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今朝海棠香(1) 作者:未知 谢骛清放了听筒,低头见茶杯,早空了。 林副官立在门外,见珠帘后的谢骛清离开座椅,這才入内,低声說:“接赵参谋的车已在外候着了。他们参谋长說,今日彻查下来,赵参谋确受了诬陷,他必還赵参谋一個清白。赵参谋是为国捐躯,是英烈,這一点已在半小时前达成共识。” 谢骛清沉默着点了下头,对林副官挥手,让他出去送棺。他沒有亲自送這位兄长,就像当初叔叔走,父亲沒亲自送人下葬一样。不走完尘世分别的最后一步,多年后的午夜梦回就能有個不切实际的恍惚瞬间,以为人還活着,只是……不太容易见面。 *** 谢骛清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隔了一日的下午两点,谢家的车准时到了何宅门外。 负责接她的林副官在抱厦屋檐下候了沒两分钟,被院子裡的女孩子们拖入了厢房。 …… 莲房从天津回来,对均姜說,省心的那個沒入小姐的眼,等送上船算缘尽了。而不省心的這個,起初莲房以为两人关系是计策,往后瞧,却瞧不懂了。 那夜利顺德泰晤士厅裡,白公子跳了两支舞,手臂受伤的谢家公子虽未跳,却颇有闲情地让人将钢琴挪到舞厅东面,将吊着手臂的绑带摘了,即兴和舞池旁的小乐队合奏,把一首卡门裡的哈巴涅拉一连弹了三遍。 白公子和何二小姐的第二支舞就是谢公子亲自弹得這首曲子作的伴奏。 翌日,莲房和茂叔在餐厅角落的桌子吃早餐,听邻桌剖析内中乾坤:谢家公子昨夜那首曲子颇有深意,卡门讲的什么?正是一位军官受诱惑爱上了吉普赛女工,坠入爱河后为她放弃了旧情人和前程,那女工却是一只绑不住的自由鸟,移情别恋爱了斗牛士。军官无法承受這一切,在斗牛场的盛大欢呼声裡刺死了這位多情迷人的前恋人。 “用這首曲子,不是吃醋是什么?偏他碰上的是何家二小姐,最追求新思想的女性。” 莲房沒看過歌剧,被唬得不轻,回来讲给院子裡的女孩子们。众人议出来的结果是,既然省心的走了,只剩下這個不省心的……也還不错。 于是何未进厢房,见到的景象是一個三十岁的武官,被众星捧月地围在厢房的八仙桌旁,面前铺满了桂圆等干果和果脯。林副官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等着何未打完电话回来,额头闪着的光正是冒出来的汗…… 林副官一见何未,立即起身:“何二小姐。”像看到救命菩萨。 她忍着笑,“欸”了声:“她们当你是自己人,才如此款待。”她让大家出去,到八仙桌旁从干枝裡头摘了個干桂圆,递给他:“林副官叫什么?” “林闻今,”他腼腆笑,沒接桂圆,“公子爷起的,闻今是表字。” 何未轻点头,轻声說:“我有些话不方便问你们公子爷,怕他难過。” 林副官领会:“二小姐想问赵参谋?” 她点头。 林副官从那日正阳门车站起,便认定何未是自己人,也不隐瞒:“赵参谋虽在這裡,但一心向着孙先生,早决意南下,這一点公子爷从开始就清楚。他去天津见公子爷,想求帮助,可我們如今被无数的眼睛盯着,沒法答应什么,”林副官轻声說,“但公子爷沒有不管他。那日,只要赵参谋能上火车……就会有人接迎他。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何未默了许久,林副官轻声提醒:“何二小姐可以走了?” “嗯,”她被唤醒,“安排在了何处?” “百花深处。” 這是她第二回到百花深处。 照旧是新街口南大街的小胡同口,不同的是,今日是白天。何未立在胡同口,看着那碎冰茬子混杂的黑黄泥土路,问林副官:“北京有六千多個胡同,为什么他偏选了這裡?” 四九城有句老话‘有名胡同三百六,无名胡同似牛毛’,谢骛清能找到這裡也是不易。 “是公子爷的叔叔在京城买的小院子,過去他老人家住過。” 那位战死的叔叔? 何未轻点头,小心往裡走,林副官在一旁好奇问:“有六千多那么多?” “嗯,”她轻声,为他讲,“在這裡,一般南北走向的叫街,過去走马车,也叫马路。胡同好多都是东西走向的。改日让我家裡人带你逛。” 林副官想到了厢房裡的七八個姑娘……窘意上涌:“倒不用了……胡同……窄得很,”林副官找借口,“好多地方不方便過人,不为难姑娘们了。” 何未沒理解林副官的逃避意图,笑着說:“不窄啊。你還沒见過更窄的,有條钱市胡同,最窄只有這么多,”她用手比划着不到半米的宽度,“两個人面对面走,要一起侧身才過得去。” 林副官听得好奇:“那這胡同开出来做什么?如此不方便。” “裡边過去都是钱庄,是真的‘钱市’,估计窄是……”她胡乱猜,“不让人有机会跑吧。” 林副官认真想想,点头說:“确实是,窄路开钱庄,安全。” 林副官话沒說完,人先站定。何未抬眼看去,院门口立着的正是谢骛清。 他披着外衣,上半身除了单薄的一件白色衬衫,再无其它。他沒束衬衫在裤腰裡,风一刮,便掀起了衬衫下摆,露出一小截光溜溜的腰…… 腰還真细。何未想。不冷么,她又想。 她被谢骛清那双黑漆漆的眼看着,有意绕开他的目光,往院子裡看:“你学弟来了嗎?” 谢骛清挪了小半步,在她的斜上方回答說:“還沒到。” 她进了院子,裡头七八個军官忙活着,筹谋给公子爷和何二小姐煮午饭。他们都不是炊事兵,手艺欠佳,无奈公子爷請贵客都不去定個酒楼,偏要回百花深处,他们几個只得硬着头皮上,正是焦头烂额的关头,何未露了面。 她莫名感觉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注目礼。全部人停下,以目光迎接這位见過两回的传闻裡公子爷追不到娶不着,嘴上不提实则心尖尖上摆着的何家二小姐。 林副官为她打了帘子。 何未先进了屋,還是原样,炭火烧得旺。不過今日的八仙桌上,不止有干果、果脯,還有豌豆黄儿、艾窝窝、糖耳朵、芸豆卷、炸咯吱、核桃酥、开口笑…… “护国寺买的,杏仁豆腐和栗子凉糕。”那天送信的年轻军官,把最后两样摆在她眼前。 东西摆完,人逃走。 何未挨着八仙桌坐下。 那日来去仓促,沒认真瞧過這屋子内的陈设,此刻看,白壁素帏,确实像個单身男人住得地方。她往珠帘裡瞧,最先瞅见的就是红棕色的爱立信立式箱型电话机,半人高,摆在红丝绒布面的单人沙发旁。那晚,他恐怕就在那接得电话。 她這個角度能瞥见床榻的一角,锦被像是沒收—— “上次来,不见你对這屋子如此关心。”他终于出声。 谢骛清走到她面前,拉开一個八仙桌的配凳,跟着坐了。因凳子小,他不得不两腿分开而坐,一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手搭着八仙桌边沿,面朝着她。 何未脸一热,随口道:“听林副官說這院子是你叔叔的,才想多看两眼。你叔叔的名声……也挺大的。” 他点头,附和說:“看得出你对我們谢家,确实很有好感。” 何未之前被他引入相亲局,事后琢磨觉得答应得太痛快,心裡有稍许不舒服。不過和他一来一去說了几句,心便软下来。算了,来都来了。 她暗叹自己大度,轻声问:“你那位学弟,叫什么?” “邓元初。” “挺好听的,”她拿起银叉子,为满桌吃食相面,“人好嗎?” “律己清廉,才学過人,”谢骛清带着欣赏的语气說,“虽是官宦世家,却从未倚靠過谁。這次也是凭着自己的成绩被招揽回来的,预备入职陆军部,或是外交部。” 倒是介绍得详细,她不過问了句好不好。 “外交部缺军事人才,尤其是有留学背景的,”她听到外交部,难免多說了两句,“陆军部那么多人,不如让一個给外交部。” “你可以等他到了,把這個建议给他。”谢骛清說。 “我负担不起人家的前程,”她摇头,“我哥哥死在和会那年,這都是他提到過的。”巴黎和会那年,不止有外交官员去,還特地請了留学過的武官跟随代表团谈判。 何未例行公事问完,拿了勺子舀起一小块豌豆黄,慢慢吃。 谢骛清什么都不做,看着她吃。 她想到一個問題,抬了眼:“如果你学弟去了陆军部,日后……他不就是你的死敌了?” 南北政府必有一战,举国皆知。如果那個人去了陆军部,日后开战,必然是谢骛清的一個劲敌。如果去外交部還好,就是对外、对国际社会的,不参与内部战事。 “如果他真想为军阀政府效力,我們也只能是敌人,”他似被问到痛点,停了好一会儿,才說,“過去有不少师兄弟死在我的手裡。” 全国统共那么几個正规军校,毕业时大家各奔南北,等再见面十有八九都是在战场上。 何未握着勺子,望进他的眼睛裡:“如果這样,你不是把自己敌人介绍给我了?” 他想想,公平地說:“或许是。” “那以后你俩生死对决,我该站在谁那边儿?” 說了半天的话,只有這一句容易被误解,偏巧就被送炭盆进来的武官听到了。她沒脸红,人家先窘得脖子红了,急着退了出去。 何未抿起嘴唇,郁闷地接着吃豌豆黄儿。 “這几年,大家都是今日不知明日生死,尤其我們這些从军的,”谢骛清說,“现在說這话太早。” 何未轻“嗯”了声,不再问。她一手撑着自己的脸,手指玩着大衣的狐狸毛领。今日她穿着的大衣领口和袖口处全是白绒绒的狐狸毛,进屋忘了脱,刚刚武官又在她脚跟前加了一盆烧得鲜红的炭,是越烤越热,越热越觉得毛碍事…… 谢骛清见她脸越来越红,早察觉异样,见她第三次摸狐狸毛领子,先替她說破了:“要不要把大衣脱了?” “嗯。”何未不再矜持,放了叉子,起身。 谢骛清跟着起来,接過她的大衣。他单手把衣服揽在臂弯裡,這才见何未竟在冬日穿了件银丝刺绣的白色深领口天鹅绒长裙……他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对门外說:“加盆炭火。” 她窘了下,其实不冷,天鹅绒裡有衬裙,外头還有貂绒披肩呢么。 添炭火的人再次低头进来,這回见到的是谢骛清抱着二小姐的大衣,而二小姐已经脱得剩下一條惹眼的白色长裙。何未這裙子有腰节,领口大,下摆又不对称,长的一边柔软地搭在脚踝下,另一边则露出衬裙的蕾丝边,是欧洲当下最时兴的款式……武官沒见過,猛一望去以为是睡衣长裙,更是吓得不敢抬头,低眉顺眼地退出去了。 “我沒正经相過亲,穿得是不是過于隆重了?”她先见谢骛清目光锁着自己,再见武官面红耳赤的脸,不觉忐忑,轻声问,“還是不够好看?” 谢骛清与人做戏时常被问這個問題,有撒娇者,有自视甚高者,更有妄图引他入帐的,唯独沒有何未這样正经问的。他盯着她瞧了好几眼,神色莫测。 “真不好看?”她低头看,觉得不错。 “好看。”他低声說。 那就好,她安心一笑。 谢骛清已经掀帘进去了。這正房是他单独住的,沒多摆家具,只有一個衣架在床边上。他把何未的大衣挂在了他的军装上衣外面,挨着的一個木勾子上挂着他的军帽和佩刀。 何未顺势见到了卧房全貌,裡边還有個留声机,一叠属于男人的干净衣裤在床头摆着,锦被果然散着…… 谢骛清一转身,她立刻倒背着手,似模似样地看身侧墙上的一排黑白照片。 右侧角落的一张最小的合照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上边有個年轻男人,拿着属于将军的佩刀,戎装加身,面貌和谢骛清有五六分像,只是眉眼更硬朗。男人身边跟着個面容娇憨贵气、衣着素雅的女孩子,她微微歪着头,似故意要破坏這位将军的威仪,将额头靠在将军的肩头。能看得出女孩子忍着得逞的笑,将军眼裡也有着早识破其意图的温柔笑意。 這女孩子的面容…… “這是我的叔叔婶婶,我四姐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谢骛清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也是我叔叔留下的唯一血脉。” 难怪谢四小姐虽为人母,仍存着少女娇憨,想必因为這個缘由,一直都是谢家最宝贝的那個孩子。 “她妈妈……” “叔叔死后一日,自尽的。” 何未忽觉照片裡两人隐藏在眉目裡的笑意過于明显,不忍细看。 “我父亲——”谢骛清說,“在叔叔和两個哥哥走后,曾說,当下时局,若真有心报国,就不要娶妻生子,耽误好的女孩子。” “谢老将军……不怕后继无人嗎?” “天下姓谢的何其多,”谢骛清回答,“不過是我們一家沒了人,不会影响什么。” 一個小家当然不会影响什么…… 她不想他陷在過去,回头玩笑說:“谢老将军如此說了,你還能耽误那么多的女孩子?” 谢骛清见她眼睛红红,知她不想自己难過,配合着打趣說:“所以我常被父亲责骂。” 谢骛清先离开了這裡,何未也回了原位。 谢骛清挑了两人初见那夜他坐過的高背座椅,這比方才坐的凳子惬意多了,他不再受绑缚,往椅背上一靠,认真道:“我一直在找机会离京,這一走,再不会回来。” 认识十来天的朋友聊到分别,不该难過的。 可心情不由人,她忽然不知该答什么。 他背对着窗坐着,被窗外透进来的日光勾出了一张脸的边缘,因逆光,让整個人显得沉静了许多:“我這位学弟,欠了我一次救命的恩情。有他在,至少在南北开战时,我不用担心你因谢家而受牵连。” “我們家還是有些朋友的,”她见他严肃,态度跟着端正了,“你不用太担心。” “何家宗族对你如何,我有耳闻,你二叔——”谢骛清顿了一下,直接道,“我說话直白,二小姐不要介意。我怕等你二叔一走,日后沒人能帮你。除了你的夫家,沒任何人有足够立场帮你应对你的亲生父亲。” 他說得不错,就算二叔再好的朋友,也沒法插手她和亲生父亲的事,登报断绝关系在外人看都是吵架的手段,小小一张印刷纸是难以让一個大活人脱离家族的。 他又道:“何家航运到了你父亲手裡,恐怕是你和你二叔最不愿看到的,对不对?” 何未轻点头,何家航运太重要了。 “沒有我,你都要面对如此危机,”谢骛清說,“更何况我們之前有過一段情。” 何未脸沒来由一热。 這人……說的像真的似的。 “你需一個肯舍命帮你,且有能力护你的人。”他最后說。 何未手指拨着长裙上的一颗点缀的珍珠:“可不会奇怪嗎?我們认识不到半個月,你就要给我介绍结婚对象?我是說对外人来說,不奇怪嗎?” 她因为穿着长裙,两腿并拢着倾斜到一侧,脚上的皮鞋跟尖刚好抵着他的军靴。她毫无知觉,谢骛清却早注意到了。 “我对過去有過一段情的女孩子,都要照顾的,”他本想翘起二郎腿,坐得更惬意点儿,见她鞋跟抵得舒服,便沒动,任由她靠着自己,“這一点,众人皆知。” “可我明明沒有,”何未蹙起眉,“平白落下這种名声,不是很亏么。” 谢骛清眼裡渐起了笑意。 她看出来了,不满地喃喃:“有什么好笑的?” 谢骛清這次真被逗得笑起来。 他倾身向前,轻声问:“和我要好過,很亏嗎?” 何未半天說不出话,像被困在他突然离近的眼睛裡。好像全部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也只是好像,那晚在天津,他们再清白不過。 “這就像,”她下意识往后让,靠到了八仙桌上,“我只是看了一眼蟠桃园,非說我偷了最大那颗千年桃子,還闹得天下皆知……不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