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 初遇]
枝頭新綠,被陽光照射時,葉片透明反光。
雪白的身影站樹梢底,微微擡起下頜,手放在漆黑秀淨的眉骨,朱脣輕抿,去望那樹梢的鳥兒。
“啾啾啾~”
“啾啾啾~”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到他白皙的臉頰。
正午,天氣已經熱了。
楚寒今垂下了視線,撩開衣袍,再望了望四處的荒野。
可他還是不知道這是哪兒。
以及爲什麼會在這座山裏。
甚至……連‘自己’的意識也極模糊。
——催促他的只有不停往前走。
楚寒今握緊劍柄,撥開草叢,踏上一條不算陡峭的緩坡路。
土地泥濘,繞過茂密的樹林,路途不似先前全是野草,地面鋪着石板,覆滿青苔和枯草,古道荒荒,卻仍然可看出這是特意修的石路。
怎麼會有路?
楚寒今擡眸,前方立着一塊石碑,有個隆起的石碓,長得像墳墓,但石坡上卻種了好幾株巨樹,根系將墳墓的石頭撐裂,亂石陂陀。這在陰陽宅中屬於極劣的風水,十大禁忌佔全,安排下葬的人想必和這墓主人有殺父之仇。
祭臺地勢高了些,楚寒今四處眺望,繼續尋找路途時,聽到一陣很輕的動靜:“你是誰?”
聲音疲憊,像被冰水浸泡過。
來自腳下。
楚寒今順着聲音的方向,低下了頭,墓碑的地基毀壞了,一條手掌寬的縫隙,光線照入,越過內壁層層的蛛絲和灰塵,映亮了一具衣衫破爛的朽屍。
楚寒今像是沒有看清楚。
那朽屍穿着衣裳,只是十分破爛,再次問:“你是誰?”
楚寒今徹底停下了步子,和他對視。
“你又是誰?這座墓穴的主人?怎麼會被人埋葬在此地,你的墳頭種滿樹遮擋住了陽光,墳墓地基靠水,陰氣聚集,墓碑上還有鎮壓厲鬼的兇咒,凶神惡煞,葬你的人一定跟你有世仇。”
朽屍發出了一聲輕笑,眼眶中,比畫還漂亮的暗金色目視他:“那你呢?這是深山老林,地下埋有法陣,數十年無人踏過,青苔結了一層又一層,只有妖魔鬼怪,連飛鳥都不在此地盤旋。”
楚寒今:“你是怨氣不消而未死的鬼魂?”
朽屍:“你是偶然路過入山尋寶的仙長?”
陽光落滿楚寒今的肩身,如雪一般,再細細落到墓穴的縫隙中。
楚寒今像是被這句話提醒,略一點頭,回過神:“對,本君要去山中尋靈寶,告辭。”
他前腳剛邁起,身後一陣淡笑:“仙長,你知道自己中咒了嗎?”
楚寒今想聽他說一二,可卻被一個念頭催促,素履再踏起:“告辭。”
越臨卻再道:“仙長。”
楚寒今轉過臉,白皙的面頰,清貴狹長的眸子,眉眼如晨霧中的遠山般清冷疏遠,卻含着端莊典雅的憫人之氣,像極了……供在廟宇中的玉菩薩。
越臨眼中的人發着光,他笑問:“仙長急着去什麼地方?”
楚寒今:“不知。”
“不知?”
“確實不知。”
“你長得這麼好看,我從生到死沒見過你這麼好看的道長。可你像被人下了心咒,操縱着來到這裏,還有可能置於死地,你依然不知嗎?”
“不知。”
難得安靜了片刻。
越臨在墓穴中走來走去,他對墳墓外的世界並不好奇,身心俱疲,看到他就像林雀對闖入山中者感到好奇。可再看到楚寒今要走,他不知道想到什麼,說:“那能不能請你放我出墳墓?我在墓中待了十幾年,本不想出,如此第一次被你勾起了好奇。”
楚寒點頭,將長劍伸入墓碑的縫隙,往前一翹,“嘎吱”一聲,陽光一寸一寸填滿了墓室,縫隙的灰塵都照亮,墓室中鋪天蓋地的縛命咒出現在眼前。
越臨缺了胳膊好了腿,安安靜靜待在角落,待楚寒今踏入洞穴,塗抹掉石梯最後一道符咒,道:“你可以出來了。”
越臨怔了怔,點頭,走到陽光下。
他渾身被光照亮,頭髮蓬亂,越發顯得殘破不堪,垂頭若有所思打量自己手臂時,楚寒今的白衣已走下祭臺,沿着叢林深處走去。
越臨再看了看自己斷裂的手,殘破的血肉。
他眼中閃過複雜,像重獲新生,陰沉了許久,轉身跟在了楚寒今的背後。
林中鶯鳴鳥叫,鬱鬱蔥蔥,斜光被樹幹切割得破碎不堪。越臨目視楚寒今背影,單手掐了一朵野花,隨意將花瓣摘了拋玩,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背後。
正前方懸崖絕路,土地平整鋪展出去,底下流過清澈的溪流和廣袤叢林。
楚寒今心道:走錯路了。
這不是他內心指引的方向。
他背過身,便見那破破爛爛的朽屍跟在背後,見他停自己也停了,猝然回頭忘了躲,站在樹枝後靜靜地看着他。
楚寒今眉頭又是一皺。
越臨:“我很醜嗎?”
楚寒今簡單道:“形貌確然嚇人。”
便很快地越過了他,踏上來時的路,走到了懸崖下的溪流旁。
河水潺潺,楚寒今着的鞋未被水沾溼,他目視水流,身姿極爲端正,陷入了一陣短暫的發呆之中,像是不知道該去哪裏了。
後頸泛起一陣涼意。
回頭,見越臨兩隻腳插在水中,波瀾不斷的水面被他手輕輕一撫變得平滑如鏡,他垂頭看着鏡中的人像,似在細細觀摩,安靜了片刻,用僅存的一隻手緩慢整理髮冠。
可他形象實在不太好看,頭髮好歹理整齊了,臉卻脫水乾癟,膚色黧黑,怎麼看都是不倫不類的怪物。
“還真是醜啊。”
他輕輕嘆了聲氣,再擡起頭,在他兩三步外,楚寒今白衣秀淨,容貌清冷秀美,與他幾乎是天壤之別。
他走到楚寒今身旁:“你在看魚?”
楚寒今:“不是。”
“那你在看什麼?”
“看路。”
“看路?你要去哪裏?”
“……”
楚寒今一時不說話了,似乎有些頭疼,眉微鎖。
越臨:“你要找的是一條出山的路?”
楚寒今:“不是。”
越臨:“那你……”
楚寒今並未聽他說完,便轉過了身,沿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行了。
越臨以爲他探路,沒太上心,找了一支瘦長的樹枝當魚叉叉魚,手裏剛叉到一條時,前面的人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越臨“嗯?”一聲,再四處張望,確定確實找不到了,把魚叉一丟:“人呢?”
人已經離這裏很遠了。
楚寒今走上了荒蕪的原野。
好像被某種聲音呼喚着,不停地往前走。他也會感覺到口渴,便從溪水中掬起一盆,如果餓了,便從樹上摘幾顆果子喫。
楚寒今的清醒是一陣一陣的,有時候能意識到自己在找東西,但大部分時間什麼都意識不到,只是不停地走。
走了不知道幾天幾夜,雨水淋溼他的肩膀和衣服,布帛沾水後沉甸甸,而他在泥濘之中跋涉,鞋履沾泥污,走路也變得喫力起來,雨水沿着下頜淌落,將他濃秀的睫毛淋得潮溼不堪。
“嗯……”
楚寒今感覺疲倦了,站在雨幕中。
水珠滾落在秀挺的鼻峯和脣珠,又落到地上。楚寒今拭去了眼睫的雨水,舉目四望時,身後響起一截樹枝被踩斷的動靜。
他側頭,樹葉後冒出一顆黑色的頭。
看到的第一眼,楚寒今眉皺了皺,像還是沒習慣看到這麼醜的東西。
越臨舉了一支葉片巨大的觀葉鶴望蘭,褲腳紮在腳踝,一派輕鬆自然的打扮。見他對自己皺眉,摸了摸臉,很快笑道:“仙長?”
楚寒今閉目站着,沒有說話。
“這幾天你跑哪兒去了?我翻遍這座山頭都沒看見你。”越臨將葉子遮到他頭頂,“身上也淋這麼溼,不冷嗎?”
楚寒今脣瓣間溢出的氣都是涼的。
越臨將葉片更往他頭上遮了遮,道:“先找個地方避雨,再跟我說說你去哪兒了。哎,這座山裏就我們兩個人,你走了以後我找你好幾天,一直找不到。來,跟我來。”
他倆回到了墓穴附近,已用竹子搭建好棚子,木柴架起火堆,把火點了起來。柴火蓽撥,臉映成了溫暖的橙黃色。
楚寒今坐上石板,袍袖的水沾溼了石面,越臨連忙走近拉他的衣服:“既然溼了,爲什麼不脫下來烤火?來來來——”
他說着,楚寒今扣住他的手,道:“不可。”
“怎麼不可?”
“在人面前衣衫不整是爲不妥——”腦子裏想着這句話,楚寒今卻怔了一下,沒說出口。
越臨:“衣服溼了脫下來曬乾不是很正常?這還有什麼妥與不妥,難道你從來不脫衣服,也從來不洗澡?”
“……”
“而且,現在山裏條件簡陋,大家彼此體諒一下。”越臨道,“再說,我是男的,又不會佔你便宜。”
佔便宜二字,讓楚寒今輕輕哼了一聲,眼眯細了些,分明是嫌棄他用詞輕浮。
“來來來,脫嘛。”
越臨的手伸了過來,幾天不見他不知用的什麼方法,兩隻手已補全。沾了水的衣衫沉重脫,楚寒今蹙起眉,像矜持清貴大少爺出身,想必平時十指不沾陽春水,便伸手來幫他拉衣襟。
——誰知道這一拉,動作太大,將他衣衫褪去了大半,蒼白瘦削的鎖骨露出,白皙的胸口也露了好些。
青絲垂到肩頸,瑩白的膚色與陰冷山林格格不入,帶着微微的粉色,被風吹着,一時間尷尬極了。
楚寒今咬牙,側頭看他。
“這……”越臨好笑,“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下手有點重。”邊說,把剛褪下的白淨內衫又貼回,輕輕拍了拍,“你脫,我不幫倒忙了。”
楚寒今眉間忍耐,擡手將潮溼的外袍褪下,被越臨接過去,晾在了竹竿,讓風一吹便飄來飄去。
木柴堆上同時烤着一隻兔子肉,表皮變成焦酥的深色油厚外皮,純肉質的香氣飄散。越臨遞去一隻兔子腿,問:“你是哪門哪派的弟子?”
楚寒今:“記不得了。”
“那你姓什麼叫什麼?”
楚寒今皺眉:“記不得了。”
“你……”
越臨留意到他頸側的單衣內,隱約掩着一道黑色的咒印,方纔還沒看清楚,此時猜到什麼:“你的後頸——”
他二話不說去扒楚寒今單薄的內衫,夾着衣領拉開,楚寒今沒想到他這個動作,怔了一下,後頸白皙的肌膚已“嘩啦”被拉開,光裸於荒野中。
楚寒今:“你!”
越臨性格顯然極狂劣,笑着說:“我看看你後頸的咒印。”
楚寒今擡起手,一掌,將他推了出去。
推完,起身將衣衫攏緊,姿態變得凌然不可侵犯,單手握緊劍柄,雙目直直地目視他。
越臨心道:這應該是正道世家大族的人,家風修養如此嚴厲,連查看他病症都要三催四請,實在讓人無奈。
越臨只好舉起雙手:“別,怎麼動起手來了?我只想看看你中的咒印,沒有別的意思,要是冒犯你了不好意思,給你道歉,勿怪勿怪,不要動刀動槍的嘛~”
楚寒今手指抵着劍柄,半晌,將劍插了回去,回身端坐在石臺。
雨勢極大,越臨在棚子外站了片刻周身便淋得潮溼不堪,重新進了棚子內,他笑了笑:“咳咳,請問仙長,我能看看你中的咒印嗎?”
說完像模像樣作了個揖,彬彬有禮。
楚寒今狐疑地看他,片刻,手指扣在頸側解開了衣襟,道:“請。”
越臨繞着他兩三步走近,看到了後頸那道黑色三勾玉。
“可惜,”他確認說,“我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咒。仙長,你知道嗎?”
楚寒今:“不知。我這幾日未曾脫下衣衫,甚至不知道頸後有東西。”
越臨點了點頭,牽着他的衣衫:“除了後頸,後背還有沒有別的咒?你把衣服再往下脫,我幫你看看。”
楚寒今霎時停頓了動作。
按理說,互相幫忙查看傷口,在修士中本是一件無比平常的事情,可越臨方纔過於冒失導致楚寒今有了戒心,變得推三阻四,場景便多了幾分詭異。
越臨道:“怎麼了?你脫啊!”
“……”楚寒今擰着眉將衣衫褪到小臂,仍然沒有全脫。白皙而緊緻的後背坦露出來,肩頭纖穠得體,線條漂亮清瘦,垂下了幾縷潮溼的烏髮,越襯得皮膚白皙如雪。
越臨看見,說:“嘖嘖嘖!仙長相貌真如謫仙,恐怕修士裏難找到比你還俊美的男人。我以前聽說六宗名門修士,極好男風,尤其是你這般容貌俊美的男風,你從小到大一定被很多人騷擾過吧?難怪你對我有戒心。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楚寒今半閉着眼,不說話。
越臨手在他肩頭摸了摸:“膚質細膩,宛如玉脂,我以前見過一座白玉菩薩,和你一模一樣。”
楚寒今撩起眼皮,剛要發作,肩頭又被笑吟吟輕輕一拍,越臨說:“放心吧,我一點兒都不喜歡美男美女。以後你我以兄弟相稱,誰要是好男風好到你頭上,我就揍他。”
聽他胡言亂語,楚寒今負氣道:“誰和你做兄弟。”
“仙長,這就是你短視了,不知道我的厲害。”他也坐下,單手撐着小腿,坐姿野腔無調,卸了一條兔子腿喫,“你後背沒有別的咒印,黑色的我不認識,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咒。哎,看來我在墳裏躺的這幾十年,修真界人才輩出。”
楚寒今疲了,閉着眼,聽柴火燃燒的聲音。
他極爲倦怠,不清楚爲什麼,每天在山林裏走來走去後,意識會稍微清醒一些,但隨之而來是徹骨的疲憊感。
咒印?
心咒?
他被人操縱了?
往這個方向想,腦中便會涌來潮水般的疲意,將他全部的意識淹沒,陷入空白,幾乎沒有出口,很久之後才能重新恢復自己的念頭,這時往往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而是置身於另一片荒山野嶺。
楚寒今閉目,像是陷入了沉睡。
雨水沿着竹棚垂成雨簾,流成彎彎曲曲的溝壑。棚子內除了雨聲,時不時響起捅弄柴火的動靜。
越臨往火堆裏放了幾根新柴,眼前垂下一道高挑的陰影。
他擡眸,楚寒今不知何時站了起身,將衣衫取下穿好,手握在劍柄,眉眼陰沉,轉身走入了雨幕中。
越臨:“哎,小菩薩,你——”
楚寒今像是沒聽到,面朝下山的小路。
越臨大喊大叫:“小菩薩——”
聲音震得樹葉落了一地,可楚寒今依然像是沒聽到。不應該啊?按照常理,哪怕此人極其討厭自己,也該回頭看一眼。越臨連忙站了起身,見楚寒今像是在感知道路,一擡腿,踩了滿腳的泥漿,大踏步朝着山林下去了。
越臨大惑不解,跟在他背後追。深山中的暴雨可非比尋常,會招來滑坡泥石流,況且此時天空電閃雷鳴,不斷劈落木柴,夜色又昏瞑,隨時會滾落入山坡懸崖。
一道道閃電劈亮了深色的夜空。
越臨繞過一道山脊,剛想走快兩步,眼前已沒了楚寒今的身影。
手裏的兔子腿捏緊。
越臨皺了皺眉,搖頭:“真是咄咄怪事。”
山裏的雨接連下了兩天,東面一塊山頭被雷劈壞,亂石滾落,將坑坑窪窪裏的草木砸爛,或許砸死了幾隻動物。清晨,便看見幾只松鼠在石頭堆上跳着,不停有螞蟻爬來爬去。
天色陰沉,像短暫放晴,很快又要接着下雨。
越臨打獵回來,手指沾滿血腥,單手拎着一條鹿腿,望了望這片坍塌的廢墟。他踩着廢墟的邊緣仔細地跨過,前方有一灣溪流,可以洗乾淨他手和鹿的血。
正前方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越臨眼前一亮:“小菩薩!”
楚寒今垂頭站着,身影伶仃,一襲白衣被荊棘和尖刺劃破,沾滿泥污,頭髮相較前兩天凌亂不堪,單手鬆鬆握着劍,眉眼充滿倦怠和疲憊,淋了兩天兩夜的暴雨。
他看了越臨一眼。
越臨:“我還會醜到你嗎?”
越臨比起先前朽屍的模樣,已血肉充實了許多,頭髮下的臉俊美清朗,身姿也變得挺拔精悍,只是衣裝還不像樣子,破破爛爛,像個莊稼漢。
楚寒今沒說話,前跨一步,撐着劍半跪在地。
他力氣都耗盡了。
越臨嘆了聲氣,走近抄着他的腋將人托起。先前還骨肉未全,以爲楚寒今十分高挑,現在看來還比自己低了一些。他道:“我猜你會亂跑,可也猜你跑不出這座山,始終還會和我相見。”
他道:“回去咯。”
楚寒今回到棚子底下,發現相比先前已擴大了些,底下除了平日生火烤肉的地方,還多了些別的器具。
越臨“刷”地將死鹿丟開,指了指一架體型較大、木骨複雜的機器:“這是織機,我這兩天在山裏找到了葛麻,泡水後撕開,可以織出粗糙的麻布。”
他拿起一捆繩子:“這兒,已經搓成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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