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就算是毒药,他甘之如饴
自凌央回长安至今,已有整整一月沒有进行過朝会,他几乎日日都躺在病榻上养伤。
他在战场上受的诸多伤痛大多都已愈合,回长安后,至多再休养半月即可。
可霍晚绛那日不仅伤了他的肩,更伤了他的心。
身心俱痛,凌央的病情加重不少。
霍晚绛是深夜才回到宫中,回来后,她有意对他避而不见,却允许他去见他们的儿子、女儿。
她日日将自己锁进寝殿,听姒萱提過一嘴,她在寝殿内搭建了一個神龛,日日不忘为卫骁招魂。
她从前从不信鬼神的。
小舅舅失踪后,在寻得他下落一事上,她忽然变得比谁都执着。
阿绛又病了。
凌央不怪她。
小舅舅的事对她打击太大,她的头发白了那么多,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她该有多痛啊。
可是他静下心来冥想时也不忘幻想另一种场景,倘若這次与匈奴交战,死在战场上的人是他,她会有這么大的反应嗎?也会为了他一夜白头生不如死嗎?
凌央招手将曹恒宣入殿中。
“朕出征期间,皇后见過的所有人全部查一遍,一個也不得放過。”
他伏在榻边,略有些痛苦地喘息:“若查出将小舅舅的死讯传回长安之人,赐其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曹恒接過密旨,悄声退下。
凌央再度闭上双眼。
殿内又传来脚步声,他竖耳一听,重新打起几分精神。
霍晚绛和小樱一齐入殿,小樱端举的托盘上還盛放着一碗药,殿内一瞬间便满是药气。
凌央咳了几声,牵扯得肺腑四肢都在发疼。他看着霍晚绛,眼底情绪复杂翻涌:“你终是肯来见我了。”
霍晚绛淡淡一笑,径直坐到他榻边。好像去岁也是這個时候,她从洛阳回来,两個人也是形同今日這般情形,一個病着,一個還怀着身子。
可那时,他们之间远胜過今日快乐。
“陛下。”霍晚绛从袖中掏出一只匕首,默默递进凌央手中,“妾大逆不道,竟敢弑君,任凭陛下处置。”
凌央苦笑几下,虽接過了她的匕首,却随手扔到地面。他摇头:“阿绛,你明知我舍不得。”
霍晚绛沒有去接他這番话。
二人双双沉寂半晌,凌央直勾勾盯着她发间银白,雪天看,她的白发愈发明显,数量多到根本藏不住。
性情中人,最忌伤神。
从前她不会說话时,他每天都有好多话想同她說。可如今她会說话了,夫妻之间的话却变得好少。
霍晚绛率先开口,声音轻了又轻:“你再把他失踪那日的事,全部给我复述一遍吧。”
凌央這下坐直了身,面色凝重地回忆起来:“那個据点小城在漠南漠北交界处,原是匈奴人领地,后被晋军攻下,安营扎寨。据斥候說,呼延巴莫的残部已经逃之夭夭了,我和小舅舅商议后决定减少夜巡的频数,准备過几日便返程。”
“也就是那一次夜巡,我和小舅舅饭后无事,决定亲自各率一队五十人的人马,在营地方圆十裡范围内来回巡逻。”
“顺便谈心。”
“按理說,营地以北方圆五十裡内分散驻扎得有晋军,而小舅舅命各营都搭建了临时烽火台,以便传信。匈奴人想去而复返搞突袭,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结果变故就那么发生了,我和小舅舅行至河畔,忽然冒出大批匈奴人。我們寡不敌众,很快,晋军死伤得只剩寥寥几人,我的坐骑也不幸被匈奴人弯刀所伤。小舅舅为救我,更为让我回营报信,便将他的爱马让给了我。”
“我见到他最后一眼,便是他跳入河中的身影,那群匈奴人不通水性,却也沿河一路追逐。”
霍晚绛不禁打断询问,眼神默默瞄向他肩上伤处:“后来呢?”
凌央低头:“后来,我带人追上那群匈奴人,亲手杀光了他们,可我再沒见到小舅舅。”
“我命人找了整整半月也无果,一气之下,便带着晋军继续北推,直至推到阴山,才决意回朝。”
原来阴山是他打下的。
霍晚绛此前确实低估了他,可事到如今,依他所言,卫骁生死未卜,再去看這些足以名垂青史的战绩,又有何意义呢……
“你肩上的伤,是为何人所伤?”
若那個答案是李怀,霍晚绛几乎就可以断定叛徒是谁。
凌央却摇头,神情迷离:“事情過去的太久,加之夜色太深,我确实不记得了。阿绛,你告诉我,是谁把小舅舅的死讯带给你的。”
他說他不记得。
发生這件事时是五月,如今都到冬天了。半年的時間,卫骁就算当时能活下来,可在匈奴人眼皮子底下,他又能无恙嗎。
也许那個她最不希望发生的结局,当真发生了。
霍晚绛又忆及儿时叔父对大哥說過的话。
叔父当时說,一個疑心深重的帝王,想除掉一個大权在握的臣子,多得是手段和理由。譬如晋武,只要对他說一句谁家在用巫蛊咒他,不论三七二十一,不论他对那臣子有何种感情,他都会毫不犹豫灭门。
她再次打量眼前人,试图从他面上找出半分慌乱闪躲。
许久,她才缓缓启唇:“不過是你们回朝前传出的流言罢了,哪儿有什么人。”
凌央又苦笑道:“因为流言,你便要杀我?”
霍晚绛垂下眼:“妾知错,但請陛下责罚。”
凌央:“阿绛,你知道的,我拿你一点办法也沒有。”
却见她伸手试探桌案上药碗的温度:“药凉了,陛下,喝药吧。”
罢了,只要她能解开心结,只要她的恨意能少一些,她想做什么,他都顺着她。
凌央将药汤一饮而尽,入嘴第一口他便皱紧了眉,這药和温峤开给他养伤的,味道大有不同。
不知她這次是否是来杀他的。
若是,就算碗中是毒药,他甘之如饴。
他明白,自从她乌发变白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彻底回不到从前了。
一切都发生了无声的改变,如果他沒有出征,如果他真的死在二十八岁這年,她還是会爱他如初的吧。
凌央认真喝完药,将药碗递给她时,他特意翻了翻:“都喝光了。”
霍晚绛脸色惨白,笑容也僵硬。她与凌央再无话可說,却也坐在寝殿内默默等候他药效发作。
果然,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凌央忽然开始大口呕血。
她沒想到男人所用的绝子药会对他有這么大的影响。
怎么会——
小樱赶忙跑出殿去寻温峤,霍晚绛浑身发抖,闭目跪在他身前:
“妾有罪,胆敢给陛下喝绝嗣药,妾今日进无极殿就沒做活着出去的准备。陛下,待妾走后,還望您珍重唯一的子嗣。”
她拔出金簪,毫不犹豫向耳朵刺去。
可金簪沒入肉中的痛感却未传来。
凌央再度出手接住了她的簪子。
长簪落入他手中,被他轻轻一掷,他抬手掐住霍晚绛的脖子,拇指缓缓抚摸她脖子上薄薄的皮肉和跳动的脉搏。
這绝嗣药让男人不能生育,对行房却无甚影响,日后不耽误他宠幸美人。
可這样的耻辱于天子而言是奇耻大辱,霍晚绛已经做好了被他一手掐死的准备。
也罢,死在他手中,只要她的儿女能平安,她也无悔了。
“呵。”凌央松开她,手指一路上移,轻轻触摸她的下巴,“阿绛,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嗎?”
霍晚绛脸上已沾满清泪,不敢睁眼看他。
只听他缓声說道:“在想,我的母后当年如果也能像你一样聪明,一样懂得自保,该多好啊。”
霍晚绛惊愕不已。
凌央躺回了榻上,翻身背对她:“這辈子你为朕生下三個孩子,已是万分辛苦了。汤药一事,是朕不顾重伤在身,擅作主张,皇后制止无果。”
“你回去吧,从今往后,朕不会再主动踏入椒房殿半步。皇后,朕遂了你的愿,不与你相见了。”
……
温峤去椒房殿大声训斥了霍晚绛一通。
“娘娘知不知道您差点害得陛下驾崩?绝子药本就是伤身之物,怎可在他病中喂他喝?”
霍晚绛盯着窗外堆积的雪,虚弱答道:“我沒想這么多,我怕我再晚一些动手,他和我之间那些微弱的情分也消失了,更不愿喝。”
温峤愤愤离开:“罢了,陛下性命无碍,娘娘,您莫要再给他喂别的药了,否则就算是家师在世也难救他。”
……
曦和九年三月,凌央改岁为昌宁。
昌宁元年,六月盛夏,一则自北地的消息秘密传进了椒房殿。
“李怀說的那個地方,当真有俱尸骨?”
小樱痛哭不止:“是,尸骨虽腐烂,可依据其体型、体长推测,是大司马无疑。”
霍晚绛心力憔悴:“一具尸骨也不足以說明什么……大司马生前曾左臂中箭伤,左臂之骨有断裂重接的痕迹。”
小樱却道:“娘娘,那伙人已经彻查過了,尸骨符合您所說的一切特征,他们确定那就是大司马。大司马的尸首也按您的要求,秘密运回云中城埋葬,他终于落叶归根了。”
凌央還在骗她。
他杀了人便是杀了,为何不肯承认呢,一定要等到她亲自查清实情。
可這回,她沒有任何杀他替卫骁报仇的机会了。
霍晚绛扯烂了手中绣着的香囊,痛得额角青筋暴起:“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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