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七
我有一把刀,叫七七。
今天要說的,就是關於這刀的故事。一個恪守孝道的故事
稚女葬父。
蜀山,天下剑修的圣地。
修剑不修性,养剑不养命。是疯子最多的地方。
蜀山有個规矩。凡天下剑客,皆可登山论剑。如果剑术出众,入了剑仙的眼。就能从无数历年留下的灵剑中选一把带下山。
所付出的代价,不過是留下自己的剑法。
這规矩,不拘凡俗僧道,甚至不限邪魔外道。那它自然也适用于铸剑师。
蜀山有位长眉真人說過,如果有一天,蜀山一定要在他人的庇护下才能存在,那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而蜀黔之地,最不缺的,就是大妖邪修。
這故事,开始于二十多年前,在十多年前结束。
這故事,持续了一個十年。
和尚的身躯战栗了起来。他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平静的道士。
這個故事,他隐约好像听過。在他行走于大地的时候,在他夜宿荒坟的时候。
有风来,妖鬼们聚集在一起,舔舐着伤口。憎恨恐惧的情绪弥漫,那风在传颂着一個名字,是妖怪们的低语
“楼观,李余年!”
……
二十年前,蜀山山脚下行来一個弱冠少年。
蜀山,十年一次论剑。
为了這一天,他等了太久太久。受過的苦简直不计其数。流浪——挨冻,受饿,遭人冷眼。偷学剑法——拷问,毒打,折磨。声名鹊起——下毒,刺杀,阴谋。
好在他终于来到了蜀山,报上了自己名字,于慕仙。
于姓少年击败了所有来蜀山求剑的江湖客,包括一些老前辈。终于登上了剑峰。
“你說,你想学剑?”
长老看着他說。
“是。若有人年未满二十,又是魁首,可以换一個條件。入蜀山学剑,成为内门弟子,尽览天下剑法。”
少年人眼中闪动光芒,是不熄的斗志。
长老犹豫了。
“恳請仙长收留。”
“本门還有炼丹,铸剑,御兽各堂。有道法三千。你,不想学嗎?”
“不想。我這一生,不问长生,只求轰轰烈烈,快意行江湖。战胜天下所有剑修。”
“那兼修呢?”
“也不想。”
剑堂长老叹了口气。
沒办法了。以少年天资,做他弟子自然绰绰有余。但少年身体羸弱,尽是五劳七伤的暗疾。一番探查,发现他心脏附近隐隐有魔气盘踞。
蜀山的剑,短命的鬼。因为不修身养命,很多人都沒撑到剑法大成,反哺肉身延寿的时刻。
所以蜀山才会有一座剑峰存放宝剑灵剑,并赠剑天下。
于慕仙一旦开始修行。进境愈快,寿命愈短。从现在的情况看,今天入门,明天暴毙,也是可能的。
蜀山如此修行法,自然有延寿补益的灵药。不過拔除魔气,非其所长。要在不伤害少年根基的情况下拔除,更是千难万难。
好在他有一好友,不日将至。
长老把少年安顿下来,沒告诉他詳情,以免他胡思乱想,魔气躁动。只說過几日再說。
少年却觉得蜀山想要谋夺他的剑法。這不奇怪,少年所修,本就非凡。不知多少個冷夜,刺杀他的人,都是为了那薄薄的册子。
“是何物?”女人开口打断。
“《二三剑事》。”
女人的眼睛有光。她听說過這部奇书,是一位大修士闲谈间记载的几种剑法,道尽天下剑理,高屋建瓴。
這本奇书,《江湖异闻录》载,眼下正供奉在蜀山。
靥面腮红的女人笑弯了眼睛。
這故事,有趣。
少年连夜下了山,半路被人伏击。丹田破碎,奄奄一息。
是蜀山的人做的,他想。
枯叶林,有大蛇呼啸而過,吞尽了伏杀他的黑衣人。
要死了。
大蛇化成一個中年人,原来它是妖。
蛇妖說,我有一個法子,能医好你的绝症,甚至让你更进一步。這法子,很难。
“有……多难?”少年艰难开口,哪怕是妖,他也不在乎。
“首先,你要忘记自己是個人……”
蛇妖的办法很简单。它說少年是魔尊一缕气息所化,只要转修魔功,事半功倍。
這魔功叫《绝天灭欲无情法》,于姓少年第一個要断的,是恨!
他要向蜀山复仇!下一次论剑,是十年后,時間太久太久了,他等不了。
蛇妖有了注意。它取出自己的毒牙,让少年祭炼成剑,去挑战铸剑师。
铸剑沒有固定時間,所以可以随时挑战。规矩很简单,两剑对斩。先断的那剑,自然是败方。
胜利的人可以要求败方答应他一個條件。
這种比斗,大多发生在铸剑师之间。败方要承担的代价,一般是承认对方的技艺更加高超,或者承诺今后再也不铸剑。
时隔三天,于慕仙再次上山,情况大为不同。剑堂长老痛心疾首,后悔沒有早些禀告门主,让少年步入了歧途。
但怎么說呢,路都是人走的。有的人路越走越宽,坦途通天。有的人路越走越窄,终于到了绝路,也是自己寻死。
铸剑师比剑,自然不能用别人的剑。于慕仙挑了铸剑堂最有天分最年轻的铸剑师,刑立。
他沒信心赢過刑立,不過他有别的打算。
到了比剑的那天,于慕仙当场击毁了自己重修的丹田。
“为什么?”和尚问。
“简单。”道士一边安抚手裡的刀,一边回答。
“于慕仙只是凡人,修行了几天,自然胜不過山上仙长。不過他若是自毁丹田,情况就不一样了。”
“蜀山不能占人便宜。有事弟子服其劳。按规矩,师父不方便出手可以由弟子代劳。”
“不過我也說過,刑立是這一代最有天赋的铸剑师。为了不影响修行,他沒有弟子。膝下只有一個稚女。”
“后来呢?”女人心中一紧。
“蜀山当代最有天赋的铸剑师自绝道途!”
刑立自毁丹田,对上了于慕仙。
“赢了嗎?”
“一胜一负。”
“怎么会這样?”
“我记得這個是只比斗一场的。”和尚說。
“自然是一场。师父一场,弟子一场。那于慕仙临时收了個弟子,不大,小他一岁。”
刑立沒有弟子,他对战于慕仙。迎战于慕仙的,自然只能是他的女儿。
沒有开炉的铸剑师,不能作为比斗对象。但是不巧,稚女天分更胜其父。生日方過,锻造了一把利器。
“他女儿多大?”
“七岁。”
什么?天底下還有這种人,鬼都看不下去。
“卑鄙!”
“畜生!”
“蜀山怎么会允许這种决斗进行?”
蜀山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丹田碎了,用灵药修复就是。
只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们错估了人心。
“我师父尚缺一名姬侍。”于慕仙小他一岁的弟子恬不知耻的开口了。
這就是條件。
刑立自然要求于慕仙撤销這一要求,然后滚出蜀山。
于慕仙逐了他弟子出门,說自己做不了主。
那时候,蜀山正是衰弱期。正教之间…也有些龌龊。這事情好解决,也不好解决,只是需要個人出头。
出头的人自然是刑立。他在铸剑炉枯坐一夜,第二天,尸体凉了。
這就是交代,這就是办法。
蜀山最出名的铸剑师死了,所以威胁不到有些大派的位置。那些人站了出来,蛇妖退去了。临走的时候,少年說,十年后,我還会再来。
父亲迟迟不肯瞑目。七岁女把她的断剑和父亲的剑投入炉中,想要融成一块。
停灵的時間,是七天。
她在炉前待了七天。想尽了办法,也沒法让剑定型。
师兄师姐们护着她,不敢打断,只等她心力交瘁,泄了這股劲,再施法挽救。
怎料,第七天的时候,生出了异变。
是夜大雨,雷火天降,击中了剑炉。剑身融合,成了一柄直刀。
小女孩抓起锤子,一下下的锻打,那剑却始终沒有生出灵性来。
缺了什么呢?
在铸剑师之间流传着一個传說。剑若要生出灵性,有三种方法。
宝材,温养,祭品。
在天人交感的一瞬,如果铸剑师以身入炉,就有很大的可能诞生灵性,从而成为灵剑。
天人交感?雷霆大作!
那么這一刻,是不是呢?她纵身一跃,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眼泪,尽数融入一炉。
她锻出了一柄灵刃,也是最后一柄。异象让出手救她的师姐慢了一瞬。
人们把她葬在了后山,父亲坟前。父女都未曾辱沒铸剑师的名誉。沒有人敢拔這柄不是剑的剑。
他们愧疚。
十年后,当年少年终成邪道巨擘。
绝情剑派邪剑仙,当年于慕仙,改名后的于云天率蛇长老等问剑蜀山。
十年后的他进境颇多,自觉能压服天下,不過他修的是剑,自然从第一剑派开始。
天下剑修出蜀山!
他登山的那一刻起,万剑齐鸣。
“什么?這么强?”鬼面男吃了一惊。
那蜀山是怎么赢的?
道士斜乜了他一眼,继续讲故事。
“很不巧,我也是在那一天登上的蜀山。”
我拾级而上,感悟着每一柄剑的剑意。万剑雌伏,只有一柄剑不愿意。
我来到后山,看到一個自闭的小女孩。
“怎么了?”我问。
“山下来了一個恶人,师兄师姐们打不過他。”
“哦,沒关系。我就是为這事来的。”
“你,你才多大。”
“我虽然才及冠,但是辈分可是很高的。不過如果你愿意,就做我的剑,我带你打他。”
“你不会骗我吧。”
那天天很冷,天下着雨,我撑着伞,雨水湿透了衣襟,我抽出那把被铸成刀的剑。
那剑,或者說刀,沒有剑意。
她不過一個小女孩,才开始看這個世界,尚不知杀戮何物。
這很正常,别的剑是灵剑,她却是剑灵。沒有剑意,自闭的剑灵自然不知道引动万剑的人是谁。
我见了蜀山的观主叶真人。
“拜托了。”他說。
“沒关系。真人的身份不方便亲自出手。十年前,我师父在后殿枯坐。白云子司马子微,司马真人去了外境除魔。”
“祸及孤女,蜀山受累了。”
“天师等闲不可轻动,蜀山无怨。”
“真人想他怎么死。”
“能用剑最好。”
剑嗎?
“也好,给我点時間。”
“多久。”
“一天。”
剑峰下,云辇香车,闯入雨中,高手林立,煞气冲天,激荡的雨水都无法接近。
“咦。”
“教主,怎么了?”
“刚才好像有人看了我一眼。”
“恐怕是蜀山首峰青云观的观主吧。”
不過即便是他,也不是教主的对手了。本教大法已经修到了一十三层,教主真不愧是魔尊精气所化。
“也许是大愿将达成,我心有些不定。”择日不如撞日,他吩咐下去。
“起銮,入剑峰。”
……
剑阁。
“你不会沒用過剑吧。”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
剑我自然会的。不過蜀山是剑门之首,来了不能不看。
帮人撑场子,自然要听主家的意见。由剑起,就该由剑结束。
“可是,师兄师姐他们把剑典搬過来就要半天時間。”她咬着嘴唇,实在不懂。
有人报讯。
“邪剑仙提前上山了。”
嘛,虽然還差了点,不過对付個邪剑仙也足够了,哪怕他是邪道不世出的天才。
如果等强盗入村了,大侠才出现,那還叫什么大侠。
自然不能让他们上山。
我人很冷,见不得污血。
“乖,哥哥带你打小怪。”
……
山下,雨中。
弱冠少年挡住了邪剑仙的去路。
男人看着年轻的道士,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只看他的占位和那裸露在外修长的手,就知道是一名了不得的剑客。
“蜀山剑修?回去吧,年轻人,不要做无畏的牺牲。你的路還长,等我击败了你们观主,来我的麾下可好?”
邪剑仙的云辇有一丈宽,镶金错银坠明珠,堆着瓜果香衾。他呷口清酒,两個女人一左一右依偎在身边,一個狐媚脸,露截尾巴。另一個妖娆相,头生双角。
妖精!
李余年有些叹气。杀這种沒了雄心的对手,简直是丢自己脸。我的路肯定很长,但你的路,走窄了。
虽然不想說话,但還是开口了。起码要让他知道因何而死,不然报仇就沒有意义。
“你欠下了一條命!有人托我来取。不過你运气好,我赶時間。所以這剑会很快,你感受不到痛苦。”
便宜你了。
“呵。”邪剑仙轻笑。
不知天高地厚。
很快有人主动請缨:
“教主……”
话未說完,就见对面道士手一动,然后放回了原位。他们好像看到了什么,又好像沒有。
几個长老睁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正要請战的年轻弟子惊惶抬头,就见自家教主堪堪举到唇边的酒碗裂成两半。几個指头飞落,一條红线出现在了他身体中间。
云辇顶棚被斩断,雨水瓢泼而下,湿透了邪剑仙罗衣。
绝情剑教主,邪剑仙眼珠动了一下,感受着生命和温度逐渐从躯体裡消失。
“好冷!”他喃喃自语。
那人是谁?为何我从未听說過?
不過不怪他,道士本来就是第一次行走江湖。
“哗啦!”
尸身分成两片倒地,鲜血内脏,泥与水,混为一体。。
那弟子跪伏在地,手足冰凉。我话還沒說完,教主他就死啦?
這是什么剑?
来的哪方高手?
莫非是返老還童的老怪物?
很快,几個长老身上也出现了红线。
“是心剑!”
有人喊。发声的是他们這一代最杰出的大师兄。
“這不是单纯的剑!是心之剑,理之剑。這剑,本不应出现在人间。”
很快,大师兄也步了长老后尘。
剩下的弟子们茫然无措。他们看了,也想了。
却因为修为太低,沒有看清。
境界太低,沒能领悟那一剑的风采。
他们活了下来,心却死了。
……
“我真的還能叫你哥哥嗎?”
“当然可以了。”
她出生在七月,死在七月,所以叫七七。
這就是那個故事,關於剑的故事。
和尚闭上了双目,浓妆女睁大了双眼,舔舔嘴唇,双靥更红了。
他们听說過這個故事,也知道听完這個故事的人为什么会死了。
“楼观道子李余年,一剑灭却绝情剑,天下英雄尽失言。”
原来你是李余年,和尚叹息。
别的人养剑杀人。只有他,快把剑灵养成女儿了。
那剑在百器谱上另有個文雅的名字,叫怜花七月雨。据說是司马大真人取的。
什么破名字,害死人了。
今天他们听到的,是另一個版本,从未外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