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落幕
唯一亮着灯的茶室静得只剩雨声。
修泽踏上台阶,随手将风衣帽子掀下去,然后一步一步,缓慢地从门口走进来。
“你刚才……說什么?”沈衡的目光随着修泽移动,直到修泽走近,他才问出這句话,语气中是不可置信。
修泽停在沙发前,微微弯腰,将沈衡刚刚随手丢在茶几上的文件袋捡起来。他慢條斯理的拆开文件袋,将裡面的东西拿出来,扬手一丢。
散落在地上的一叠文件,竟全是白纸。
沈衡的脸色变得难看。
修泽随手拉了一個红木椅子在沈衡面前坐下,后仰靠在靠背上,闲适的翘起一條腿。
“沒错,你是我亲爹,你了解我,同样,我也了解你。”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修泽声音中带着几分慵懒和随性,好像真的是茶余饭后在跟家人闲聊,但說出的每一句话,都让沈衡的脸色更加难看。
“你攻于心计,心思缜密,善于揣测他人,這是個优点,但有的时候,优点也会变成缺点。”
“我去加州拍摄,行踪是故意暴露给你的,我安插在你身边的人,是故意让你知道的,包括今天這一出开保险柜让你逮個正着的戏,也是故意演给你看的。”
修泽說到這裡,那個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男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解开了绳子从地上站起来,默默走到修泽左后方站着。
“你太過自傲,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所以……”說到這修泽顿了顿,“所以我把真正的文件转移后,给你制造了一個假象,让你以为一切還在你的掌控中。”
“本来,我還想让你多呼吸几天自由的空气。”修泽长腿放了下来,身体前倾,后面几個字加重语气,唇角却勾起一抹笑,“沒想到,你却這么等不急的想进去。”
沈衡却突然鼓起掌来,冷笑道:“不愧是我沈衡的儿子,這一出,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乔越這时已经回過神,眼睛一直担忧的看着修泽,修泽转头递给他一個安心的眼神,然后拿起桌上茶杯,悠悠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過,儿子啊,你觉得,我只有這一個计划嗎?”
修泽准备喝茶的手顿住。
沈衡吩咐保镖:“去請我們的客人過来。”
大约過了两分钟,两個保镖押着一個气质卓然的白衣男人进来。
居然是宁枫。
乔越震惊得呼吸慢了一拍,修泽脸上沒有表现出情绪,但他大概也沒有料到,沈衡会把宁枫也绑架了。
宁枫身上沒有伤,应该沒有遭到虐待,一身白衣也算干净整洁,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被保镖按坐在椅子上,朝着修泽露出一個无奈的笑,摇了摇头,沒說话。
修泽唇角扯出一個轻蔑的弧度,不屑道:“用人质威胁我,這种法子真是又土又俗。”
“不管法子土還是俗,好用就行,不是嗎?”
沈衡继续說着:“儿子,我承认你青出于蓝胜于蓝。你对自己够狠,可是对外人,却保留了仁慈。這是你致命的缺点。”
“缺点?知恩图报不過是做人的基本原则,而你……”修泽扫了沈衡一眼,淡淡下结论,“你沒有良心這种东西。”
沈衡不生气,反而笑了笑,說道:“所以我說,你還是太仁慈。你刚刚本来已经争取了决定权,却因为仁慈,最后只能将决定权重新交回我手裡。”
“說吧,你想要怎么样?”修泽脸上笑容消逝,目光冰冷。
沈衡下巴指了指,“那边桌子上有三份文件,你顺着签上字,我就让你们离开這裡。”
修泽手搭在扶手上思考了几秒,起身朝那边走,所有人的眼睛都跟随着他的脚步。
就在他手碰到桌上的签字笔时,后方椅子撞到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响,紧跟着是宁枫的大喊:“修泽别签!他在给你设圈套!快走!”
宁枫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身后按着他的两個保镖,去到了沈衡身后,手裡的水果刀刀刃正贴在沈衡脖子动脉上,十几個保镖将他围住,并尝试往前。
“别過来!让他们走!”宁枫說着手上用力,保镖不敢再往前。
“宁叔您……”修泽动作迅速的拉起乔越手腕,然后两人停下脚步。
宁枫大吼:“你们先走!先出去报警!快点!不然谁都走不了!快走啊!”
迟疑间,门外又涌入二十多個保镖将他们团团围住。
而另一边,宁枫已经被沈衡制住,此刻正被保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唇角流出了一丝血。
沈衡将沾了自己血的水果刀丢地上,用纸巾擦了擦手,說道:“承认吧,不管是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后,不管是手脚健全,還是失去双腿。在武力切磋上,你永远都不是我的对手。”
宁枫道:“我只恨刚才沒有一刀割下去。”
沈衡站起身,居高临下盯着宁枫,眼底的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当年一双腿的教训還不够,我看你连這双手都不想要了。”
“你别动宁叔。”修泽将乔越护在身后,上前一步說道。
沈衡道:“我可以不动他,只要你现在把那三份文件签上字。”
“签了字你就让我們走是嗎?”修泽问。
“修泽别签别听他……”保镖一拳打在宁枫肚子上,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沒错。”沈衡說着,“不過你最好快点,我的耐心已经快用完了。给你十秒钟,否则,不止宁枫,還有你的心上人……”
修泽快速拿起签字笔,三個字体流畅美丽的签名出现在三份文件上,他沒有来得及看內容,文件就被保镖抽走。
“现在可以让我們走了吧。”修泽冷冷开口。
沈衡看着签了字的文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然后那笑转瞬又消失在他脸上。
“现在天色這么晚,雨又這么大,路上不好走。”
地上的宁枫挣扎了一下,骂道:“卑鄙小人你出尔反尔!”
“放心,我沈衡虽然卑鄙,但是說到做到。天亮以后,我会让你们三個平安离开,至于现在……”沈衡重新坐回沙发上,目光扫過地上的宁枫,“我想跟我的這位老朋友,好好聊聊天。”
保镖重新把宁枫按回椅子上,沈衡還很周到的给宁枫倒了一杯水。
保镖不撤,他们确实走不了。看沈衡短時間裡应该不会再动宁枫,修泽和乔越也找了处沙发坐下,熬時間,等天亮。
而這個夜晚,注定很漫长。
沈衡重新煮了一壶茶,慢慢品茗着开口。
“当年,你在出国以前,把婴儿时期的修泽送去福利院,托付给你一個姓阮的朋友,对嗎?”
宁枫登时睁大眼睛。
沈衡继续說着:“你怕我跟踪你找到修泽,所以這二十年来都沒有回過国。你每年都会向那個阮姓账户汇款,却从不联系,所以你不知道,那個姓阮的女人早在修泽9岁的时候就死了。后面,管理账户的人是我。”
宁枫脸色变得跟纸一样白,颤抖着开口:“谁告诉你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五年前?十年前?”
“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了。”沈衡继续說着:“我之所以装作不知道,是因为我那时在跟梅家斗,修泽在我身边,并沒有在福利院安全。”
宁枫低声重复着:“怪不得,怪不得沈怀明车祸死亡,梅家破产,你才把修泽接回沈家,怪不得……”
“我想着他在福利院是安全的,沒想到,還是被梅心语知道了。”
沈衡深深呼出口气,突然加重语气,将后面的话一口气說完:“宁枫,你在国外你不敢回来不敢联系那個姓阮的女人,所以你不知道她死了更不知道她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她癌症去世了,她去世以后……发生了什么嗎?”宁枫疑惑道。
“你可以看看修泽的腿上,那些伤疤,烟头烫伤,刀伤,高跟鞋踢出的印子,還有针线缝過至今未消的伤口……男孩子小时候打個架家常便饭,可是你看看那些伤,像是打架打出来的嗎?”
“他被人换着法子虐待了一天一夜,浑身是伤几乎沒命。”
“宁枫啊,那個时候,他才9岁。”
“而虐待他的人,是梅心语。”
不仅宁枫,连乔越都震惊得說不出话。
“梅心语……怎么……知道他……”宁枫唇颤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话。
“這要问你了,自诩正直的宁歌王。”
最后三個字语气尤其重,宁枫像是意识到什么,身体抖了抖。沈衡换了一個舒服的姿势,才继续开口:“你当初跟梅心语合作设计我的时候,你知道梅心语一旦怀孕,我肯定会迫于沈家和梅家的压力跟梅心语结婚,到时候清烟就会死心,你就有机会。”
“沒错,你确实如愿的娶了清烟,但你不知道,梅心语恨清烟入骨,你更想不到梅心语在清烟死后多年,還能对她的孩子下毒手。”
“你防我倒是防得不错,却忘了防梅心语。”
宁枫握在两侧的手指骨节发白。
“宁枫,那场宴席上你们给我下的药根本就是下错了,那一晚我直接昏死過去,我和梅心语什么都沒发生。沈怀明根本不是我的儿子,是梅心语跟不知道哪裡的垃圾苟.合出来的。”
“你看,這就是個误会,一個很小的误会。”說到這沈衡還笑了笑,笑容敛住,眸底冷得令人心惊,“可就因为這個误会,我付出了一生的幸福作为代价。”
宁枫双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身体才沒有从椅子上摔下来。
沈衡起身,望着漆黑的天,望着倾盆大雨下的枫树林,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满手鲜血,终于站在权利的巅峰,她却再也回不来。她再也不会站在红色的枫树林中朝我微笑,再也不会和我一同喝茶,再也不会抱着我的手臂撒泼耍赖。”
“我們曾经說好的,解决完家庭問題,就去北岛枫山,在最艳丽的那片枫树林裡,建一栋房子,每逢周末和假期,我們就去那裡看枫叶。”
“可是,再也不可能实现。”
“這么多年,不论我多么思念她,即便是在梦裡,她也不愿意来看看我。”
雨声很大,一声声,一阵阵,敲击着人心。
“你们都觉得我狠毒,丧心病狂,设计死儿子,逼疯妻子,可是,有谁问问,我为什么要這么做?”
“我站在枫山的山顶,脚下就是万丈悬崖,我那时心裡想的是,从這裡跳下去,就可以去见清烟了。”
“可是我不能這么做,我死了,不是让设计我們的人逍遥法外了嗎?我不能死,我要扳倒梅家。”
“修泽是我活着唯一的希望。”
“本来,我是沒想动沈怀明的,可谁让梅心语动了我的儿子。反正我手上已经沾了鲜血,再多沾一点,也沒什么。”
沈衡从窗边折過来,重新坐回沙发上。他目光扫過乔越,修泽,宁枫,又重新看向窗外的黑夜,继续說着。
“那时人生于我而言是一片黑暗,再也透不进一丝光。我想解释,她再也听不到,這個误会,永远也解不开。”
“我永远不会忘记最后一次见面,她看我的眼神,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依然令我心如刀绞。”
“我們曾执子之手,也曾說過死则同穴。她死了,我却连她最后一眼都沒看到。”
“漫长的人生,我只能在永远不会停止的痛苦和仇恨中活下去,沒有她,也沒有那些快乐。”
宁枫连最后一丝力气也沒有,整個人瘫在地上,半靠着椅子脚。
修泽的手凉得吓人,任凭乔越将他的手握在手心哈气取暖,他的手依然是凉的。
从刚刚沈衡說到福利院开始,修泽的思绪就已经不在這裡了。
他脑海中浮现很多年前的那個噩梦。
阮阿姨头七那天晚上,他吃了晚饭偷偷跑出来到福利院后面的林子裡给阮阿姨烧纸钱。
纸钱烧了一半,他连人带纸钱,被人一脚踢翻,一個凶神恶煞的女人连拖带拽,将他拖进一個杂物间,丢在地上。
“就是他?”
說话的是坐在杂物间暗处的一個女人,他還沒看清,就被揪起头发,接连不断的耳光甩過来,视线发黑连同耳朵都是嗡嗡的响,只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說什么“那個贱人”“一模一样”之类的话。
他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视线才逐渐清晰,他看到黑暗的房间有什么亮光闪過,那是一把水果刀。
他害怕了,他求饶,他說我再也不敢烧纸钱了,可那把刀還是在朝他靠近。求饶沒有用,他开始剧烈挣扎,挣扎间,水果刀在他腿上划了一個很大的口子。肚子上被踢了一脚,然后其他地方又留下了更多伤口。
两人不知道說了什么,沒有再划他的脸,而是开始了漫长的虐待。烟头,刀子,高跟鞋……有些他能分出,有些他分不出。
他不知道這样的過程持续了多久,后面他连求饶的话都說不出来,只觉得好疼,浑身都疼。
房间裡很暗,他看不清两個女人的脸,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福利院的阿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挨打?
因为福利院不能烧纸钱,他烧了,所以要被拳打脚踢嗎?可是他都求饶了,他都认错了,为什么這两個人還不停下来?
最后,那两個女人大概是累了,开门出去了,他被丢在小黑屋两天两夜。
福利院只有阮阿姨对他好,阮阿姨死了,便沒有人再管他。
最后是库管到這裡来拿东西才发现了他,把他救出来。
医生說,再晚几個小时,他可能就沒命了。
今晚,沈衡的那些话让乔越再三震惊,现在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心却像被千斤重的东西压着,喘不過气。
原来,修泽一直轻描淡写說是打架弄的那些伤,竟是被人虐待。
他不敢想,刚刚失去最亲近的阮阿姨的修泽,被人揪着头发打耳光,虐待,浑身是伤躺在地上的时候,他有多害怕。
究竟是如何恶毒的人,才能对一個9岁的小孩下這样的毒手?
原来,沈衡对付梅家,是因为洛清烟,断了宁枫的双腿,是因为宁枫曾和梅心语一起算计他,他设计死沈怀明,是因为梅心语曾虐待9岁的修泽。
原来,那個风华卓然白衣一尘不染的宁歌王,曾经为一己之私而拆散他人。
沈衡做了這么多恶事,天理昭昭,如今亲生儿子与他反目,宁枫导致别人永失所爱,也因此付出双腿作为代价。
乔越說不清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就像好人会做坏事,坏人也会做好事,对与错,本来就难以评判。
东方露出鱼肚白,黑暗在逐渐消失,天要亮了。
修泽起身,缓步走到沈衡面前,他脸上沒有任何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吓人。
“老爷子,你字字句句都說是为了我,如果你真的是为我好,为什么要设计那些意外?你知道的,如果他出事,我不可能会過得好,不管是什么时候。”
修泽口中的“他”,指的是乔越,沈衡知道。
沈衡道:“以前我设计那些事,是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歡你,我不想你陷下去受伤,但我不知道你已经陷得那么深,可以为了他去死。后来我不再动他,是因为我不想你成为第二個我,以及,我希望你能快乐。”
“修泽,我不是一個尽责的父亲,却還有最后一点私心。”
“我做過很多错事,伤害過别人,伤害過你,也伤害過你在乎的人。”
沈衡慢慢看向修泽,他的目光中有了深深的疲倦,他好像并沒有变,又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
“我不求你的原谅,只求你能……成全我這点私心。”
沈衡還沒有說出他的那点私心是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刺耳的警笛。
“谁报警了?”乔越快速走到修泽身边,低声问,“修泽,是你报的警?”
“沒有。”修泽摇头。
乔越将目光移到宁枫身上,宁枫现在勉强从呆愣中回過神,动了动僵硬的身躯,說道:“不是我,我沒有报警。”
這时十几個警察鱼贯而入。
“谁是沈衡?”带头的警官问。
“我們接到你自首的报警电话,請跟我們走一趟。”
所有人都愣住。
整個茶室,只有沈衡一個人有动作。
他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谁也沒看,什么也不留恋,径直朝门口走去,在警察面前伸出双手。
手铐“卡擦”一声脆响,在雨夜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暴雨初歇,外面的大理石板上淌過清水,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植物的清香,天地一片静谧。
旭日东升,金色的光芒铺满大地,乌云消散,晴空万裡。
一场两代人的恩怨,两辈子的纠葛,终于在這样一個暴雨天落下帷幕。
作者有话要說:下一章大结局啦感谢在2020-02-1022:51:35~2020-02-1220:0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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