻。谁晓得,他会是一個工作狂人,谁又晓得,她居然会在毫不浪漫的婚姻裡,每天心动過速。
而這個狂人,在明知他太太爱他之后,居然一天沒再回复消息。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丈夫像光一样,看得见他的亮,看得见他的暖,却摸不到他的心,抓不到他的形。
怎么办。他冷酷,他无情,她想无理取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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