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獻世(4)
漫天的大雨忽然從歸墟深處落了下來,嘩啦啦的淋溼了所有的視線。
記憶裏面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雨天,卻總感覺很熟悉。明明知道這是假的,卻也不得不覺得好奇、欣喜和不知所措的悵然。我在高興着什麼,我在失落着什麼,我在想念着什麼,我又在悲傷着什麼。
大雨逐漸模糊了瞳孔,我張開手掌,觸摸着。
“瀾析……大家呢?”我突然問。
瀾析沒有說話,依然往前走着,他伸出手指勾畫着身旁綿密的雨,黑色的長袍在清澈的雨水裏就像神祗一般讓人自慚形穢。雨水隨着他的動作散開,逐漸露出來兩張熟悉的面孔,凝露和音,她們互相對持着,凝露的臉上佈滿了傷心的淚光和悲傷而音蒼老的面容上則是滿滿的嘲諷。
“這是……”
瀾析說:“這是她們在看到你死後不同的反應呢,一個悲痛欲絕一個卻高興的發瘋,一個是陪你一同經歷生死的夥伴,一個是從小撫養你長大,照顧你呵護你卻也欺騙了你一生的婆婆。你用死得到了解脫,凝露也會因爲你的死而痛苦而憤怒,但最終也會走向死亡,死在你婆婆的手裏呢。”
我攥緊拳頭,低垂着眉眼,一聲不吭地走在瀾析的身後。
瀾析用雨水幻化出高高的階梯,那並不是凍結而成的冰面,是真真正正的雨水匯聚而成的,卻可以承受的住兩個人的重量。我們往上走着,瀾析笑着指着前面,對我說:“你看。”
透過雨,我看到了龐大的錦年,這頭在幻獸裏排名第三的絕世兇獸。無數的藤蔓纏繞在它的周圍,顏枚拿着王權光芒萬丈的懸浮在空中憤怒的攻擊着錦年,卻被突然出現的淞淞擋了下來,淞淞承受了王權所有的憤怒而失去了生命,顏枚也被錦年接下來的衝擊撕扯成了碎片。
畫面定格在這一刻,我的眼淚卻已經隨着雨水滾落了下來。
爲什麼……會這樣……事情爲什麼會這樣……
瀾析轉過身按住我的肩膀說:“每個人都有着祕密,每個人也都有親人,不堪的歲月骯髒的過去,你不會知道誰在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的背叛了你,你更不會知道你一直在苦苦追尋的東西在某一天就可能變成你最厭惡的最討厭的最仇恨的。如果不是淞淞,顏枚完全可以用王權斬殺錦年,然後帶着你們離開這個令人唾棄的地方,如果不是顏枚觸碰到了淞淞不爲人知的過去淞淞又怎麼可能會擋在王權的面前去保護一個那樣兇殘沒有人性的怪物呢,如果不是你的出現給大家帶來希望,從地獄裏逃出來去奔向原本以爲美好的月光,大家又怎麼會在這裏被絕望一次又一次的拖進墳墓最後沉入大海呢。”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我不想聽……”
“是嗎?那這個呢?”瀾析笑着,抓着我的衣襟帶我繼續朝上攀爬着,畫面突然變成了在進入這片遺蹟的那座被冰雪覆蓋的海島,黑色的海面咆哮着沖刷着這裏,一艘黑色的巨船在冰面上迅速的穿行着,整座島嶼都在迅速分裂。無數灰黑色的亡靈從雪層深處爬出來,哀叫着,悲鳴着,“零回號已經被甦醒的亡靈們佔據了,被賦予了邪惡的靈魂,用不了多久多彌芬島上上萬的亡靈就會乘坐着零回號衝破那個結節進入到多彌芬城,將這裏變成真正的人間煉獄呢,而下一步便是整個泅海海域,它們會在這個世界上建立一個屬於它們的黑色國度,真的是好期待呢不是嗎。”
“怎麼可以……”我呆滯地看着眼前的畫面,我相信那並不是幻化出來的場景,那是真實的,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亡靈們已經全部醒過來了,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佔領這裏。
“你在害怕嗎?你在顫抖嗎?你在怕什麼麼?”瀾析癲狂的笑了起來,他抓起我的衣服然後用力的甩到了一旁,我的身體就像沒有重量的飛了出去,撞在一座懸浮在空中的廢墟上,“你覺得你能改變什麼?你什麼都改變不了的,你甚至連看一眼這場悲劇是怎麼發生的權利和勇氣都沒有。”
瀾析張開五指,一把又一把黑色雨傘的虛影出現在他的面前,一分爲二,二分爲四,四分爲八……眨眼間,無數柄的黑色的雨傘飄散在大雨裏,箭矢般朝我的方向射了過來,無數的雨水化作刀劍在我身上割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劇烈的疼痛還沒等在腦海裏蔓延開,傷口就再次復原,下一秒卻變成了更大的裂痕,一次又一次,巨大的痛楚侵蝕着大腦,恨不得立刻就死去。
瀾析黑色的身影瞬間出現在面前,他抓着我輕輕朝另一個方向扔了過去。
我撞碎了一塊又一塊的廢墟,最終摔落在了一座還沒毀壞的高塔的塔頂上。
“今天還不錯,擋住了兩秒。”瀾析忽然在我背後輕聲說,他的聲音很好聽,就像他的人一樣,溫柔的像盛夏裏面的陽光。我撐起身體,困惑地看着他,瀾析輕輕地說:“還記得嗎?這是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呢。每次聽到你這樣說我都會哈哈哈的傻笑起來,跟在你身後,認爲和你又拉近了一點點的距離。”
“你在說什麼?”我坐起來,腦海裏所有的記憶都成了碎片,拼命的拼湊着。
“你都已經忘了吧。”瀾析的目光飄散到遠方,遙遠而又漫長的雨綿密了整整一個世紀的長度。雨水匯聚成了溪澗,河流最終流淌進黑色的大海。海平面越來越高,淹沒了所有可以看見的東西。飄零在空氣中的廢墟浸泡在雨裏,像一座座林立的塔,彷彿眨眼間回到了那個傳說中的時代——長達四百年的雨世。
“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裏會是什麼樣的感覺?”瀾析說:“沒有陽光,沒有月色更沒有漫天燦爛的繁星,每一天都沐浴在大雨裏面,每一天都在擔憂着自己居住的地方會不會被突如其來的洪流沖走。但是這樣的生活也很快樂啊,在古老的日記本上寫着每天發生的事情,撐着傘漫步在瑣碎的雨裏看一看生長在建築罅隙間奇異的植被,和親人們待在一起,翻閱着沙燈裏記載的時光,以爲一輩子就可以這樣慢悠悠的過去。”
“我……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會知道。”瀾析說:“那是你最仇恨的歲月,最厭惡的世界,每天你都在想如何去毀掉它……是啊……你成功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色,雨變成了雪,冰川佔據了所有的空間,寒冷的氣候奪取了多少的生命。如果沒有你,多彌芬島上又怎麼會有那麼多居無定所的亡靈,每一座墓穴裏撰寫的都是你的豐功偉績。”
我沒有說話,臉色蒼白着,毫無血色,大量的回憶刺痛着我的神經。
瀾析的冰藍色的眼眸裏掠過精湛的光芒,周圍潮溼的空氣裏,溫度迅速下降到了極致。漫天揮灑的細雨變成毛茸茸的白色大雪,廢墟間的海面咔嚓咔嚓凍結成了堅硬的冰,光滑如鏡,倒映着昏暗的天空。瀾析抱住我的身體從塔頂輕輕地跳了下去,落在了光滑的冰面上。
“怎麼又哭了呢?不是教過你要笑着對待所有的時光嗎?”
瀾析說着,黑色的長袍在空中開始肆意飛舞,他在吶喊着,在舞蹈着,在瘋狂的笑着,像個被黑夜覆蓋的瘋子一樣。他在笑着,卻看起來是那麼的悲傷,長達百年之久的絕望和痛苦,所有的淚水都變成了虛假的笑容,僞裝着一個被仇恨填滿了的可怕的靈魂。
他的身後忽然出現了一艘黑色的巨船,撕破遠方的天際鑽了進來。是零回號,它載着上萬的亡靈進入了多彌芬。瀾析忽然出現在我的身後,輕輕抱住我,將精緻的下巴貼在我的肩膀上,摩擦着我蒼白的臉,輕聲地說:“恐懼嗎?痛苦嗎?它們都想要殺死你呢?怎麼樣,需不需要我來,你想要殺誰,我就幫你都殺光。”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痛苦的哭着,我到底在幹什麼?瀾析就像是一個魔鬼一樣在腐蝕着我的意識,我能感覺到如果我一旦開口去懇求他我一定會失去最重要的東西,那個我也就不再是我了……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不想求我嗎?”瀾析瘋狂的笑着,他打了個清脆的響指,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凝露、顏枚、淞淞、婆婆、錦年和未時都一一出現在迷濛的大雪裏,他們都靜靜地站在那裏,沒有任何的表情,他們都在看着我,顫抖地瞳孔裏帶着無窮無盡的絕望和乞求。
瀾析拿出一個精緻的沙燈,裏面卻沒有沙子。他抓了一把地上白色的雪灑在空空的沙燈裏,填滿了裏面所有的溝壑。他將沙燈放在我的面前,說:“記得要學會告別,不要讓自己和別人留下遺憾,時間會帶走很多東西,很多人都希望它可以逆流,希望可以重來,但就算時間給了機會可以重新來過,等待着的也只是更難的抉擇罷了。”
雪在沙燈裏面悄悄的流淌着。
瀾析幻化出一柄鋒利的劍,交到我的手裏。
“這把劍可以殺死任何人,包括我在內,包括那些即將到來的亡靈們在內。”瀾析貼着我的耳朵輕輕哈着氣,說:“你想要殺誰就去殺誰,只要你不會後悔就好。”
凝露抱着我的身體悲傷的哽咽着。
“我能去哪裏?你們都在這裏我一個人又能去哪?”
我深深擁着她,感受着她的溫度,淚水慢慢溼透了眼眶。我緊緊握住那柄瀾析給我的劍,那柄可以刺破一切的劍。
我瘋狂的笑着,猩紅着雙眼,高高地舉起手中那柄長長的冰劍,然後用力地揮落,刺進粘稠的血肉中。我顫抖地笑着,像個瘋子,所有的痛覺都如潮水般悄然消散着,我看着凝露驚慌失措的眼神,我聽着音肆意妄爲的笑聲,一點一點的倒在了血泊裏。濃稠的鮮血從我的胸口裏咕咕地流淌了出來,心跳聲逐漸離我遠去,像跌進了深深的峽谷裏一樣,我聽見了風聲。
視線重重摔落在地上,瀾析站在我目光的盡頭,撐着傘,明明沒有雨,我卻彷彿看到了漫天的悲傷。
瀾析……這樣就不會有痛苦了吧……
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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