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最懂事的小孩。”
段逐弦道:“沒事,小擦傷。”
江杳盯着清了創還滲血的“小”擦傷,眉頭越擰越緊,隨即他抓起段逐弦手腕:“要不還是去拍個片子吧。”
“不用,沒骨折。”段逐弦反握住他的手,安撫似的摩挲了兩下,被江杳甩開。
最終,江杳還是直接給段逐弦上藥了,收尾時,他在藥箱裏翻了半天,也沒找到紗布。
“肯定是江琛偷用我藥箱了。”江杳沒好氣地嘀咕,“等着,我去拿紗布。”
他生硬地拋下一句命令,急匆匆離開。
隨着關門聲響起,室內陷入寂靜。
段逐弦轉身,朝四周看了看。
這是他第一次進江杳的房間,和他猜想的一樣,小動物做窩一樣,凌亂、擁擠、溫暖,還有很多盞燈。
牀尾那個靶子還在,只是上面不再貼着他的名字。江杳是什麼時候停止往他名字上扔飛鏢的
段逐弦走過去,擡手,指尖緩緩摸向標靶上泛黃的、夾雜紙張纖維的膠水印。
大概是得知他更改高考志願的那一刻吧。段逐弦垂下手,由於房間太凌亂,轉身時沒當心,碰倒地上一摞書。
隨着書一起掉出來的,還有一個記事本,恰巧翻開到第一頁,看日期標註,是江杳十歲左右寫的。
視線落在筆記本上,段逐弦頓了頓,控制不住地彎下腰,翻開這些稚嫩的文字和塗鴉。
每篇都很短,有的甚至只有一兩排字。
【搬到新城市,第一天,天氣晴![笑臉小人]】
【新家裝修,卸板材的時候,老爸只讓江琛幫他,不讓我幫忙,江琛說老爸是在愛護我,但我也想爲他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癟嘴小人]】
【感恩節給老爸老媽做了木雕,他們收到禮物後,囑咐我下次不要再玩危險品,以免弄傷自己。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好吧,爲了不讓他們替我擔心,我以後再也不碰刻刀了……[流淚小人]】
【江琛學校組織去水族館學習,可以帶家人,我也想去,爸媽說水族館太黑,讓我在家呆着,他們會拍照片給我看,我騙他們,說我已經不怕黑了。[強壯小
人]】
【今天的作文題目是最喜歡的顏色,我最喜歡紅色,紅色很熱鬧,比我熱鬧。】
這篇沒有畫小人。
或許是忘了,又或許是十歲的小孩,不知道怎樣用一個塗鴉概括這種複雜的情緒。
透過被歲月侵蝕得有些淺淡的筆跡,段逐弦眼前浮現出一個趴在書桌上寫寫畫畫的小身影——一個被父母留在安全區內,孤零零的,渴望認可、自制關注的小孩。
自認識江杳的第一天起,段逐弦就覺得江杳和本人的名字不符,“杳”意爲“昏暗幽遠,無影無聲”。
而江杳是明豔熾烈的,像一捧火焰,隨隨便便就將他的一顆心燒得七零八落。
喜歡江杳這麼多年,他其實從未真正讀懂過江杳。
在江杳返回之前,段逐弦把筆記本連同書一起整理好,放回原處。
喫過晚飯,江家老兩口留他們住宿,江杳不想和段逐弦睡一張牀,又不便當着爸媽的面分房,隨便找了個藉口說要回去。
袁莉還有事要單獨向江杳交代,段逐弦便先出去了。
江琛握着煙盒推開大門,欲在外面抽支菸,冷不丁看見站在花園裏的段逐弦。
“我以爲你去車裏等他了。”江琛說着打了個哆嗦,“外面多冷啊。”
段逐弦道:“門口的路燈壞了兩盞,他怕黑。”江琛驚訝:“他告訴你了?”段逐弦道:“是我發現的。”“看不出來,你還挺細心。”
江琛笑着低頭點菸,吸了幾口,突然毫無徵兆地開口:“他小時候被綁架過,就在20年前的今天。”
段逐弦面色一沉:“綁架?怎麼回事?”
江琛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道:“放學的時候,他被人從校門口直接擄走,關在黑漆漆的小工廠裏兩天兩夜。指使者是我家的競爭對手,當時還沒大清掃,我們那個小鎮地痞流氓特別多,倒也不算稀奇事。”
“好在綁匪只搞威脅,沒真的傷害他,但他還是落下了怕黑的毛病。小時候,爲了戰勝這個的弱點,他經常在黑漆漆的陽臺上獨自呆一夜,誰勸都沒用,挺倔強的
一個孩子。”
“今天喊你們回家,也是想着特殊日子有一大家子陪他,他能放鬆一些。”
段逐弦眉心微蹙。
和江杳同居後,針對江杳的種種反常和習慣,他諮詢過相熟的心理醫生,對方的確給出了“創傷應激”的可能性。
江琛頓了頓,話鋒一轉:“你們吵架了吧?”
段逐弦神色不變:“爲什麼這樣問?”
江琛道:“他那套粉飾太平的本領,在爸媽那裏行得通,在我這可是門都沒有。”
段逐弦沉默半晌,“嗯”了聲:“是有點小矛盾。”
江琛道:“他不像我,和老婆吵個架鬧得人盡皆知,他哪怕心裏有再多不痛快,也會裝出無事發生,首先不讓家人感到爲難。”
段逐弦點點頭:“他的確是個很有大局觀的人。”
“雖然我作爲他親哥,這麼說挺道德綁架的,但江杳是我見過最懂事的小孩。”江琛頓了頓,拍拍段逐弦的肩,“所以,對他好點兒,別太欺負他。”
回到兩個人的家裏,江杳像被什麼追殺一樣,立刻上樓,房門一關,火速和段逐弦劃清界限。
段逐弦望着江杏身影消失的樓梯,又低頭看了看手上纏得整整齊齊還打了個蝴蝶結的紗布,脣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
深夜,段逐弦聽到隔壁有動靜,等了半晌推門出去,果然看到樓下燈是亮的。
但江杳並不在一樓。
想到什麼,段逐弦大步穿過玄關走廊,打開大門,撲面而來的是北風和黑暗。
庭院裏幾十盞燈,被人爲關掉了大半。幾米外,有個身影站在庭院的石板路上,像一柄薄薄的刃立於夜空之下,在凜冽寒風中微不可見地震顫,發出無聲的錚鳴,滿身的無懼無畏,寧折不屈,硬氣得讓
人心疼。
段逐弦想起江琛今天說的那番話。
江杳沒穿外套,寬大的針織衫衣襬在風中鼓起,又塌下,勾勒出瘦窄堅韌的腰線。
這麼肅殺的冬夜,個位數的氣溫,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果然是個名副其實的倔小孩。
段逐弦搖搖頭,脫掉身上的外套。
恰在此時,電壓突然不穩,庭院僅剩的幾盞燈閃爍了起來。
面前人身形一顫,肩膀肉見可見地聳起,雙拳也瞬間握緊,指甲掐進掌心的力道帶動整條手臂都在抖動。
段逐弦立刻大步走過去,披外套的時候,看到江杳額角滲出的汗珠。
電壓恢復,燈已經不閃了,但江杳這會兒腦子還是空白的,感覺背後有動靜,狂亂的心跳漏了一拍。
先覆上脊背的是體溫,注入他繃緊的神經,然後纔是布料的觸感,裹住他凍僵的軀體。
江杳猛地轉頭,不期然對上段逐弦在夜色下模糊的面容。
他下意識去扯身上多出來的外套,沒扯動,他手腳有點發軟,使不上勁,幹不過段逐弦。
“這裏我先來的。”
被寬大的長外套裹住,江杳繃着一張臉,視線壓在眼皮下看人,渾身上下寫滿“別惹,老子現在很孤僻”。
段逐弦道:“中午不是說好暫時休戰麼?”
江杳面無表情糾正:“說的是今天暫時休戰。”
“今天還沒過去。”段逐弦擡手看了眼腕錶,“距離零點還有十五分零二十秒。”
江杳語塞。
某人不愧是成功的生意人,斤斤計較的本事一流。
反正江杳在黑暗處看不清東西,段逐弦也就沒有掩飾眸中的溫柔,風吹過來的時候,替他攏了攏衣領:“過兩天還要參加校慶,當心感冒。”
今年的最後一天是高中母校百歲生日,作爲傑出校友,他和段逐弦都收到了邀請函。
江杳差點忘了這茬。
今晚降溫,確實挺冷的,手指頭都麻木了,段逐弦這件外套,出現得剛剛好。
但他又拉不下面子,衝段逐弦傲慢地擡了擡下巴:“衣服我收下,你可以走了。”
段逐弦問:“我走了你不怕?”
江杳神色一凜,連略顯無力的聲音都拔高了幾分:“我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可怕的?”
看着江杳小臉煞白,故作堅強的模樣,段逐弦懂了。
在他這個死對頭面前,江杳有自尊要維護。
於是,段逐弦點點頭,轉身往屋裏走去。
江杳:“……”
混蛋
這就走了
半點誠意都沒有
沒料到段逐弦這次居然這麼聽他話,江杳瞪着段逐弦消失在門內暖光裏的背影,咬牙切齒。
站在一片昏暗中,好不容易平復的心臟又開始狂跳起來。
看來還是不行。
二十年了,他還是沒邁過心裏那道坎,一到這個日子就變成脆皮。
真沒用啊……
但他頭一次不想逞強了,好像被某人的出現打亂了陣腳,便再也聚不起意志力。
但跟在段逐弦屁股後面進屋,萬一碰到段逐弦,又顯得他好像真的在害怕什麼。
某人這麼陰險,故意在客廳等着看他笑話也說不定。
段逐弦端着熱牛奶返回的時候,江杳已經把披在身上的外套摘了。
段逐弦扶了扶額,露出一點嚴肅的表情,邁開腿走過去,打算教育一下某個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忽然間腳步頓住。
他看到江杳背對他,雙臂交叉着,把他的外套抱到懷裏,攥着布料的手指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骨節繃出幾近透明的青白。
只是這樣抱住還不夠,不足以平復那對肩胛骨的顫慄。
江杳低下頭,把鼻尖埋進衣領,深呼吸了一下,之後便是剋制地、一點一點地嗅着氣味,好像怕那衣服上的氣息用完一樣,直到大力起伏的胸膛逐漸變緩。
段逐弦眼中閃過錯愕。
聽到身後響起腳步聲,江杳如夢初醒般擡頭,趕忙把衣服披回肩上。
下一秒,被人面對面地,連人帶外套一起摟進懷裏。
他撞蒙了,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下巴越過對面的肩膀,抻着脖子大叫:“你你你……你給我鬆開!”
段逐弦:“不。”
江杳:“?”
段逐弦單手扣住江杳的後腦,字音隨着吐息,滾燙地落進他頸窩裏:“衣服給了你,我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