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溯溪(4)|罹火雁之歿·悵世
這是一片一望無盡的白色森林。因爲靠近大陸最北邊的冰澗的原因,這裏一直都瀰漫着白色的大雪,從未中斷過。時間長了,這裏所有的樹木都被渲染成了皓潔明亮的白色,樹枝上都結着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冰雪。一團肆虐的風暴忽然從雪層裏竄了出來,兩個渾身是血的身體像兩片葉子一樣被甩了出來,重重摔在了雪地上。
一襲黑衣的她在雪地裏面一步一步的走着,卻沒有留下半個腳印。一排排蒼白色的林木看過去,在視線的盡頭,那裏站着一個穿着白色長袍的老人,白髮白鬚。如果這是在普普通通的紅葉山林或夏木樟叢中相遇的話,她一定會以爲這個老人在這裏散步吟詩,享受着和煦的陽光。可惜這裏是海域最險惡的地獄之一,普通人又怎麼可能會在這裏。
她從這個老人的身上察覺到了危險。
“是你。”
“比我預料的還要快。”老人緩緩點了點頭,說:“謝謝你帶他出來。”
“那顆火種呢?”她捂着胸口警惕的看着老人說。
“放心好了,種在你心臟的那顆火種在你離開帝十三冰井的瞬間就會消失掉。”老人說:“我想不明白的是,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卻整日裝扮成比我還要老的老太婆,戴着面具,到底是爲什麼呢。“
“你……你認識我……”她冷冷地說,“你到底是誰?目的又是什麼?”
“我只是顏枚的一個老朋友罷了,你不用知道我……”老人說:“有人讓我來取你的性命,但我卻不想那麼做,所以跟你做了一個交換,如果當時你沒有帶顏枚出來的話,那麼你就一定會死。”
“是……是他嗎……”她輕輕摘下面具,蒼老的面容也一點一點恢復着本來的面貌。
她含滿淚光的眸子,像極了夏日裏溢出水來的湖泊。
過了許久,顏枚醒了過來。厚重的雪壓在他的身上,在這樣的氣候裏,連他傷口上的血跡都乾涸凝固了。他掙扎的坐了起來,看到淞淞還在身旁才放心了下來。他一直以爲自己會死在那裏,但全身的疼痛都在提醒着他自己還活着。
他想也沒想地就站了起來。
然而這個時候他的全身都僵硬住了,他低頭看着自己,像是不敢相信現在所發生的事情。他輕輕地邁了一步,卻腳底一滑的摔在了白色的雪地裏。但他沒有放棄,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這一步還是讓他欣喜若狂。他重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走着,漸漸地熟悉了這個久違的感覺。
腦海裏忽然閃過剛剛的那張戴着面具的臉,還有那個熟悉的眼神。痛苦的悲憤就像潮水一樣的瞬間灌滿了他的全身,他四處看着,想找到那個人。這時,一個突然出現的身影,猶如箭矢一樣從林木間衝了過來。他迅速背起昏迷不醒的淞淞,然後擡起雙手,刺眼的火光像張開雙翼的巨大風凰,嘶鳴着,朝對面呼嘯而去。
下一秒,一道沖天而起的火光在叢林深處蔓延開。
一個身影也被巨大的衝擊力撞飛了出去。
渾身是血的顏玫一步一步地從風雪裏走出來,她揹着淞淞,當他看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小鯨、凝露還有被自己撞飛出去的瀾析的時候,瞬間呆滯住了,滿臉都是茫然無措的表情。
他擡起頭,張張嘴,沙啞地說:“她……他還活着……”
【雪歷690年·第四海域】
顏拓從冰冷的海水裏掙扎了出來,他抱着露出海面的冰川,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全身潰爛的地方都在流淌着鮮血,持續不斷的高燒也在折磨着他的大腦,一種逐漸崩潰的感覺在他的身上蔓延開來。他擡起頭,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金銘,顫抖着說:“到底爲什麼……你怎麼會變得這麼強大……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我簽訂了魂約……”
“魂約?什麼魂約……那是什麼……”顏拓吐出了一口鮮血,劇烈地咳嗽着。
似乎是看到了顏拓已經不行了的樣子,金銘的心裏生出了一絲的悲憫,他坐在了那座狹窄的冰川上,輕聲地說:“……那是一種很邪惡的幻術……以靈魂爲約定,立下的黑暗誓言。簽訂了魂約的人,他的靈魂也就不再會屬於自己,無數的幻術就像是種子一樣被種在你的靈魂深處,你的力量會隨之增大幾十倍幾百倍甚至是上千倍,然而你的心智也會一點一點的被腐蝕,最終會墮落成魔鬼……並且持約者可以隨時撕碎你的靈魂,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什麼……”
“魂約也是水靈族的根源,這個種族也正是因爲這種邪惡的幻術而突然崛起……包括所有水系的幻術師以及幻獸都被這種魂約所約束着,聽命於那個叫千冕的人。”金銘嘆了口氣,漆黑的眸子裏像沒有星光的深夜,他說:“兩年前,在千冕與尋溪決戰的時候,我用幻境困住了三個潛入的水系幻術師,其中有一個……是我的……是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顏拓愣住了,“難道是……那個……當年被抓住的那個水靈族的女人……她……”
金銘點了點頭,“她的相貌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我一眼就認了出來。她沒有名字,從小就被千冕簽訂了魂約,失去了靈魂,代號爲天后。她也認出了我,對我卻沒有半點感情,每一招都要致我於死地。當尋溪死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個國家完了,千冕來到了我的面前,他知道我和天后的關係,說要和我做一個交易,讓我簽訂魂約,否則他就要撕掉天后的靈魂……”
“我……我明白了……”顏拓突然笑了起來,說:“我不怪你……也謝謝你能在我臨死前對我說這些。”
“顏拓……對你我是下不去手的……趁魂約奪取我的理智之前跟我走吧……回到雪國千冕一定會賞識你的能力的,他會治好你的病……”
“然後讓我也出賣掉自己的靈魂,成爲一個冰涼的殺人機器,成爲一個傀儡麼……”顏拓接過他的話,笑着說:“對不起……我還沒有那麼的窩囊……”說完,他逐漸鬆開了雙手,一點一點的沉入了黑色的大海。
漫天飄灑的碎雪,消融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金銘站了起來,想了想,然後也一起跳了下去。上百年的友情了,他真的不想看到顏拓就這樣的死掉。背叛東陵帝國的這個罪名一直在他的胸口壓着,他對不起尋溪也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自己的老友,他想贖罪,在自己失去理智之前做一些可以贖罪的事情。然而當他沉入海底的時候早就失去了顏拓的蹤影,湍急的海流一股一股的在海里翻涌着,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渦旋。金銘皺了皺眉,然後順着渦旋的方向遊了過去。在急速流轉的海流盡頭竟然是一座倒立在海水中的巨大冰島。哪怕是完全沉浸在含鹽量如此高的海水裏,島上的冰雪卻也沒有絲毫的融化,上面密佈着嶙峋的雪山和坑洞,最特別的是在整座島嶼的中間竟然有一個巨大的黑色洞穴。所有的海流和渦旋也是從這裏出現的。
金銘望着這如同神蹟的一幕完全地呆滯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這海水深處竟然會沉睡着一座巨大的島嶼。顏拓曾經說過的那個夢島計劃突然浮現在腦海,那個顏拓苦苦尋找的,尋溪一心想要得到的,千冕夢寐以求的藏着無數祕密藏着那座失落遺蹟多彌芬的島嶼竟然會在這裏。貪婪的慾望抑制不住的涌上心頭,他完全遺忘了要去救顏拓的這個念頭。靈魂不受自己控制的他,就像是一個站在懸崖邊緣的人,稍微有一絲的誘惑和慾望的驅使,他就會心甘情願的跌入深淵,並且越來越無法自拔。
月弦看着剛剛回來、興奮地難以抑制的金銘,皺了皺眉,“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找到多彌芬了。”金銘說,“就在這片海的下面,現在我們就回約斯坦芬。”金銘興奮地說,白花花的鬍鬚隨着肆意的笑容一抖一抖的峭立着。
“在這片海的下面麼……”月弦喃喃着,然後低頭輕輕用手指掠過琴絃,下一秒,突如其來的風將零回號的船帆吹得滿滿的。海面忽然出現了無數股洋流,從不同的角度撞擊着零回號的船身,巧妙的令船身換了方向,航行到了返回的路線。就像月弦說過的一樣,他已經用琴聲完全控制了這艘船。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的是,隨着那座沉睡海底的島嶼重現人間,一個又一個可怕的祕密也同時浮出了海面。藏匿海底數百年的魔鬼終於得以重見天日,它在唱歌,它在舞蹈,它在伴着篝火張狂的大笑,它在夜晚發出低聲的唾棄。
這個世界淒涼而又蒼白,脆弱而又虛僞,是值得悲憫的。
多彌芬的再次出現,也預示着一場更大的災難正蠢蠢欲動着,越來越近了。
正在金銘興奮不已的時候,一聲嬰兒的哭啼聲卻打破了所有的沉靜。連月弦的琴聲也因爲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戛然而止,零回號也停了下來。
“怎麼可能?船上怎會還會有活着的……”月弦震驚的看着自己的雙手。
金銘也愣住了,他快步走到船艙裏,然後在一個低矮的牀鋪上看到了一個還裹着襁褓的嬰兒。金銘認得這個孩子,他是顏拓這一生裏唯一的一個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他也在場。就連這個孩子的名字都是他給起的。
顏枚。
金銘將顏枚從船艙裏面抱了出來,面色有些沉重,不知道在想着些什麼。
“要殺了他麼?”月弦冷冷地說。
“我很喜歡這個孩子,現在還不想讓他死……“金銘搖了搖頭說:“月弦,你不想看到這個孩子慢慢長大,然後從一個很善良的人最終變成一個衆叛親離失去一切只知道殺戮的瘋子麼……”
“……你是想?”
金銘沒有說話,輕輕撫摸着顏枚嬌嫩的小臉。他低垂着眉眼,眼前的顏枚漸漸失去了哭聲,原本發亮的眸子在金銘的注視下竟然一點一點失去了所有的光澤,黑色的瞳仁悄悄散開,像一滴滴在宣紙上的墨水,最終暈染了整個瞳孔。
好看而又溫潤的眉眼,變得暗淡、變得漆黑,透不進去任何的光亮,就像一灘死去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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