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四天:顿悟一
虽然不知道云骨为什么這么生气,但她是個从来不愿意欠人情的人。
他为了自己而受伤,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這個药,她還就是给他上定了!
于是云骨一支烟還沒抽完,就看见气鼓鼓的小兔子又回来了,浑身上下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从帐门口抄起一把折叠椅,拎起急救箱,“啪”地一下拍在他面前的地上,在他对面坐下了。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云骨還沒反应過来,她已经打开了急救箱,从裡面翻出了棉签,纱布,碘酒和云南白药。
然后小心翼翼地抓起他受伤的手,开始低头帮他清理伤口。
一句废话都沒有。
看着面前那個闪着光泽的毛茸茸的头顶,云骨的气,突然烟消云散了。
“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轻点儿。”
筱曦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洗的手,還有石头渣子呢。”
语气是埋怨的,语调却软糯得让人想揉。
云骨不吭声了。
筱曦仔细地用棉签扫掉细小的石渣,对着他的伤口轻轻地吹气。
那带点潮意的凉风,仿佛吹在了云骨最心裡柔软的角落。
于是——剩下的那点恼怒,也不见了。
然后,小白兔垂着眸,說话了:“我知道你是真生气了……那不是我的第一反应嘛……平地上看见人要摔倒,你還会下意识地伸手扶一把呢。這身边就是峡谷,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摔下去啊……”
云骨沒說话。
筱曦给他涂完了碘酒,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愧疚,试图解释:“而且,這几天,队裡的队友之间都是互相帮助的。谁不舒服了,都会伸把手。谁的路餐沒带够,大家都互相分享。谁出点意外,大家都群策群力。我只是…觉得……”
云骨的喉结滑动,无声地叹了口气,打断了她:“你在生活裡也這样嗎?”
“啊?哪样?”筱曦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他。
“就是……”云骨想了想:“這种责无旁贷的劲儿,你是不是平常也這样?觉得别人都是你的责任,别人好不好都与你有关,别人的事,你能帮一把是一把?”
筱曦眨眨眼:“也……沒有吧。我也沒那么热心肠。”
云骨转开头,不想对着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就,烦人!
碘酒干了,筱曦又低下头去,开始给他上云南白药。
云骨看着她那個专注的样子,還是忍不住开口了:“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這么生气嗎?”
筱曦老老实实地說:“不知道。我還觉得我挺冤的呢。我好心好意帮忙,虽然帮了倒忙……”
云骨嗖地一下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哎。”筱曦想去把手抓回来,抓了個空,不高兴了:“干嘛呀。都快上完了!”
云骨用另一只手一把握住了她在空中乱挥的两只手腕,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那你知道,早上师姐要下撤,我为什么瞪你嗎?”
哦,对,還有這件事呢。
他不提還好,一提筱曦也生气了。她抿紧了嘴唇,摇摇头。
“小溪。”云骨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沉重:“你知道户外徒步最可怕的是什么嗎?
“我告诉你,不是山,不是雪,不是极端天气。”
“而是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的弱点和极限。”
“你在城市裡生活得久了,身边的一切环境和设施都是围绕着人的安全和便捷设立的。可是户外,大山,高原,不是!”
“在這种环境裡,一個人的生命,跟一棵草一只蚂蚁沒有区别。大自然打個喷嚏翻個脸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還容易!”
“我见過的所有出事的人,都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裡!都他妈的以为自己人定胜天!”
“可师姐知道。她知道自己的极限走不了今天的路。”
“這個时候,谁也不能勉强她!”
“小溪,你可能是好意,想着让她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可是,户外走多了的人,都知道敬畏自然,适可而止。”
“你知道真正的老驴最尊重什么人嗎?”
“他们心裡最尊重的,不是登顶珠峰或者独自攀爬冰川的人……”
“而是那些离登顶只有一步之遥,却有勇气承认自己到达了极限,選擇下撤,不给队友添麻烦的人!”
“他们選擇下撤,不是因为他们懦弱,更不是因为认怂,而是因为他们每一次出发,从来都不是为了那個结果。”
“他们走在路上的每一步,跨過的每一條河流,看過的每一眼风景,才是他们当初的开始理由。”
“任何时候,走的高,走得险,都不是徒步的目的。徒步,不是为了比谁走的更,谁爬的更高,而是为了走去更多的地方,去看更多的风景,了解自己能力的边界。”
“而只有你了解了自己能力的极限,你才有资格去帮助别人。”
“仅凭一时头脑发热,不是勇气,是傻逼。”
“一個人,如果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又何来能力保护别人?!”
筱曦呆住了。
面前這個男人,目光清炯地,甚至是有点恶狠狠地盯着她,仿佛要保证,他說的每一個字,筱曦都真的听进去了。
如果她沒听进去,他好像也不介意再說一遍。
他很少开口,但第一次认真地开口——
就這么多话。
他应该是,真的急了吧……为她的不懂事,也因为她的天真幼稚。
更因为她的鲁莽好胜。
而他所有语言,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仿佛直接刺到了她的灵魂深处。
让她惊醒。不,不止是惊醒,简直是……
天翻地覆。
這天晚上,大家都休息得很早。
明天的路程将是强度最大,海拔最高,行程最长的一天。云骨和山猫吃晚饭的时候就說了:“今天大家早点休息,明天我們7点就出发。”
临睡前,筱溪去看了一眼江离,发现她的状态基本都恢复了。
“半夜不舒服,记得叫我!”殷殷嘱咐完,看着江离钻进睡袋,筱溪回了自己的帐篷。
月色昏暗,山风呼啸,溪水潺潺。
筱溪却难以入睡。
她睁着眼睛,看着帐篷顶,心裡在一遍遍地咀嚼云骨下午的话。
因为那些话,颠覆了很多很多她過往坚信的真理。
她年轻的生命裡,一直在不停地与别人竞争,与自己比赛,要求自己更快更高更强。
考大学,考外企,哪一样不是考打败别人才能赢得机会?
年头计划,年终总结,哪一天不是在拆分制定kpi,拿着标尺衡量自己的进度?
升职,加薪,进高潜计划,哪一次不是凭借她目标明确的规划和坚持不懈的努力?
她早就习惯了,跌倒了爬起来,咬紧牙关不放弃地前进,眼睛裡一直盯着一個個目标。
超過一個,再盯着下一個。
仿佛达不到目标,那么所有的努力都沒有意义。
可是,今天却有一個人告诉她:结果不重要,目标可以不抵达,而這些,一样值得尊敬……只要你,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开始,为什么要走這么艰难的道路。
只要你,认真地善待過一路上的风景……
筱溪突然很沮丧,很难過。
因为他還說:“仅凭一时头脑发热,不是勇气,是傻逼。”
那么,在现实工作中,她跳出来帮助那個下属小姑娘求情,也是不自量力,在犯傻嗎?
纷乱的思绪中,筱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依稀做了一個梦。
梦裡她走着走着,周围的山水就变成了超级玛丽的背景,她不得不上蹿下跳,避险打怪,一关又一关。
等到了关底,一個大boss威风凛凛地出现,长着深邃狭长的眼眸,讥诮冰冷的双唇,俯视着她:“尔等何人?因何来战?”
筱溪愕然,对啊,她不是在徒步嗎?为啥变成打怪升级了?
下一瞬间,砰,游戏场景碎裂,筱溪眩晕着下坠,身下是漆黑的虚无空间。
筱溪刷地一下睁开眼。
外面,天色已开始透亮。
…………
七点刚過,整支队伍如常出发了。
今天,依然是云骨带队,山猫收队。
這两天通過和俞大哥闲聊,筱溪现在也知道一些徒步团队的潜规则了。
比如,只有能力最强的人才能做团队的一领。
而這個能力,指的是综合能力。
除了体能,经验,路线的熟悉程度,還有处理危机,解决問題,协调沟通的能力。
而收队,其实不需要那么多的经验积累。只要别丢下人,慢慢走,跟一领随时保持沟通就行了。
筱溪想:那么看起来,云骨确实是比山猫更适合当领队的。他做领队,也未必是为了避开自己。
昨天被云骨教训了之后,筱曦的情绪就一直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有点躲着云骨。
她不知道跟他說什么。他的那些话,带给她的冲击,实在是有点大,已经大到了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地步。
只要对着云骨,就好像要被逼着面对這些话带给她的混乱。
她实在是有点烦。
而云骨,好像也有点刻意的回避她,除了晚饭時間,他几乎都沒露面。连晚上测血氧,都是山猫给大家测的。
今天早上集合的时候,他也一直在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山猫整好队之后,他已经背好了所有的装备,走過队伍前面,简单地說了一句:“出发吧。”
就一個人闷头往前走了。
筱曦眼睁睁地看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经過自己身边,突然意识到,他……又退回到那個职业领队的角色裡去了。
可是,仔细地想一想,他本来也沒做過什么特别不像领队的事情:
——他帮她拍摄日照金山
——他牵着她的手過河。
——他抢過她手裡的苹果,“咔嚓”一大口。
——他帮她扎营。
——在她冻僵的时候,他提供了一個怀抱。
——在她遇险的时候,他飞身扑救。
這些,其实,都是一個领队可做可不做,做了也不過分的事情。
筱曦突然明白了自己心裡的失落。
在這雪域高原的大山深处,一個老驴对一個小白的关心,并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很多时候,那只是出于强者对于弱者的怜悯和照顾而已。
可是,明白了,心裡,却更失落了。
她不想要他的怜悯和照顾,她想要……她想要什么呢?
今天的路果然非常难走。
上午11点之前,全队要爬過海拔4700米的次丁垭口,所以从出发开始,一路都是上坡。
天空有点阴沉,空气当中充满了潮湿的味道,云霭笼罩在山巅,连身后的冰川都隐约不清了。
高原的地面上,全是冰川纪留下来的砾石,偶尔,有一丛丛的高山植物,顽强地从碎石下挣扎着冒出头来。
越来越稀薄的空气,陡峭的山路,不停地攀爬,让筱曦很快就沒有了其它的念想。
主要是,太特么累了,简直累到了绝望。
身体的疲劳反应占据了大脑的90,很快地,除了指挥手脚配合着走路,大脑就容不下任何其他杂念了:
[下一步,踩這裡吧。不行,這看起来有点滑。]
[登山杖落在那裡吧,嗯,看起来可以,這一步需要左手的支点。]
[這块大石头怎么长得這么不是地方啊!从這边绕呢?還是从那边绕呢?]
[這沟有点宽啊,一步够呛,得分两步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筱曦那种失落的恹恹郁郁的状态悄然消失了,脑海裡只剩下了呼吸的声音。
筱曦沒想到,原来单纯只是走路,這么一件简单枯燥的自己从两岁就会已经变成本能的事情,当专注地做到极致的时候,也可以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她也从来沒意识到,孤独可以让人這么满足。
這让她想起了大学毕业后头两年的日子。
虽然干的都是搬砖的活儿,但是,她每天都专注在一块块的砖头上:摆的对嗎?码的齐嗎?换一块砖行不行?還有沒有更好的办法,砌的更快,盖的更结实?
那個时候,她的世界裡,沒有宏大的战略,甚至也沒有明确的目标,升职加薪都是被动的等待,财务数据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她每天都在为今天写完一個文档,解决了一個客户問題,或者算对了一张表格而开心。
那段日子,单纯,而幸福。
也是這样,物我两忘,活在当下的每一個瞬间。
很累,很累,虽然不知道在为了什么而奋斗,但是却,很快乐,很值得。
整整一個上午,除了偶尔停下来喝水,筱曦就几乎沒有抬過头。
這一個早上,她神奇地不再在意自己的速度,自己的位置,别人在哪裡,距离垭口還有多远……這世界上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好像离她远去,不再与她有关了。
她只想埋头走路,就這么一直不停地,不停地,走下去。
因为,每一步,都痛并快乐着。
走着走着,云雾散了,清澈瓦蓝的天空重新露出颜色,前方隐约传来队友的笑声和惊叹声。
筱曦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走上去,才看到那片瑰丽绚烂的景色。
山腰之下,是一片弯曲凹陷的小盆地。
一小面孔雀蓝色的高山湖泊,如戒指上蓝宝石一般,镶嵌其间,诱人而又神秘。
抬眼望去,他们這群渺小的人类,正被成群的壮美敦厚的巨大雪山垂首环绕着。
在历经了3天的艰苦攀爬,跨越河流,翻越峻岭之后,圣洁而美丽的梅裡啊,在這一刻,终于给了他们一個最温柔的拥抱……
筱曦眨眨眼,再眨眨眼,露出了一個舒爽的微笑。胸中的闷气一扫而光。
原来只要专注于一件事,享受那個過程,那么這些震撼心灵的体验,那生命的丰盈,早在旅程之中,就已经一一兑现。
只要决定了方向,走下去,在生命的拐角,总会与美丽的馈赠,不期而遇。
原来出发,远远比到达更重要。
江离今天走的后队,既有身体的原因,也因为小狼狗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粘着她,不许她走得太快。
江离有点后悔那天的任性了。
她那天,其实并不是“见色起意,精虫入脑”了……她只是,突然厌倦了。
厌倦自己听不得鳌太两個字。
厌倦自己至今走不出来。
厌倦她自己心裡的放不下。
山猫追出来的时候,一片懵懂,眼裡却闪着关切的光芒。
那一刻,他是那么像雾朗,却又是雾朗的反面。
他還那么年轻,什么都還沒经历過,也什么都不懂,沒有野心,沒有目的,就像——江离最初认识的雾朗。
最关键的是,那一刻,山猫是热腾腾的,鲜活的,和唾手可得的。
江离急需一些崭新的山野记忆,去替换掉那些刻在她骨子裡的過往。
也需要一個活生生的有温度的躯体,驱赶走那個阴魂不散的幽灵。
江离是老驴,自然知道,山裡发生的事情,会永远的留在山裡。
所以,她当时毫不犹豫地下了嘴。
可现在,她又后悔了。
江离爬上這一片平台的时候,看到筱曦正静静地抱膝坐在坡上,靠着自己的背包,独自看风景。
這條上升的线路太长了,前队和后队之间差不多隔了两公裡,现在已经走得沒影了。
平台上,只有筱曦和麻杆姐。
筱曦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可当江离看到她的背影的时候,却明显的感到——筱曦变得不一样了。
记忆中,這几年的筱曦,总是忙忙碌碌的,每次见她,她手上仿佛总是在同时做着好几件事。
她妈妈住院那一次,手术结束后的48小时,要求家属陪护。
江离晚上八点半去换宁筱曦的班。
一进病房门,就看到筱曦把电脑摆在一张椅子上,自己搬了個小板凳,就坐在病床的脚边,耳朵裡塞着耳机,一边回邮件,一边在开电话会。
电脑上,五六個界面屏幕在她的手下熟练地反复切换,令人眼花缭乱。
宁筱曦娴熟地打着字,回应着耳机裡的提问,偶尔静音抬头看一下宁妈妈的点滴,站起身来去按呼叫铃,顺便再打开手机裡的电商,下单买两样东西。
看着她顺理成章流畅自如地把每一分钟都劈成了八瓣儿用,像台电脑一样可以在五六個并发任务中随意切换,江离惊呆了:
筱曦她……开电话会的时候還可以同时规划家裡需要买什么东西么?
這是什么机器人活法?
后台开了多個沒关的应用?
脑子不烫嗎?
那天离开时,宁妈妈嘱咐:“筱曦,回去早点休息。”
筱曦却笑着說:“妈,您不用操心我,我回去跑個步就睡了。”
江离的脸都抽抽歪了——
10几個小时都沒怎么正经休息了,這大晚上九点半,她還要去跑個步再睡……
筱曦怕不是魔怔了吧!
那时候的筱曦,好像总是怕時間不够用,总是舍不得停下来,好像被火箭追着慢一点就要万劫不复,又好像停一停就会被事业的列车甩在站台上似的。
不知不觉的,她已经把這种生活過成了常态,過成了习惯,最后,過成了天经地义。
江离已经很多年沒有见過现在這样的筱曦了。就像——高中时的筱曦。
暑假的傍晚,开满木芙蓉,空无人烟的校园裡,筱曦也曾穿着白裙子,抱着一把木吉他,在掩映的花色与黄昏中慢弹轻唱。
那时时光很慢。筱曦很安宁。
這一刻,那個白裙子的身影,似乎和這個坐在高原雪山脚下的背影,缓慢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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