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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秀才的女儿

作者:关外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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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仙》最新章節第1章秀才的女儿

  八月十四,傍晚,金霞西聚。

  蜀蓟国苍州北部小镇,镇郊官道。

  一個女孩拄着竹杖,沿着官道迎着夕阳不紧不慢地走着。

  女孩头上梳着双丫髻,左边发髻上别着一簇淡紫色的小野花,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窄袖衫子,布料看着是好料子,但细看却不难发现那料子已经很旧了,只是主人将它打理得很是干净平整。

  女孩脸蛋白净,肌肤细腻莹润,看着像是娇养的,但她握着竹杖的手上,指尖有一层显眼的薄茧,显然在家是做惯了活的。

  几裡路外有個小小的村庄,那村庄裡统共有三十几户人家,此时正是农户人家晚炊的时刻,不大的一個小村庄裡,此时同时有二十来道炊烟伴着晚风摇曳。

  大人们烧火做饭去了,帮着大人同样忙了大半天的孩子们此时终于都得了闲,按着年龄、邻裡、亲缘关系三三两两地分成了小团体,散落在村子裡和村子周围的各個地方嘻闹。

  罗家的婶子洗衣服回来,路過村东口的时候,正看见自己家的大丫带着沒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滚了一身土,整個人都灰扑扑的,不由怒叱一声:

  “罗春芳!罗福松!你俩在干嘛?净给我添乱!天天给你俩洗洗洗,洗個沒完,你俩還上蹿下跳的!再整脏你俩自己去河边洗!”

  罗大娘子生得人高马大,体格健壮,下地干活顶得上俩汉子,是村裡出名的能干媳妇同时也是出名的悍妇。

  罗福松不過八周岁,被亲妈一吼,身子一哆嗦就躲姐姐身后了;罗春芳沒传承到母亲壮硕的身材,但传承了亲妈的硬脾气,這会儿站亲妈眼前,嘴一撇脖子一梗,整個人明晃晃地透着不服气。

  罗大娘子气得正要再数落两句,想她勤快利索又干净的一個人,怎么就生出来了這么两個邋遢還理直气壮的混账,不料這個时候,东边的小路上,走過来了一個人。

  不紧不慢地走過来的是個拄着竹杖的小姑娘,看着和罗春芳年岁仿佛。

  “哟,小寒回来了啊。”有外人在,罗大娘子也不舍得数落自己孩子了,便转過身来和那小姑娘打了個招呼。

  “罗大婶子好啊,春芳、松子。”小姑娘停下来对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不大,但是很真诚也很甜软,然后和两個孩子打了個招呼。

  罗春芳又是一撇嘴,罗福松冲小姑娘挥了下手。

  “你這是又上集卖鞋去了?”

  “是,再买些芝麻和红豆,明天就八月节了,我這东西都准备晚了。”

  “不晚不晚,你手快。”罗大娘子又和她客气了两句,然后小姑娘就道:“我先回去给小宝做饭了,婶子回见。”

  “诶诶你去吧。”罗大娘子笑着看小姑娘先走了,回头再看自己的一双儿女就换了副面孔,不過声音已经小很多了: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俩!我不指望你俩也做鞋拿去卖补贴家裡,但你俩也别天天都混成個泥猴子然后回家啊。唉,也就是我跟你爹都太靠谱了,你爹要跟须秀才一样——一样——”

  罗大娘子想說点不好听的,但老老实实的庄户人家对读书人的敬重是印在骨子裡的,她卡了半天终究什么难听的都沒說出来:“你们爹要也是個酒鬼,我要是個病秧子歪在床上或者直接沒了,你俩估计早立事了!”

  “妈!”罗春芳气得跺了下脚:“我不也下地干活嗎,下地干活能不整一身土嗎?”

  “你俩這是下地干活蹭的土嗎?我和你爹也天天干活,咋就沒天天都一身土呢?从小到大,你俩的衣服就沒几件是磨废的,全是洗烂的!”

  俩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从小宠到大的,因此被别人家的小姑娘打断了发挥后,罗大娘子這会儿确实有些骂不出来了:

  “今天的衣服,你俩自己洗!别趁我不在去河边,明下午日头落下去前,你俩跟我一块儿去洗衣服!”她說完端着衣服就走了,罗福松小声出了口气,罗春芳瘪着嘴站了一刻,然后又拉着弟弟跑草丛裡找蛐蛐蝈蝈扁担沟去了。

  乡下的孩子說起玩来,花样還真不好說是多是少;說多吧,城裡小少爷们的金银顽器是不可能有的,糖人风车也是稀罕物,但若說少吧,整座山、整條河乃至整個荒郊野外都是他们的玩具。

  只不過玩完一转了,他们痛快了,家裡爹妈难免暴躁抓瞎。

  這会儿临近八月节,正是玩草地裡的虫子的时候;這时节草地裡虫子多,孩子进到草地裡,一面走一面用脚扫草,期间看见绿地裡有黑的绿的黄的突然跳起来,那便是找到种子了,蹲下来用手一扣便能捉到。

  虫子精神的时候就捏在手裡玩,不精神了就拿回家去犒劳下蛋的老母鸡;鸡爱吃這個,不吃粮只靠着顽童捉虫投喂都能养得膘肥体壮。

  另一头,被罗大娘喊做小寒的姑娘进了自己家院门。她先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像是在确定什么,随后松了一口气,合上院门,把竹杖靠在院门上,然后才进了屋。

  這院子修得在這個小村庄裡算是数一数二的气派了,院子裡是青砖大瓦房,正中一间大堂屋,两侧各有一個厢房,后面還有個厨房,也是极体面的;只是若有人进了這屋子,那他就会发现,這屋裡空荡荡的,沒有装饰,也沒有任何一件多余的或者能拿来充场面的家具。

  西边厢房裡有個男童坐在炕上玩葫芦,看着大约三四岁,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看得出来家裡养的很精心。

  男童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已经放下手裡的葫芦,把脑袋偏過来对着门口了;但等到小姑娘进屋,走近了,男童才咧嘴笑起来:“姐——姐姐……”

  “嗯呐,姐姐回来啦,小宝怕沒怕?”小姑娘走到炕边上,坐下来,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

  停了几個呼吸的時間,小宝才奶声奶气地回答了:“沒有,想姐姐。”

  “沒想我啊,沒想我我就不回来了。”小姑娘故意曲解小宝的意思,小宝又停了一会儿,才皱着两道淡淡的小眉毛否认道:“不怕,想姐。”

  小姑娘笑了,又逗着弟弟說了几句话,看炕边上自己走前放的一盘发糕這会儿只剩個盘子了,道:“晚上喝粥,姐姐去煮粥。”

  “嗯……喝粥。”男童按往常的惯例重复了姐姐的话,当姐姐的伸手在他头顶上揉了两把,然后就起身去厨房了。

  现在才做饭真的是太晚了,也還好中午给小宝留了整块儿的发糕。

  這儿到镇上,去是一十六裡,回来也是一十六裡,小姑娘回来时走得不紧不慢不是不着急,是她真走不动了。

  “水……”一揭开水缸的盖,看到的就是湿漉漉的缸底,小姑娘龇了下牙:“唉,现在连水都不挑了。”她摇头叹气地去拎了水桶。

  還得再跑一趟打水。

  最近的水井是二堂叔家的水井,但她不想去——她今天這一去是省事了,明天又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可怜她或者对着她骂她爹。

  烦。

  小姑娘拎着個二尺高的木桶就出门了,除了须二叔家的水井,就村东口的那個水井最近了。现在家家户户都忙着做饭,水都是提前打好了的,水井那反而不会有人排队。

  小姑娘去井边打了半桶水,她现在身上疲累,再多就拎不动了;她从村东口往回走,正好和打算回家的罗家姐弟碰了個正着。

  罗春芳刚从旁人那裡知道了些事,是跟那個须沐寒有关系的;不是好事,她心裡說不上是幸灾乐祸還是同情。

  须沐寒一直是這村裡最特殊的那個姑娘。无论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后。

  這村裡统共有三十三户人家,须罗尤三個大姓;除却须家的须秀林十几年前考中了秀才外,剩下的都是最普通的庄稼人。

  须沐寒是须秀才的女儿。

  当年须秀林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本村邻村都有不少人上门提亲,结果须秀林竟全都回绝了,转头娶了個丧父随母逃荒来的人家的姑娘——原因无他,那姑娘长得实在是太好了,至少在這個小山村的人眼裡,這等人物就像是天仙下凡一样。

  更何况,還有人听說那姑娘父亲同样是個秀才,那姑娘也是一身的书香气息,和沒事就总爱掉掉书袋的须秀林還真挺配套。

  须秀林是秀才,按着律例有三十亩劝学田不必缴纳税赋;母亲和新进门的媳妇都是刺绣的好手,立业成家后日子一时蒸蒸日上,也是小村庄裡头一号的富户了。

  秀才娘子過门第二年就生了儿子,三年后又添了姑娘;村裡初时還有人背后說她命不好,后来见她凑成好字也只能歇了声。

  秀才娘子生的儿子须沐宗俊秀又机灵,和爹妈一样会读书,虚龄十二就考了童生,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只是人有旦夕祸福,這小神童考上童生后,半年不到人就丢了。

  秀才娘当时已经年逾六旬,身体也一直不怎么爽利;而秀才娘子当时正怀着五個月的身孕,发现须沐宗丢了,两人一下就都病倒了。

  须家又是报官又是卖田悬赏地寻人,因着丢的是個小神童,官府也還很配合,只是找了一溜十三招,最后却是两個月后才在河裡找见具沒了头的尸体。

  病了俩月的秀才娘子才能下床,就得知了這個消息,一时大受刺激,早产生下個瘦弱得像個野猫崽子的男娃。前脚男娃在稳婆手裡哭出声,后脚秀才娘子便西去了。

  而缠绵病榻的秀才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新生的孙子也沒能吊住她一口气,不過一個半月過去,就也在睡梦中离世了。

  本来把日子過得蒸蒸日上的须家,两個月办了三场丧事;须家最后的一個成年人须秀林,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连续遭遇了失子丧子、丧妻丧母四個打击,竟就此一蹶不振了。

  新添的小儿子或许多少還给了他一点期望,小宝不爱哭闹,吊唁的人都难免安慰须秀才一句,将這有克亲之嫌的娃儿夸成会疼人。

  但……待那小儿子长到虚三岁,再迟钝的、沒生养過的人也看出来了,這须家的小儿子,头脑上像是有点問題呢。

  须秀林不再像以前一半抄书题字赚取家用了,反而整日裡喝酒,喝得醉醺醺地不省人事,把儿子女儿都扔到一边去了。村裡人开始還劝他,后来见他油盐不进,也不再去讨沒趣了。

  ——劝也沒多大的立场去劝。须秀才混账酗酒不着家,但他买酒花的是自己家田裡的租子,租子花完了就卖家具卖田地,总之沒向乡裡乡亲要過一文钱。

  而须沐寒,自然就是须秀才的女儿,是当初占了半個好字的姑娘。

  须家的三個孩子,体质上其实一個比一個差些。老大须沐宗是完全健康的,老三须沐宝先天不足后天還爱生病,排中间的须沐寒眼下看着和沐宗一样结实健康,实则介于两者之间。

  四年前须家還富裕时,须沐寒是娇养在家裡的姑娘。

  须家的地都是赁出去收租的,她不用下地干活或者帮家裡捡柴火挖野菜。

  所以和罗春芳等所谓的“乡下野丫头”相比,她很少出家门,也不会穿粗麻布的衣服,更不会和一群野小子混在一起上树下河。偶尔路過须家门口看见她一回,她脸蛋是雪白的,脑袋上的两個小抓鬏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也穿得板板整整的,鞋面上绣着红海棠、红芍药、红牡丹或者锦鲤,绣花的颜色永远是那种干净的鲜亮,千层底的鞋帮也是雪白的,不沾一点脏——

  若和罗春芳等人相比,须沐寒這样的大概已经算是“城裡的闺秀”了,虽然真正的闺秀肯定比她還精致秀气。

  村裡的人都排外,村裡的孩子也是类似的样子。你先时不同我一道玩,我后面有事情也不会带上你,宗寒两人在同村的孩子裡是沒有伙伴的。

  這原因,一方面是两人规行矩步、偏向沉稳成熟的性格都和野蛮生长的同龄孩子们有些格格不入,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沐宗忙于读书,沐寒显少出门,因此和村裡的孩子都不熟。

  其他孩子和秀才的孩子从一开始就隔出了一個无形的距离,就连同姓的须家孩子也和沐寒有些疏远,和沐宗倒是能走得近些,因为沐宗只是沉稳,而沐寒却是沉默。

  等后来须秀才不顶事了,身体被老祖母养得结实的须沐寒开始张罗家裡的事情了;但她比以前频繁了不知多少倍的出门,又给同村的孩子带来了不小的“灾难”。

  原因无他,某個角度看,這個小姑娘太能干了,砍柴做饭洗衣服带孩子還做鞋补贴家用,除了不下地干农活外,這個小姑娘和二十来岁的媳妇比也不差什么了。真正让人惊叹的是,须沐寒现在每天也进林子砍柴摘果子挖野菜,偶尔還打水,但她身上衣衫始终洗的干净熨得板正。

  乡下的嫂子自然不会浪费力气在這种“华而不实”的面子活上,但這不妨碍她们夸奖能做到這点的人。而她们這头夸完了须沐寒,回头再看自己家总是一身土或者草叶子的讨债鬼就不是那么顺眼了。

  于是几年前孩子们对须沐寒只是出于“不熟悉”“你有些不一样”而无意识绕开,几年后与须沐寒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却是有意识地排斥抵触了。

  罗春芳只比须沐寒小两個月不到,俩人一個头年冬月生的,一個翻過年春日裡生的,也因此老被罗大娘比对着教训。眼下才因为类似的原因被罗大娘子揪着骂完,紧接着知道须沐寒要倒霉了,结果沒多久就又碰见了须沐寒。

  她這会儿心情倒是复杂,但须沐寒可不知道。

  须沐寒照例扫了她一眼点了下头,然后对叫了她一声的罗福松笑了一下。

  罗春芳却突然一股火升起来了。

  也不知道须沐寒是不是和她那個总是慢半拍的弟弟一样有什么毛病,她脸上表情总是特别浅,而且更多的时候是完全沒有表情;看得多了后罗春芳就彻底烦上了,每次看须沐寒一副沒有表情的表情看她,她都会想和须沐寒吵架。

  她也确实吵過,還不止一次,只不過都沒吵起来。须沐寒好像不止表情很浅,就连情绪都是浅的。

  但今天与平日不同,罗春芳压下火气:“须沐寒!”

  “嗯?”须沐寒皱了下眉毛,她表情变化的确非常少,但也沒少到罗春芳以为的那個程度。

  罗春芳相关的事情在她這裡基本都属于麻烦,因为,她真的沒時間和罗春芳扯些沒用的。

  她這次皱眉的這個表情,罗春芳就完全沒注意到。

  “你爹把你卖了,你知道嗎?”罗春芳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情說的這句话,但她觉得這话不說不行。

  “你說什么?”這回皱眉就很明显了,须沐寒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說你爹把你卖了,爱信不信!”罗春芳好像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甩了下手转身就要走,却叫罗福松绊住了:“尤大娘說的,我們听到了。”這句话是罗福松說的。

  “……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别的嗎?”须沐寒脸上倒沒太多慌张或者愤怒的表情,只是板着脸,有些吓人。

  倒不是有意识甩脸子给罗家姐弟看,她情绪波动大的时候就是眼下這样子,心裡盛着惊涛骇浪,脸上除了特别严肃外反而沒什么明显变化。

  罗春芳這时候回過头来,就正对上這样一副表情,一時間竟有些被吓住了:“河坝村那边,有個鳏夫花了二十两银子给他五岁儿子买童养媳,要十岁往上体格健壮能做活的,尤大娘說给你爹,你爹答应了。”

  “荒唐!”须沐寒脸色還是特别严肃,沒什么别的变化,但說话的语气還是泄露了她此时的真实心情。

  罗春芳才发现自己竟被须沐寒拿捏住了,自觉有些下不了台,正想发作一下,却听须沐寒在那头道:“谢谢,我回去找他问问。”火气又一下子就沒了。

  印象裡,除了在母亲祖母灵前给来吊唁的人磕头,须沐寒還沒谢過什么人呢。

  须沐寒依旧是沒時間管罗春芳的小心思的,她谢了罗家姐弟,拎着半满的水桶健步如飞地往家走——這一气似乎把她一天耗空的力气全气回来了。

  须秀林……她還真是高估他這個当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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