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平安夜(上)

作者:七重紗
塔樓的指針移向Ⅷ,銅綠的聖誕樹纏滿彩燈,一長串槲寄生懸掛在門廊下,情侶擁吻着踏入冰雪仙境。銀亮的鈴鐺叮叮,白色氣球四處飛旋,水晶雪人在鐳射球下漫射出閃熠光斑。

  虞越挽着鍾誾的臂膀款款而來,交領皮毛大衣裹着她窈窕的身軀,鑽石雪花鑲在順滑的黛色衣裝上,她的腿輕輕擡起,便落下一串星光。

  昂貴的古董大衣吸引着羨慕的眼神,而在那大衣之下的柔曼軀體,誘惑着心思齷齪的野獸。

  鍾誾抽出手臂摟着她的腰,“跳舞嗎?”

  虞越搖頭。於是他們走到休息區,背向人羣落座。

  坐姿讓大衣敞開,鍾誾伸手拉過衣襬,蓋住她光裸的膝蓋。

  虞越端坐着,但她並不在這兒。

  侍應生送來果盤飲料給他們選取,鍾誾讓他全部放下。

  她不喫,也不喝。

  虞越終於變成精美的玩偶,只會在他擰動發條後運作。

  鍾誾一杯一杯地嘗過飲品送到她嘴邊,她只張脣吸一小口。

  唯美的晚會,歡鬧的人羣,她從來就不是這種場合的一員。

  爲什麼要冒險帶她出來?這裏沒有能讓她恢復生機的人事。

  鍾誾腦中的齒輪卡住,走表聲不再穩定,零件也相繼鬆脫。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還以爲你們不來了。”

  戚況周在小桌邊的單人沙發坐下。他穿着正裝,細長的黑領帶上有一朵雪花。

  虞越好似不知他的到來,眼睛盯着舞臺上表演的學生,又是那首歌。

  “學生會組織的活動,肯定要給你捧場。”鍾誾勾脣淺笑,手掌抵着腹部。

  “嘁,那你們還遲到,都錯過了我的開場白。”

  飽脹的感覺越來越明顯,鍾誾微皺着眉宇看一眼虞越又看看戚況周,還是決定獨自起身。

  “我先去下洗手間。”

  戚況周點點頭,看着桌上幾乎都剩半杯的飲料,好奇道:“喝了那麼多啊,你們很渴嗎?”

  “我不渴。”虞越頭也不回地答。

  大家都去跳舞了,休息區寥寥無人。這裏要比別處暗一些,桌臺上雪山蠟燭搖曳着一簇火苗,淡淡的薰香繚散,絲縷微熱穿梭在空氣中,織成透明的網又無聲消蝕。

  一本書放到桌面,清亮的嗓音壓過舞臺傳來的歌聲:“送你的,聖誕禮物。”

  頭頂的氣球突然爆開,裏面的彩屑紛紛灑落,虞越波瀾不驚地迴轉過身,卻在看到書本時驟然僵滯。

  火紅封面上金葉招展,突兀白塊中印着顯着書名——變形的陶醉。

  人聲笑語在一瞬間超乎自然的放大,液體落杯、嚼動食物、鞋底摩擦地面、迤漸激昂的副歌。周遭一切都清晰涌入虞越耳膜,她靈敏接收着外界的所有信息,心跳聲與過渡句震盪交迭,宛似原唱的女聲傾竭高歌——

  戚況周走了。去履行作爲學生會長的職務。

  他都知道嗎?虞越沒有拿起書,故事的情節自動在腦海放映。

  舞池的人羣星散,場內燈光暗下,有人試麥,撥絃聲琤琤過耳。

  他在警告自己?或是嘲笑?妄想躋入他們的階層,結局只能在困厄中慘死。不會有人同情她,不會有人救助她,一切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Ican’

  歌聲忽遠忽近,整個空間都擠進那些迷幻的字句裏。虞越忍住眩暈站起來逃離了變形的房間,緊縮的喉嚨讓她喘不過氣,渾身沒有一處不在翻攪着將她磨碎。

  戚況週迴來時那本書落單在原地,他雙眼搜尋着虞越的身影,看到她顫巍巍地離開大廳,飄搖的身體好像隨時都會倒下。

  他取了自己的風衣追去,電梯在他面前合上。看着數字停留在頂樓,戚況周按開了另一臺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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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致夐的夜晚星星都特別透亮。

  校內雖有各式景觀燈也在試圖衝散夜的深厚,但山裏的光污染遠不及城市嚴重。

  藍幽幽的夜幕滿綴繁星,大氣的流動讓肉眼看到它們在閃爍不熄,其實幾億光年之外,能量都早已耗竭。

  我們又能看清多少,自己所以爲的表象?

  戚況周在虞越身旁坐下,不遠不近,正好留有一個人的位置。

  山風獵獵作響着鼓起他的大衣,吹拂了她束起的髮絲,像千頭萬緒的謎線各處奔散,卻怎麼都離不開原點。

  “你是不是覺得,現在的我很陌生?”虞越很冷,可她的聲音一點都不顫抖,平穩得就像剛纔的天翻地覆都不曾發生。“或許也不盡然……你從來沒有看見我。”

  寒冰一樣冷硬的目光撞向戚況周,他怔怔望着那雙透澈的眼睛,胸口泛起的漣漪晃盪着,任所有猜測都沉入心底。

  “看看我實現野心的面目吧……它一定比之前那個透明人耀眼,對嗎?”

  虞越靠近戚況周,向他展示華貴的皮毛大衣和璀璨的飾品,她冶笑着解開腰側的蝴蝶結,銀色亮片裙反射的光刺進他的眼中。

  “很抱歉我們都誤解了對方,但我本意並不——”她勾下禮服的肩帶,戚況周偏過臉,長裙冉冉落地。“——我不想傷害你,也不會看低你。”

  他怎麼看自己都不重要了。虞越登上他們靠坐的石臺,勁風颳痛了她裸露的肌體,她以爲自己會腿軟,會不敢逼近那片黑暗,但是最難的一步已經踏出,她不再有任何猶豫。

  “全部都是他給的,就連我受之父母的身體髮膚,他也要奪走重塑。”

  戚況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

  在看到赤裸的她踩上天台邊緣時,大腦裏所有思考都瞬間消失,數以億計的神經元同時給身體發出指令,控制着他以完全不可能的速度與力量,在虞越下墜之前,將她抱回安全領域。

  懷中傳來呼痛聲,可他沒有鬆開,雙手握成拳頭用臂膀交叉着把她擁住。他的衣釦磨上她凸起的脊骨,她胸前的柔軟緊緊貼在他的腕上,他隨着她掙扎的軀體扭動,但這一切無關情慾,沒有邪念,只是關乎生命的純然博弈。

  有液體滴在手背,虞越央求他放開。“我好痛……”戚況周不得已低頭,這纔看到虞越的皮膚佈滿了紅斑,許多地方都呈現出不正常的紅潤,像是蛻皮新生的嫩肉,粉皺皺的透着不可觸碰的脆弱。

  他嚇得解除束縛連連道歉,撿回大衣披到她身上。虞越癱坐在地,抹開淚水問他:“你救得了我一時,管得了以後嗎?”

  這個問題太過沉重,戚況周承接不住,只能手足無措的擋在虞越身前。他突然感到很無力,想要伸手去拉起她,又害怕穩速運行的軌道會就此崩裂。

  他以爲,她和鍾誾是水到渠成的戀情,雖然那個混蛋後來橫插一腳,或多或少會影響他們的關係。但他相信,她不是愛慕虛榮的女孩,她沒有需要滿足的物慾,只要她能堅持本貌紛爭就會消散。

  他送出那本書,也只是想告訴她,記住最初那個單純溫舒的女孩,不要因紙醉金迷而失去自我。

  現在戚況周才知道他有多唐突,錯得多離譜。

  事實與他所以爲的有千差萬別。虞越簡單幾句話道出她在短短月餘內經受的折磨,戚況周很難相信鍾誾會如此扭曲,可這樣體無完膚總歸不會是虞越的自導自演。

  “一個強姦犯,怎麼有臉要求受害者的貞操?”

  虞越不明白,他既然已經嫌髒了,又爲什麼不肯把她丟棄……難道非要親手把自己消解,他才甘心嗎?

  風吹不走她宣之於口的絕望,它們像泄露的毒氣般成倍增長着,可被侵蝕的人唯有虞越。

  戚況周給不了她掙脫羅網的武器,他至多隻能鬆鬆網繩,讓她儘量好過一些。

  “我會和鍾誾談談,這不是你的錯——”

  “我當然沒有錯!從頭到尾錯得都是他們!”

  虞越激動地推開他靠近的身體,戚況周怕她再向外奔去,猛然抓住雙臂將她定住。

  “你沒有錯,那爲什麼要去死?”

  飛揚的劍眉蹙向眉心,幽暗瞳孔中射出點點星光吸引着虞越跌落。

  “因爲你們都在把我逼向絕路啊。”虞越搭上他的手臂,輕得像羽毛拂過。“你不能伸出將我拉離泥沼的援手,就是在看着我陷入死蔭。”

  朗星雙目有一霎黯淡,戚況周垂下眼簾,搖着頭將她拽進懷裏。“沒有那麼危險。不要被你的死亡驅力慫恿,你的安寧不該去那裏尋求,它遠不是你現在的歸宿。”

  風停了。輕柔話語和撫在後背溫慎的手,一起隔着皮毛傳給她柔順的熱度,綿綿不絕地軟化着她麻痹的身心。

  但那終究是虞越不可貪戀的懷抱。

  “鍾誾只是太過愛你,纔會不擇手段。如果你能試着喜歡他,痛苦就不存在。”

  太殘忍了。戚況周在心底唾棄着自己。用拙劣的謊言蠱惑無辜的受害者向罪惡低頭。他心虛地把虞越按在胸口,不讓她看見陌生而可怕的自己。

  虞越脫力靠在他的心口感受震動,紛亂的思緒停擺,心跳也滯緩下來。

  尖銳的鈴聲打破了這一刻虛假的寧靜。戚況周不打算接,虞越替他從衣袋裏拿出了手機。

  “會長!孫冠和畢業班的人打起來了!保安都拉不開你快回來啊!”

  電話裏急吼吼的聲音不用免提都聽得一清二楚。戚況周放開虞越卻沒接過手機,他一邊撿起長裙鞋子一邊問着事故狀況,叄兩句後通話掛斷,牽起虞越間不容瞬地跑向電梯。

  必須回去處理情況,也不可能把她丟下。

  鞋子被扔在虞越腳邊,戚況周把長裙塞給她後脫下風衣,雙手舉在虞越頭頂與自己的身軀形成一塊屏障。

  他是在避過電梯監控讓她穿好衣服。

  有些人費盡心思要扒光她,有的人卻小心翼翼地尊重她。

  虞越忍住酸澀換好衣服,戚況周又接到了鍾誾的信息。

  [我不太舒服先回別墅了,麻煩你幫忙送虞越回來。

  電梯門開,吵吵嚷嚷的呼叫聲刺耳,好一部分人都在走道上觀戰。戚況周叫來個熟識的男生,交代他送虞越回去,自己才踏出電梯。

  “我明天一定去找他談,你先……”電梯沒有給他斟詞酌句的時間,很快在停頓中關閉。

  直看到數字在一樓靜止,戚況周也想不出能要她如何。

  沒有他僞善的承諾,虞越也熬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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