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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王旗鱼龙鼓

作者:徐凤年
徐骁一般常年与普通士卒一起北凉边境上风餐露宿,似乎要亲眼盯着北莽在数量上并不少于北凉铁骑的蛮兵才安心。王妃逝世后,子女逐渐长大成人,先是长郡主徐脂虎远嫁江南,接着是次女徐渭熊千裡求学上阴学宫,四年前世子殿下出门游历,王府裡好歹還有個黄蛮儿,如今却是彻底走得一干二净。

  只是這些帝王将相侯门事,瞎子老许顾不上,這么多年有关大柱国的消息,都是去酒坊买酒糟时的道听途說,听過也就算了,要不然還能如何?跟随大柱国征战多年,只是年轻时做骑兵遥遥见過一次,那时候扛蠹的還是军中头号先锋王翦王巨灵,益阙血战,還未瞎眼的老许便是同大柱国一起冲出了城门,眼睁睁望着王将军跪地不起,双手托起万钧城门,任由辽东袍泽冲出城去,那时候徐将军還未封异姓王,還未受爵大柱国,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城门。

  所有北凉军士卒都坚信大柱国才是当世头一号英雄,春秋四大名将,光看战绩,大柱国肯定比不上那被上阴学宫誉为五百年独此一人的叶白夔,在观澜城一战前,叶白夔号称生平百战无一败。不說這位只属了一场便输了国战的西楚叶武圣,便是昔年东越驸马爷王遂,也要比徐骁更加潇洒从容,哪裡会有只剩数百骑惨败逃亡的狼狈。可最后屹立不倒的,除了同朝的那位大将军,便只有徐骁了,何况春秋九国,徐字王旗下的铁蹄灭了六国,那位成名比徐骁晚了二十年的儒将,不過两個无足轻重的小国而已,哪裡能与北凉王并肩?

  這便是大柱国的能耐!

  這才月中,瞎子老许沒舍得花铜板去买酒糟,只能咂摸着口水,聊以解馋。

  瞎子老许年纪大了,总喜歡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坐在木墩上面回想当年英雄气概,想着年轻时前辈老卒传授的活命门道,想着头回持弩上阵时的杀红眼,想着身边军中兄弟也曾被割麦子般砍去头颅,想着敌军铁骑马蹄踏地的轰鸣声,更想着西垒壁那场春秋中的最后一场大决战,王妃一袭白衣缟素亲自敲响战鼓,鼓声如雷,不破西楚鼓不绝,全军谁人不动容?!

  老许歪着脑袋,被战火风沙磨砺得如老树皮的脸颊紧贴着那根磨光滑了的木拐杖,老卒多半如此,拿惯了战刀弓弩,侥幸活着退出军伍,总觉得手头少了什么,腿断了后,這拐杖倒是帮了大忙。

  這些年总听一群读书人說着阴阳怪气的言语,說什么跟着大柱国打拼的老卒死了大半,沒谁有好下场,到头来只有徐骁做成了异姓王,老许若腿不断,定要跳脚骂娘,這帮脑子进水的读书人懂個卵蛋!真正上阵過的,便知道那刀剑无眼的說法,大柱国身上那一身伤都是假的?!都是用刀子用弓箭用长矛往自己身上抹的?!若连大柱国都沒当成北凉王,那么多不惜拼尽最后一口气的老卒岂不是白死了,還有谁记得当年那辽东六百铁甲,如今這天下无人争锋的三十万北凉铁骑?

  瞎子老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狗日的读书人最是无聊,老许年轻些一巴掌能扇掉他们满嘴的牙!”

  如今连多走几步都要喘息的老许头顶传来一個熟悉嗓音:“许老弟,身子骨還健朗?”

  老许慌忙起身,說话這位便是当初来家中送银子的衙门官员,并且当场便吩咐了几位扈从要好生修葺這茅屋,果不其然,這以后茅屋便再沒有漏风漏雨過,每月一两银子更是准时派人送到手上。老许是厮杀战阵无数的老卒,依稀猜测這位衙门当差的也曾是军伍裡摸爬滚打過的,有一股子煞气,别以为真是糊弄人的东西,胆子不大的老许吃猪杀猪的确都不多,這不假,可好歹大半辈子都在军中生活,那些個杀人几十的悍卒,便是吃饭时都瞧着比常人凶神恶煞。

  那人轻轻将要扶拐杖站起身的瞎子老许按下,出声笑道,“许老弟坐着說话,怎么舒坦怎么来,跟我客气什么。”

  老许也不坚持,上了岁数,就不跟毛头小伙那般逞强喽,侧头“望向”那人,心情舒畅道:“還好還好,吃得下睡得着,就等着月末去买些酒肉犒劳自個儿了。這日子,世道太平,不愁吃穿,好得很呐,這可是良心话。老许是瞎子,也說不来睁眼瞎的话,大人,是不是這個理?”

  那来访人物微笑道:“老许啊,你可一点都不瞎,心眼活。比很多当官做将的强多了。”

  瞎子老许一张老脸赧颜道:“大人,這话言重了,不敢当不敢当。咱老许就是一個沒死成的北凉老卒,以前听一個姓徐的小子念叨過什么马革裹尸的,也不太懂,反正好死不如赖活,這会儿倒是不怕死了,活到這岁数怎么算都不亏。就是担心一件事,以后哪天一觉睡去沒能醒過来,死了就死了,可都沒個抬棺人呐,這事犯愁,那徐小子嘻嘻哈哈笑着說实在不行就找他,可這小子說不好就是一整年见不着的,我看悬。”

  衙门当官的那位言语平静道:“那徐小子答应過要给你抬棺?”

  瞎子老许整個人一瞬间神采飞扬起来,“可不是,這徐小子人是好人,瞎子老许认人就沒出過错,就是這小子很多事情都吊儿郎当了点,又是爬墙又是偷鸭的,我都替他担心以后找不着一位好媳妇。這不前两天徐小子還捎上一壶好酒来我這儿聊天来着,不過他說又要出门了,可惜我晚上被酒味馋醒,那剩下半壶酒给一不小心喝光了,要不今天能款待一下大人。哈哈,大人,跟你扯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别嫌老许這张碎嘴把不住。”

  那人笑道:“不会。如今我想找人聊天都难,许老弟你想喝酒?我来的时候给忘了,我年纪大了后,除了在家一般不喝酒,今天破個例,许老弟若是等得起,我让人买去。”

  瞎子老许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大人忙正事要紧,哪裡能让大人在這裡浪费時間,還破费银子。”

  那人笑了笑,和瞎子老许一起闲适享受着午后阳光,铺在身上暖洋洋的,比什么锦衣华服都来得舒服。

  老许侧身双手拄着拐杖,神情恍惚道:“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沒有走近了看一看大柱国,去年過世的一位老兄弟就运气好多了,景阳一战,坑杀那数十万降卒,他便离大柱国只有一百步距离,老兄弟闭眼前還念叨這事儿,瞧把他得意的,都要沒气了還要跟我們较劲。”

  身边那位一直被瞎子老许当作衙门小官的,轻声道:“徐骁也无非是一個驼背老卒,有什么好看的。”

  一刹那。

  瞎子老许头脑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着走下累累白骨破百万的沙场,能是一個蠢蛋?

  在北凉,谁敢說這一句徐骁不過是驼背老卒?

  除了大柱国,還有谁?!

  瞎子老许那一架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的干枯身体剧烈颤颤巍巍起来。

  最后這位北凉赖活着的老卒竟是泪流满面,转過头,嘴唇颤抖,哽咽道:“大柱国?”

  那人并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喊了一声瞎子老许:“许老弟。”

  只见瞎子老许如同癫狂,挣扎着起身,不顾大柱国的阻止,丢掉拐杖,跪于地上,用尽全身所有力气,用光了三十年转战六国的豪气,用光了十年苟延残喘的精神,死死压抑着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头道:“锦州十八-老字营之一,鱼鼓营末等骑卒,许涌关,参见徐将军!”

  锦州十八营,今日已悉数无存,如那威名日渐逝去的六百铁甲一样,年轻一些的北凉骑兵,最多只是听說一些热血翻涌的事迹。

  鱼鼓营。

  号称徐字旗下死战第一。

  最后一战便是那西垒壁,王妃缟素白衣如雪,双手敲鱼鼓营等人高的鱼龙鼓,一鼓作气拿下了离阳王朝的问鼎之战。近千人鱼鼓营死战不退,最终只活下来十六人,骑卒许涌关,便是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一目,连箭带目一同拔去,拔而再战,直至昏死在死人堆中。

  其实,在老卒心中,大柱国也好,北凉王也罢,那都是外人才称呼的,心底還是愿意喊一声徐将军!

  被徐骁搀扶着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许,满脸泪水,却是笑着說道:“這辈子,活够了。徐将军,小卒斗胆问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骁轻声道:“是我儿徐凤年。”

  老卒脸贴着被大柱国亲手拿回的拐杖,重复呢喃道:“活够了,活够了……”

  鱼鼓营最后一人,老卒许涌关缓缓闭目。

  徐将军,王妃,有一個好儿子啊。

  我老许得下去找老兄弟们喝酒去了,与他们說一声,三十万北凉铁骑的马蹄声只会越来越让敌人胆寒,小不去,弱不了。

  徐字王旗下,鱼龙鼓响。

  老卒许涌关,死于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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