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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今朝海棠香(3)

作者:未知
她以为召应恪早走了。 “你为什么……”她不解看他,轻声问,“不早告诉我?” 谢骛清终于拿了筷子,瞅着面前的几個小碟子,說:“当时那么多人在场,只能让他等。我不是那么大度的人,众人皆知。” 他额外沉默地夹了块桃花酥。六块花瓣缺了一块一瓣,一眼望去,空落落的。 “你先去,”他放了筷,“我也该走了。” “這奶酪我最喜歡,不想浪费,”她拿了勺子,轻声說,“谢公子如果有事,請先走吧。见不见他是我的事,或者說,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谢骛清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下了坐榻,推开门。 何未用心搅拌着奶酪,余光看到他似乎对着自己轻一点头,就如此走了。 還說請他吃东西。 从头至尾,就仅仅尝了一块桃花酥。 *** 谢骛清坐在车裡,看着夜色。 方才在谭家菜,召应恪让林副官最后传過来的不止一句,第一句是等何未,第二句则是替人传话,提醒谢骛清不要忘记今晚的要约。召应恪刚才做了老狐狸们的幕僚,這件事還沒几個人知道,但谢骛清知道。 谢骛清坐在汽车后座上,闭着眼,想到走时何未一直低头,用白瓷勺搅碎奶酪的侧脸,只觉得从未有過的挫败……他从出生,甚至在舍弃谢骛清這個名字后,都未曾有過這种挫败感。昔日在战场上爬過還烧着的木头和尸体,战壕裡拼命用手刨着混着血的土找能用的弹夹,断着一條腿摔下河道、抱着還喘着气的兄弟去抢救……還有单枪匹马摸去芦苇丛裡抢火炮,被甩到滚烫炮筒上烫掉整块后背皮肉的那些行走在阴间的日子都過来了,却被困在了…… 他抬头见月,见這個人间的繁华京城。 车窗外的冷白月光照出了不远处的德胜门。 德胜门,古时征战出兵的大门,取旗开得胜之意……他入京那日曾想,日后离京,势必要从此门走,畅快地走。 月下的德胜门俯瞰着谢骛清,谢骛清仰头靠着座椅,同样回视着它。 “公子爷从上车就沒說话,”林副官特地让司机下车,今日亲自开车,“为了二小姐?” 他似随意回了句:“为何不說是为了稍后要见的四小姐。” “何二小姐……”林副官看后视镜。 “怎么?” “那日在百花深处,公子爷你有意迟了十分钟,就为了让白公子先见上何二小姐?” …… 后座人不答。副官握着方向盘,试图从后视镜裡看谢骛清。 谢骛清闭上眼,轻声道:“你一把年纪了,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不然每日盯着我身边的女孩子们,难免要胡思乱想。若我們能活着回去,我给你做主,让二姐为你介绍一位年龄正当好的。” 林副官最怕被說媒,平日此招极灵验,今日……似乎這位副官也变得大胆了:“卑职跟着公子爷出生入死多年,难道不值得听一句真话嗎?” 谢骛清笑笑:“你出生入死多年,只想换一句這种轻飘飘的真话?” “說句自夸的话,”林副官的眼裡倒影着着京城灯火,看着這些从不属于他们的繁华,“卑职从跟了少将军,便自认是忠良之辈,日后必会死得重于泰山。死都被安排好了,为何不能由着自己高兴,听一句轻飘飘的真话?” 长久的沉默。 林副官想,今夜怕问不出了,谢骛清是不会给人机会窥探到内心的。 “你說那些,不過想问,我是否心裡有何未。”谢骛清竟意外开了口。 他合着眼,良久后,轻声說:“她值得与人白首终老,不该年纪轻轻就去陪着一抔黄土。” 自此,车内再无交流。 晚上的酒宴是大排场。 可惜席间的贵客谢骛清不大想应酬,有人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說着:“這京城的美食啊,堂字号的名声最大,当然,還有八大楼、八大居,公子可不能不去。” 谢骛清却想到那個饽饽铺的招牌叫果子干。 他一人坐着不动,来往的人如走马灯上一般,神态各异,衣着各异,均是面容模糊,记不住半個。說话的人换了几拨,有個心气高的听說谢骛清是個学贯中西的儒将,以西语和他畅谈文学,见他不言语,笑着换回母语问:“为何谢公子不說话?” 谢骛清抄起酒杯,润了润喉:“给你讲個坊间传闻。早年张香帅门下有不少才子,有一位年轻人是公认的才学過人,一见到前辈沈曾植先生就开始滔滔不绝地畅谈所学,沈先生自始至终不语。那位年轻人奇怪,就问,为何先生不說话?” 桌畔出现了一位穿着西装马甲和白衬衫的青年男人,接话道:“沈先生回答对方,‘你說的话我都懂,而你要懂我的话,還得读二十年的书。’” 谢骛清微抬眼,见来人。 文气重的一個男人,面容清俊,生得高眉深目,目光尤其亮。虽不知身份,但猜得到。 “后来那年轻人痛定思痛,潜心国学,成为了如今名扬天下的辜老先生,”召应恪给了传闻一個结局,“谢公子是想劝你回去潜心读书,勿要自满自得、白白辜负老天爷赏的天赋。” 那人讪讪,闷不吭声走了。 召应恪对谢骛清微颔首:“谢公子。” 谢骛清微点头,沒說话。 “舍弟之事,”召应恪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多谢。” “你该谢何家,”谢骛清不带情绪地提醒他,“日后记得還上未未的人情。” 两人交谈到此为止,远处被众人簇拥着的是姗姗来迟的主人家,也是這個重要人物终于让谢骛清离开了座椅。谢骛清上前,被今夜的主人热情拥住,老人家连声的“世侄”让众人热泪盈眶,把谢骛清的背影也变得模糊了,融进了這层叠交错的灯影裡。 翌日清晨,正明斋饽饽铺的第一個客人是個武官。 老板未到,只有一個伙计拿着抹布擦门框,武官进来便指明了要铺子裡的好东西,却不是熟客,描述的话语也奇怪:“一個白饼子,酥皮的,上边拿红章子盖了個‘玫’,一個是六瓣的,像桃花,粉桃色。還有一個……像個老虎或是猫的爪子,该是豆沙馅的。還有奶酪。” 伙计按对方字句,装了白酥皮玫瑰饼,六瓣桃花酥和佛手酥。 唯独奶酪不肯给:“那要堂食。” “可以加钱,几倍钱都可以。” 伙计摇头。 武官无奈,却有礼貌地笑笑,并不强求:“小哥儿稍等,我问问。” 伙计往出瞧,见武官出去对着轿车的窗内低声說了两句。车门开了,下来一個身形消瘦的男人,那人有双让人過目难忘的黑色眼眸,浑身上下每一個动作和步子都透出了宿醉的疲态。他一低头避开高处的绿布包裹的门楣,对伙计轻点头招呼。 伙计在此处多年,大人物也曾见過,却沒被這等人点头招呼過。 “堂吃吧。”武官对伙计說。 那人一言不发,径自往裡去了,熟门熟路的。 伙计呆了一呆,追上前引路,见他挑了最裡边的一個角落隔间。武官再不肯让伙计靠近,将绿纱门合上半扇。 伙计去后院取今日第一碗奶酪,在想,幸亏這是晨起,不是深夜。那位公子哥给人的感觉像戏词裡唱得一露面便能摄人三魂七魄的那种……幽谷佳人,不同的是,他是個男的。 *** 那日后,谢骛清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更简单說,是在她能接触到的圈子裡消失了。她曾有几次去六国饭店,热闹的地方难免有人叫一声谢公子,但看過去,均不是他。 转眼到了新一年。 白谨行去年年底因一张通行证名震京津,不久遍传出了他那两张船票的情话,求而不得的心情在故事裡渲染得十分感人,惊羡了一干京城名媛,包括何家那边的姐妹们。 沒几日,刚到京的邓家小公子相亲后,对何未一眼定终身,川流不息地送花到何宅,更是惹来了前所未有的嫉妒意。和谢骛清比起来,邓家小公子才是前途无量的,既不像白谨行已舍下功业、决意留学,又不像谢骛清那般高不可攀、风流难懂。 “自打紫禁城大婚起,我們家的风水也变了,”均姜剥着杏仁,往小白瓷碗裡丢,“小姐的姻缘线都缠成一团了。” “可、可不么,”扣青眨了下眼,认真道,“旱、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以为小姐是旱的那個,沒成想是涝的那個。” “莲房?”均姜伸手,在莲房眼前晃。 莲房回神,脸一红,端着满碗的杏仁出去了。 “怎、怎么了她?” “二老爷回来了,”均姜抿嘴笑,“你說怎么了?” 在东面院子的大书房裡,何未摸摸卧榻的热度,太凉了。她对方才进来的莲房說:“二叔這裡沒有人照料不行,你過来几天。” 莲房轻点头。 榻上穿着老式深蓝袍子的何知行被莲房塞到怀裡一個黄铜袖炉,他因消渴病,眼不大好用了,但還是辨出了面前的就是莲房:“不像话。怎能让莲房過来?她一個女孩子。” “我是女孩子怎么了?”莲房竟抢在何未前面說了话。 “女孩子還要嫁人的,”何知行好脾气地柔声說,“不好到我的屋子。” “我本身就是……”莲房止住,她从不提過去,但见何知行两鬓的白,竟头次主动說,“本就是八大胡同的丫鬟,从未避讳什么。” 何未眼睁大了一些,瞥二叔和她,被莲房今日大胆震慑,企料還有后一句。 “老爷的身子和那些男人也沒什么不同,過去我都见過。你怎么就金贵,不让人看。” …… 二叔是瞧不清楚,可她看得明明白白,莲房說到中途面颊憋得通红了,眼也是红的。何知行用大拇指在黄铜袖炉的侧壁上摩挲着,无奈笑了:“你這姑娘啊……” “就這样吧,今日過来吧,等冬天過去就回去。”何未对莲房挥手,可不能再让這姑娘留下了,再說下去二叔怕要昏過去。 莲房顶着一张打翻了胭脂的脸,去收拾了。 何未想试探二叔对莲房的心思,未启口,何知行已靠在那儿,问她:“白谨行见到了?” 欸?她沒說,二叔怎地知道了? 罢了,先解释沒结成婚的事。 她把装着那块表的木匣子递给二叔,二叔沒打开,只是笑着感慨說:“看来注定的。时辰沒对上,心意也沒对上。” 她還沒讲,二叔怎地又知道了? “他见了你一面,便给他父亲去了电报,說這亲事不能结,你太像他家的四妹了。而且,你也沒看上他,”何知行笑着說,“他父亲骂了他一通,說既姑娘家沒瞧上你,就赶紧走,不要胡乱纠缠。” “何时的电报?”她问。 “十二月二日。”二叔答。 那是初见之后?何未惊讶,原来一开始两人的感觉就是相似的。似兄妹。 “他第二份电报发给两家长辈,也到了我這裡,”何知行轻拍腿前的一叠电报,“稍后你从這裡翻翻,该在此处。” “說的什么?” “约莫是,他要等等再走。他一個朋友给了意见,說你先前被召家伤過的,這一回须你先开口說。等你一下了决心,他立刻就走。” 何未笑了:“亏我還被两张船票的话感动了一下。” 何知行跟着笑:“這也是他那位朋友的主意,让他务必想一句罗曼蒂克的话,可令人感动的,盖掉你被召应恪抛弃的传闻。” 這她真沒想到。那两個人合伙将她一個给骗過去了……幸亏白谨行老实,真把要做什么說什么都如实禀告了长辈们。否则,她恐怕要一直被瞒着。 二叔难得被勾起结识的心思,“那位小友,可還在京?” “谁?”何未下意识问,但潜意识已知问得是谢骛清。 何知行带她长大,不必看她面上的神态,从声裡便知她在佯装:“对二叔還要敷衍嗎?” “沒敷衍,”她低头,揪着裙上的细小绒毛,今日她穿着开司米呢料的连身裙,這料子够她揪一辈子……“许久不见他了,离京了也說不定。” “這样,”何知行遗憾,“他让我想到一個人,還想当面问问。” 她抬头:“二叔认得的人,有我不知道的嗎?” “姓谢,說是字山海,”何知行笑了,說,“十年来只打過两次交道,不知怎地,见是姓谢,便联系到一处了。” 何未今朝第二回睁大了眼:“是……生意往来嗎?” 何知行微颔首:“而且是不记账的生意。” 从不走账面的,只靠脑子记的生意,历来是何知行和哥哥口述给她的。 “好像,”何未轻轻地,魂游一般地說,“就是他。” 何知行长途奔波而归,须先休息。 何未回了书房,便提了听筒,拨邓元初的办公室电话。他最终两样沒选,邓家不想小儿子经常在外抛头露面,让他去了财政部。接听电话的是同办公室的人,见是何未,笑着让她留下话。何未只說想见面,便挂断了。 近黄昏时,邓元初迎着风雪来,立在抱厦那儿,对久等的何未笑了笑,脱口就想叫嫂子,随即吞回去了,笑眯眯地乖顺地站着,等扣青为他拍干净了雪,亦步亦趋追着何未进去了。 她将书房门推上,邓元初先问了句:“嫂子有要紧事啊?” ……何未无奈,抿抿唇:“你不能叫我嫂子的。” “晓得,人后叫一句。” “我和他沒关系。” “晓得,下次不敢了。”邓元初郑重道。 何未揣着许多疑问,不再纠缠称呼,轻声說:“我二叔想见谢骛清,他最近在哪?” 邓元初一听這话,惊讶了:“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么? 邓元初到何未身边坐下:“這一個月,清哥被关着,我以为旁人不知,至少嫂子知道。” 她心头一震:“关在何处?” “眼下被放出来了,”邓元初低声道,“前两天刚回百花深处。” 邓元初将来龙去脉为她简略地讲了,去年年底,谢家大小姐与其先生在广州火车站遇刺,为护妻,先生连中三弹,于当夜不治而亡。谢骛清得知消息,未有任何表现,四日后,一夜内相关人等死了十三人,谢骛清更是在当晚的饭桌上掏了枪,将出卖大姐行程的关键人物一枪毙命,跟着谋划此事的两人也重伤而亡。他则被人关了起来。 各方博弈下,谢家承诺到此为止、不再追究,谢骛清才被放了出来。 全程消息被压得密不透风,外界风平浪静,她還在热闹地迎接新年。 …… 何未全程听完,心裡闷得不行。她看窗外,天已黑了。 “若想去,我陪着。”邓元初识破她的心思。 她第三回到百花深处,沒有主人的邀约。 邓元初陪她进了院子,厢房门口,上回送信的年轻武官正用不锈钢的小锤子砸着地面上的冰,另外一人提了半桶热水泼去冰上,咝咝冒了白烟。俩人一见何未,全停下,互相推搡着,想让对方叫谢骛清,可都激动地說不出话。 何未径自迈上石阶,推开帘子后虚掩的木门进去了。 屋裡沒开灯。 她立在黑暗裡,刚才迈出去两步,卧房裡的人已察觉:“谁?” 她想說话,眼前先起了雾。 脚步声跟着近了,近到珠帘前,黑暗裡不见面容的一個影子,只见得他的一個身形轮廓……她低头想藏眼中的热意,可转念一想,如此黑,谁瞧得见。 “明天……是腊月初八,”何未抬起头,隔着眼前的水雾看他,“我想找你陪我過节。” 他的影子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刚才是假话。我能不能……說句真话给你听?”她笑,带着轻微的鼻音轻声說,“来的路上我就想着,只要能见到,怎么都要抱你一下。倒不是因为想怎么样……” 她眼睛酸得难受,却不想让眼泪掉出来。 忽见满室的黑裡,他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向她走過来。 她屏着息,看着影子越来越近……脚下站都不敢用力,像踩着薄冰,稍一用力就要碎。直到男人的手掌压到她后背上,抱住她,她才像站得实了。 原来……她眼睛更酸了,原来他真的很瘦,抱实了才能觉出他受過多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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