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那位門下平章正要去覷一眼笏板上自己記下的思路,現下說到了第幾點,然而還沒等緩緩神繼續往下說,就聽得內侍監一聲匆匆的“退朝”,眼睜睜瞧見聖上起身往內去。
這孩子到了九個月大的時候愈發調皮不安分,暮秋時分楊徽音便覺得有些下墜的痛,有經驗的穩婆也說是在開宮,這兩日便該降生。
因此聖上特地免了這幾日的早朝,有什麼一定要皇帝裁決的軍政要務便擬摺子送進來,留宿立政殿看顧皇后,然而一連免了兩回,殿裏險些準備了兩三次生產,到最後卻安然無恙。
夫妻二人拿這個頑固的孩子實在沒有辦法,從前什麼忌口的東西都喫過了也不見它急着出來,因此到第三次的時候楊徽音覺得這實在不像話,催促郎君去上朝,別叫人以爲天子因爲這個孩子而六神無主。
聖上也不曾想到就是這短短一兩個時辰,立政殿裏便傳出來生產訊息,顧不得議事,急匆匆地趕了回來,教光祿寺安排他們喫一頓廊下食也就算完了。
他急匆匆趕到立政殿,卻發現雲氏正在替皇后把散發盤作辮子,用紅繩紮起來。
一切風平浪靜,沒有想象中那般兵荒馬亂。
聖上鬆了一口氣,但也說不出是慶幸還是有些失望,吩咐內侍宮人們繼續各司其職,不必行禮,走近些問道:“怎麼了,是不是這孩子又虛晃一槍?”
這回還真不是,楊徽音搖搖頭,給他指了一下自己最初臥躺的地方,仍有一片深痕:“郎君聖駕才走沒一會兒,阿孃拽我起來喝水散步,回來有醫女按揉催促開宮,結果就破了……把醫女都嚇了一跳。”
楊徽音笑道:“我之前和郎君玩笑,這孩子不出來是不是因爲害怕聖人,所以非得要挑一個郎君不在的時間降生,沒想到還真是這樣一回事。”
她已經從糾結到底是位東宮還是公主變成只關心這孩子什麼時候生,她吃了兩頓熱熱的鍋子,還吃了酥山奶冰都不管用,結果今日按着身子,忽然有一點久違的月事痛,緊接着一股暖流傾瀉,情知是這孩子也耐不得出世,便讓人傳了太醫,還有人去稟告聖上。
雲氏見聖上回來得慌張匆忙,幾無人君威赫之態,知曉他這些時日憂心地喫不下睡不着,抿脣一笑:“娘娘方纔是痛了一會兒,現在稍微好些,不過聖人寬心等待,生育太快原不是什麼好事,且得等幾個時辰。”
關於婦人科的書籍本來就少,這些大多依憑婦人們自己的經驗,聖上頷首,見雲氏爲自己讓出地方,便小心扶住楊徽音的腰身,坐在她一側:“瑟瑟現在痛不痛?”
“方纔疼得幾乎要嚇死人,現下倒是好了很多,阿孃還讓宮人給我剝了今年貢上來的一點肥蟹,拌在面裏喫,”楊徽音似乎還想回味一下:“再想喫到秋日的蟹就要明年了。”
雲氏不打算在這裏瞧着帝后溫存,瞥了一眼這個最近什麼都喜歡喫的女兒,問她還能不能喫,又去要了幾樣東西,退出去安排。
醫女要她維持着古怪的姿勢,防止羊水流乾,靜靜等待下一階段的陣痛與分娩,楊徽音一邊有些難爲情,一邊有些撒嬌的口吻道:“郎君,你別這樣看着我,我怪不好意思的。”
醫女們還要爲皇后擦拭清潔,修剪準備,偶爾手指探入,聖上在這一側,無論是她還是醫女,都會有少許擔心。
聖上如今雖然勉強鎮定,卻也想不到女子曲折心思的這一層上,他撫了撫妻子蒼白的面頰,重重銜住她脣齒片刻,輕聲道:“這有什麼,瑟瑟不是想喫蝦仁,郎君給你剝好就是了,你多喫一點,少頃分娩也能堅持一會兒。”
她卻擰眉:“聖人你好礙事。”
不過腹中的孩子踢了一下,她又耐不得和郎君抱怨:“多虧這一回是真的要生出來了,否則不是‘郎來了’,在郎君眼裏大約是‘狼來了’。”
這孩子似乎很不滿被母親這樣說,又踢了一下,這樣的舉動方纔本來也不少,然而現在聖上在身邊,她忽然就覺得委屈起來了,幾乎又要哭:“郎君,若這一胎是個皇子,我可再也不要生了!”
聖上知曉她身上難受,心裏憐愛得不得了,滿口應承。
他想自己或許確實有些阻礙了醫女們的來往,於是起身叫女婢們來服侍,站在她身側道:“怎麼會呢,瑟瑟在朕心裏這樣要緊,無論立政殿的宮人再來多少回,朕都會立刻過來瞧你。”
楊徽音雖然漸次感覺到熟悉的疼痛襲來,但聽了聖上這樣說還是有一點提神的高興,“郎君過來教我再親一下,就快些出去罷。”
雲氏候在屏風外,將帝后之間的言談聽了個大概,入內戳了戳她頭:“天子陪伴還不好?”
“我生又不是他生,他在這裏還不夠添亂的,萬一叫太醫們去陪葬可怎麼辦?”
楊徽音想到聖上或許會動氣到胡攪蠻纏的場景,忍不住笑了一下,隨即又疼得咬脣,她道:“左右陛下又不肯走,阿孃就別叫他在屋內舒舒服服等,坐到外面被日頭曬曬,照樣知道我難受,還不好麼?”
雲氏很難不白她一眼:“聖人知道娘娘是這樣作想?”
楊徽音抿脣一笑:“他在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想操心,稍微疼一點就可委屈了,也不想用力,得聖人哄我纔行。”
她心裏忽然有一點感傷,聖上不在,一切都得她自己剛強,才能挺過去。
雲氏正想數落她恃寵任性,然而見她面上忽而汗涔涔,又心疼起來:“我扶娘娘起身走一走。”
聖上依言退出去,然而只是退到廊下,內侍監吩咐內侍爲聖上搬了坐具,知天子此刻大約也煩心,不多說討巧的話,寬解一兩句,便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
婦人生產一向就不是什麼速戰速決的活計,聖上也召太醫仔細詢問過,皇后這些日子過來得雖然苦,可是早早適應胎兒入盆,生起來主要是瞧體力,倒不會像快生那樣容易留下撕傷的隱患。
聖上第一次做父親,心情自然格外激動,坐也坐不住,在外面踱來踱去,然而她在內裏又間或耐不得,呼一聲痛,又不由得心情壞下去幾分。
內侍監瞧聖上在這裏幾如困獸,也頗感憂愁不勝,於是勸聖上將奏章拿過來看一看,“聖人現下急切,可總也該理政愛民,天下子民都是聖人的孩子,天下之大,諸事紛紛,若爲東宮一人,棄置萬千於水火,雖見陛下愛妻與子之心,卻不見慈悲懷衆。”
生孩子總是一件略顯慘烈的事情,便是這幾日堆積了許多政務要處理,聖上也確實不能以平常心理之,覺他說的雖然也有道理,但也只能勉強壓下性子來看,將最要緊的一批看過,剩餘的一些官員任免便暫且擱置,等宰相們一同商議。
楊徽音對郎君在外面的窘迫與焦急自然已經顧不上,起初聖上去上朝,她覺得難受又慌張,然而現在疼起來,比方纔那一陣更慘烈上十倍不止。
雲氏心疼,但也告訴她道:“最初破水的疼你沒受過,瞧着厲害,其實也不算太痛,等到這冤家真要出世,纔到了你受苦受罪的時候呢!”
穩婆對皇后倒是不敢呵斥太過,更不要說上手打已經疼瘋了的產婦,然而幾個人合力制止,多少也叫皇后神志清明一點,教她按照之前教過的法子來呼吸用力,一點點將孩子擠壓出來。
楊徽音自從入宮之後,聖上百般寵愛,便從沒有受過這麼大的罪,她很喜歡天真可愛的小孩子,就是偶爾調皮些也不覺得討厭憤恨,但是自己生起來卻是如身在煉獄一般煎熬。
她咬牙忍耐了一會兒,自覺一直在緩緩推進,卻始終不聽見穩婆說瞧見頭,力氣一時耗盡,忍不得哭出聲:“阿孃,要是我死了,我就不做李夫人了,你請聖上進來和我說幾句話。”
皇后也不過是花季,這時節難免委屈得胡思亂想,雲氏眼眶泛酸,輕斥她道:“不準胡說,外面多少太醫給你看診,若是娘娘都捱不住這份苦,旁的婦人怎麼辦?”
穩婆對這樣生離死別的哭喊已經見慣,雖然因爲對方的身份而心中憂愁,生怕萬一有個差錯,聖上會要了她們的性命,但依舊利落地給皇后灌下補充體力的參劑,督促着皇后用力。
楊徽音又努力控制自己清明瞭一會兒,終於有些要解脫的感覺,她不知道外面過了幾個時辰,幾乎咬碎了牙才能忍住衝動,繼續向着那一點用力,幾乎是有些脫力的昏厥時,才聽見穩婆呼喊能瞧見孩子的頭。
瞧見希望的曙光總比漫長跋涉時更有氣力,楊徽音精神振奮,亦是不耐那滿滿的痛,近乎泄恨一般,又幾度用力,幾乎像是殊死搏鬥。
她掙扎着幾乎從榻上坐起,高高仰向帳頂,驀然那裏一輕,似乎心頭的一塊大石頭也隨之落下,頹然倒回了繡枕。
秋末入冬的時節,她竟是滿頭滿臉的汗,然而也顧不得,雖然脫力說不出話,一雙眼睛卻望着正忙於剪斷臍帶的穩婆,瞧着他們將孩子包起來送給乳母抱着,才戀戀不捨地向母親眨眼示意。
雲氏最初的目光自然也追隨着自己剛剛出生的外孫,見女兒的眼睛這樣亮,暗暗生出疑心,伏在她榻邊輕聲道:“娘娘放心,殿下的四肢一個不缺,哭聲你也聽得到,響亮着呢。”
這都是楊徽音最關心的事情,她舒了一口氣,才啞着嗓子問道:“阿孃,那是皇子還是公主呀?”
雲氏趁着女兒有力氣,餵了她一口水,聽到她問這話,忍笑道:“東宮有望,娘娘以後可以不用煩惱生育的事情了。”
……
聖上在殿外幾乎每隔一盞茶的時間便要詢問一回時辰,宮殿內外皆是度日如年,他雖然聽不到妻子的聲音,但是穩婆的嗓子卻能反映出裏面的形勢。
何有爲見時間越久,聖上越不能寧心靜氣,也不大敢出聲打攪聖上。
然而聖上默然許久,卻有些耐不得地輕嘆了一聲,“人說既得隴而復望蜀,朕似乎也有些太貪心。”
何有爲稍感驚訝,以爲聖上是心疼皇后太過,有些遷怒這個未出世的孩子,笑着道:“聖人多慮了,您與娘娘兩情相悅,娘娘與您生兒育女,正是自然倫常,哪裏會是聖上貪心?”
聖上卻搖了搖頭,“朕與皇后能有這個孩子確實是意外之喜,然而若是因爲他教母親遭這樣大的罪,以後倒不如繼續用太醫署的法子。”
何有爲心說那也得等皇后生下來是男是女再定,但是聖上這時節大約聽不得什麼勸,再說下去或許還要想到了皇后萬一難產,只怕對這位皇嗣非但沒有疼愛,反倒厭惡,於是稱是,輕聲道:“娘娘年紀小,產育過頻傷身,聖人疼惜也是應當。”
然而他們這樣說着,內裏卻已經傳出了響亮的嬰兒哭啼,聲音有力,似乎有意向世界昭告新生,與其母親無聲無息的平靜完全不合。
聖上倏然站起,不待他吩咐,何有爲已然催促內侍進去問詢,娘娘與皇嗣到底如何。
皖月身上還沾染了難聞的氣味,內裏熱得像是蒸籠,到了外面不免瑟瑟發抖,然而見聖上正站在那裏,立刻隨着前來詢問的內侍過去請安。
“你們娘娘可平安?”聖上語中稍帶焦急,面上也有些憔悴,“皇嗣如何了?”
皖月笑吟吟俯低道:“回聖人的話,娘娘一切都好,請聖人隔幾日再來探望,殿下也平安得很,乳母說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能哭的小娃娃。”
聖上淺淺舒了一口氣,面上帶了些笑意,吩咐內侍放賞,問道:“娘娘可是睡下了,纔不許朕今日過來瞧?”
她說完才覺自己似乎漏了一條,一時情急卻又忘記到底是哪一條,見內侍監不住使眼色,面部神情都有些不自在,忽然福至心靈,拜賀道:“奴婢恭喜聖人,娘娘方纔誕下一位小皇子!”
“娘娘和皇子都沒歇着,只是內殿狼狽,不好叫聖人進去,”皖月解釋道:“娘娘本來是要睡的,結果皇長子一直不肯喫乳母的乳,娘娘急得厲害,教人把孩子抱過去。”
“出生還要賴着他的母親,若實在不肯喫就多換幾個,再不肯就叫人先喂些甜糖水,”這幾日共枕,聖上想一想也知道,瑟瑟如今哪裏來的乳||汁餵養孩子,面上亦有憂色:“內殿能狼狽到哪裏去,朕進去瞧一瞧,不擾到她。”
聖上刻意放緩了腳步,然而事實上他就是步伐再重些,也打擾不到皇后。
內殿還有些散不去的血味,孩童哭啼的聲音嘹亮,楊徽音枕在榻上,疲倦神色也擋不住擔憂,見郎君過來雖然想責怪,最終還是頭痛地求助:“哥哥,這怎麼辦?”
聖上撫了撫她已經汗||溼的青絲,憐愛道:“瑟瑟辛苦,朕抱他去外殿瞧瞧,你快歇一歇。”
楊徽音一貫是依賴郎君的,相信他有許許多多的辦法,想到這總也是聖上的骨肉,郎君期盼他到了極點,自然也不會苛待,於是放心,重新躺在榻上,眼裏慢慢蓄淚:“聖人,今日把我累壞了,下面現在也好痛。”
雲氏在一側也累得有些站不穩,但依舊俯身替她擦淚,輕聲道:“這是內廷的大喜,娘娘可千萬不能哭,仔細月子裏作下病,以後便不好了。”
聖上自然知道她今日生死關前走了一遭,憐惜她遭的罪,教雲氏去側殿歇息,讓乳母將孩子抱到外面,瞧他爲什麼這樣頑固不肯喫。
這個孩子皮有些紅皺,很像個小老頭,雲氏怕聖上沒見過小孩子,柔聲道:“眼睛有些像娘娘,但是額頭和下顎還是很像陛下的,小孩子生出來都是這樣,等滿了月就好了。”
聖上原本見過鄭太后生養朝陽長公主,知道小孩子總是有點醜的,他也算得上是晚生得子,見自己的孩子與當年的妹妹又別是一種心情,含笑道:“這個冤家生得有些重,怪不得叫他母親這樣喫苦。”
雲氏腹誹,皇長子重還不是因爲聖上偶爾縱容皇后貪嘴,瑟瑟也沒個節制,懷孕之前挑嘴極了,孕中卻什麼都想喫,然而當着聖上的面,她卻微微帶笑:“孩子這樣重,說明是有福呢!”
幾名精挑細選的乳母都試過了,皇長子還是啼哭不止,聖上都有些無奈,他前幾個月學過怎麼抱持孩子,輕輕抱着他哄,試圖用羹匙洇一點奶||子、羊乳、菽乳乃至蜂蜜調製的甜米漿,都不成。
除了水,竟是什麼都喂不進去。
饒是皇帝帶過自己的妹妹,卻也拿他沒有辦法,“這孩子難道只惦記瑟瑟那一口?”
內侍監有些想笑,卻又不敢,輕聲建議道:“聖人不如餓一餓殿下,等殿下餓了,自然就肯喫乳母的了。”
“這怎麼成,教他一直餓着,娘娘醒來怎麼說?”
聖上口中嫌棄,實際上心裏疼這個孩子疼得厲害,正要叫內侍拿巾帕來擦拭搖晃間淌在尾指上的菽乳,然而卻見那小小的嬰孩忽然大張口,“哈哈”地吸氣,似乎饞這個饞得厲害。
他心下微動,將指尖稍微抵在這嬰孩的脣邊,這閉着眼的孩子果然有滋有味地吮起來了。
只要他肯喫,聖上這個做父親的便暫且鬆了一口氣,笑着罵道:“這孩子……叫膳房做些耐磨的硬幹來蘸,叫他吮着喫。”
那小小的嬰孩似乎不能理解皇父在生氣,但是喫到合心意的東西就開心起來,咧着無牙的口,無聲地笑起來了。
聖上本來已經想拍一拍這孩子的臀,氣他這些日子叫父母雙親以及外祖母受的罪,然而瞧這個皮膚紅皺的小老頭忽然咧開嘴笑,忽而一瞬間,什麼怒氣都沒有了。
這是瑟瑟與他的血脈,爲了他兩人雖然受罪,卻也有無數的嚮往憧憬,對他寄予厚望。
“小冤家,教你爺孃受了多少罪……”聖上輕柔地拍了拍他,聲音漸次溫柔:“好了好了,快睡罷,睡醒就能瞧見你阿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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