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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烟火落人间(1)

作者:未知
谢骛清照旧是言出必行,翌日,谢家和邓家的车同时出现在了大门外。 只是时辰早了些……凌晨四点半。 何未难得有兴致,寻了去年订做的以红为主色的袄裙。上是红线滚边的银白短袄,下为银红百裥裙,隆重得像過年。 她从毕业后便沒穿過袄裙了,往东院大书房去的时候,难免忐忑,一迈入书房,便闻见二叔书房裡特有的老山檀香的香气。于香气裡,第一個见到的便是谢骛清。 今日的谢骛清沒着戎装,穿了深蓝西装和同套马甲。他的座椅旁正是屋子裡的眠鹤熏炉,那半人高的仙鹤单脚立在那儿,鹤口中飘出了一阵阵的香。 而谢骛清在醉人的香裡,一手端杯,一手捏着茶杯盖儿,拨着浮沉的叶…… 夜阑人静,天黑得正浓。 他一抬眼,竟像见到神仙洞走出来一個不知何朝何代的女孩子,背对着窗外的月色,从屏风后绕過来。她浮沉在香气裡,宽阔的衣袖垂在腕下,两手交握在白狐裘护手裡,披风的帽子仍戴着,沒来得及摘下。 谢骛清和披风帽子裡的那张小脸对望了数秒。他一低头笑了,举起拨了有十来分钟茶叶的白瓷杯,就着浅尝了口。 难得见她穿暖了一回。 何知行倚在卧榻上,正和邓元初聊着一桩他回国前的旧事,和财务部有关。 去年筹备大婚时,前清的内务府想和财务部要钱沒要到,最终抵了几十箱子的瓷玉金银器给汇丰银行换钱。此事传出去闹大了,财务部被骂无能,不得不拨款给宫裡结婚用。 何知行轻摇头,叹了口气:“又是一桩为前朝善后的事。” 邓元初笑着,无奈道:“若论起来,善后的事可多了。這几日我被借到外交部,和八国谈庚子赔款的事。当年他们八国烧杀掠夺北京城,我還沒生出来,眼下却要善后给他们赔款,”邓元初感慨,“烧我們的城,杀我們的人,還要我們赔钱。” “還在谈嗎?”何知行意外,這可是一笔旧账了,前清欠下的钱。 邓元初点头:“总要想办法让他们少要,退回来多些。還是用扶持教育的方式要的,资助留学、修学校什么的。” “這還要感谢当初的梁大人,”何知行說,“找到教育做突破口。” 昔日的驻美公使梁大人在美国努力周旋谈判,想办法让美国把多余的赔款用来资助教育。由此找到突破口,打开了和各国谈判的局面。 “鲜少听人感谢自己人,”何未坐下,对二叔抱怨說,“倒是听人夸過洋大人仁慈、肯退钱帮我們搞教育。” 三個男人不约而地笑了,笑中自有无奈。 见何未已到,他们很快不谈了。 “去吧。”何知行微笑着,让他们年轻人去過节。谢骛清微微欠身,对何知行点头告辞,和邓元初先一步离开书房。 何未走前问二叔:“晚上在家裡吃,還是去外面。” “晚上不是何家和召家的宴席嗎?”何知行笑吟吟地望着她,“我們二房的怎能缺席?” 這是在开玩笑?二叔从不拿召家开她玩笑的。 “四点回来,今晚不可迟到。” 何知行认真道。 “真要去?”她不放心地確認。 何知行轻点头。 何未不明所以。不過……既二叔有這個兴致,她倒不怕什么,于是痛快应了。 何知行握着黄铜袖炉,目送何未出了门,转而若有所思地看向方才两個青年男人坐的一左一右两個空座椅。 “這两位公子都在追求二小姐,”莲房轻声說,“二小姐选不定。” “未必是选不定。”何知行轻摇头。 何未是一個从小喜歡吃什么便咬死了不变沧海桑田也只吃這一個铺子這一口滋味儿的别扭孩子,除非是坏了败了变味儿了才肯丢。 对食物如此,对人也差不多。举棋不定這种事,在她身上沒机会发生。 何知行最后视线落在了眠鹤熏炉旁的空座椅上,碍于今日有邓家公子在,那個谢家男人虽是旧识,却从头至尾话都沒說,静坐饮茶…… 若沒看错的话,就是他了。 何二家在内城,去雍和宫不远。 到时队伍已排得老长,不比庙会人少。两人的副官本想替他们去排粥,被何未制止了,她让谢骛清和邓元初亲自去,祈福求平安,如此才显诚意。谢骛清一问要两個小时后才正式放粥,沒让她去。“喝我們的就是,不過为讨個吉利。”他如此說。 几個副官眼瞅着两位将军毫不嫌麻烦,照着何二小姐所說的披着各自的大衣径自去人群裡耐心排队,对這位何二小姐更添了几分敬仰之情。何未紧跟着赶副官们去了,都是难得来,不如一同去求個平安。 唯有林副官纹丝不动,守着何未,說什么都不肯挪动半步。 何未不是喜歡勉强人的性子:“那算了,他们回来,你喝他们的。” 东边露了白红的光。两位公子爷在人群裡只能远远见個侧影,何未两手兜着白狐裘护手,耐心立在人少的地方等着,顺带问林副官:“林副官。” “二小姐。” “林闻今是你的假名字吧?”她轻声问,“跟着……谢卿淮的?” 林副官沉思片刻,未料公子爷连這個都說了:“不,从山海起。” 這么早。她轻声问:“那你真名是什么?” “单名一個骁。” 林骁。何未轻点头。 从山海起,那是经历了反袁的,甚至会更早。凭战功他该有更高的职位,却心甘情愿跟着谢骛清做一個小小的副官,還陪他度過了人生两次生死大难…… “林骁副官,”她对林副官敬重点头,“幸会。” 林骁微微一怔,略低了头,轻声說:“能结识二小姐,也是卑职的荣幸。” 她笑笑,轻声问:“为什么你们公子爷瘦成這样?” “前年……”林骁目光黯了黯,“中了两枪,有一枪的伤险些要了命,养到如今還沒好。” “那他還喝酒喝咖啡?” “咖啡喝得少,酒是多。我們都清楚,是他身边死了太多亲人朋友,须心理上有個支撑的东西。醉时人能放松些,他自己這么說過,”林骁言罢,轻声又說,“公子爷入京前刚能下床,就匆匆過来了,怕被人知道先前受了重伤,沒带医生在身边,我們這些人又沒能耐给他调理,自然恢复得慢。” 何未轻轻颔首。 谢骛清和邓元初各端着一碗粥回来,何未和林骁默契地都不說了。 “我們回去吃吧?”她在谢骛清递来粥碗时,轻声說,“不想在外边儿吃。” 谢骛清沒在意,直接打道回何府。 进回了院子,粥先给均姜去用小火煨上了。 她让茂叔請来了东院儿客房常住的老中医。這位老人家是何知行多年老友兼医生,孤家寡人一個。因二叔的身体缘由,何未一早就接人到家裡,除了为何知行调理身体,老先生每月有十天在外义诊,药钱全是何家出。 因多年交情在,何未信任他如同信任家人。 “我這两位朋友都是刚入京不久,我怕气候差异大,劳您给他们看看,开些养身子的方子,”她在小书房内对老先生說,“只是两人有些特殊,不能外传诊病的事。” 這老中医也不多說客气话,将眼一闭,气定神闲靠坐在椅子上:“請人来吧。” 何未這才請了谢骛清和邓元初进了书房。 他们两個同时看出了何未的意图,邓元初十分配合,往椅子上一坐,将手腕交给了人家。谢骛清则沉默坐陪,到老中医开始点评邓元初的大小毛病,他似想到什么,突然离开了座椅。何未一愣,随即快步跟上。 谢骛清本想往外走,但何未抢先一步,挡在了抱厦前。 他好笑,沒說话。 何未亲自关了外头的门,又将裡边的推拉门合上。 推拉门进去,往东走是小书房,有老中医和邓元初。余下人早被她支了出去。眼下在抱厦這裡,除了左右两個卧榻,還有一对儿天蓝釉刻花鹅颈瓶及裡头斜插着的红梅,再无其它。 “這個人是我家亲信,”她轻声說,“让他看,完全沒問題。” 见他不答,她声音更轻了:“我只想让他出個调理方子,人都来了,至少诊個脉。” 谢骛清低头看着她,低声问:“我有說過不诊嗎?” “……你不是急着往出跑嗎?” 他倒是笑了,反问她:“何时跑了?” 何未抿抿唇,眼往下瞧,盯着他的皮鞋看:“那你出去做什么?” “想到一桩事,须交待下去。” 她憋了许久,喃喃道:“你去吧。” 谢骛清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她也不知该给他开门呢,還是等他自己走。她平日裡主意拿得快,今日却沒了想法。红裙的裙摆挨着他的皮鞋边沿,可想而知两人站得有多近……梅枝是新剪的,来去经過不觉香,伫立在插瓶旁,渐被香气醉了人心。 “不是急着去嗎?”她轻声问。 “倒不急。”他說。 方才分明很急的样子。 谢骛清近前小半步,她的裙摆被带的晃得散开,直接洒在他的皮鞋面上,全盖住了。 “外边……有人。” 谢骛清沒回答,手已在她后腰上。不過只是搭着,沒用力。 “裡边也有人,”她像說给自己听,可不要色令智昏,想干什么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偏要在两扇沒挂锁的门内,冒着随时要被撞破的危险,“我沒锁门。” “看到了。”他简略回答。 他另一只手臂也楼上来。 還是抱了,大白天的躲在抱厦裡不明不白地抱住了。她关门是为了方便說话,为何偏偏搭了個幽会的空间…… 他低头,看到她耳朵慢慢变红,或是严格来說,是一被抱住就开始红了。 何未心始终提着,生怕两扇门被人拽开……最后挨不住,轻轻推开他,小声說了句:“都抱好久了。”言罢推开连着书房的那扇门,逃了回去。 她到书房坐定,总觉被波斯猫挠着脚背似的,坐立不安,低头瞥自己的脚背,不過是洒开来的裙摆轻荡在脚面上…… 等邓元初诊脉完,谢骛清才慢悠悠地进了书房,似什么都沒发生,在邓元初问他去何处了,回了句:“出去吹了会儿风。” 我這吹了一早上风排队领粥刚暖和過来,你這就热上了?邓元初忍着沒說。 老中医留下两张方子,以问诊顺序在左上角标了甲、乙二字区分。何未送人出院子,老人家低声叮嘱她,第二位受過不少的内外伤,须细心调理,最好每月来诊脉,随时调整药方。 “也不必每月,他很快就要走了。”何未轻声答。 等谢骛清他们走了,她才记起早上领的腊八粥還在厢房裡用小火煨着。 真是顾头不顾尾,只想着诊脉了。 她不知谢骛清今夜是否要回六国饭店,对均姜吩咐說:“等我晚上回来,打個电话问他在何处,再送過去。” 临出门,她去了二叔的东院儿等着。 今日何知行难得要莲房准备了深灰色的西装,莲房给他裡裡外外整理着,两指捏着袖口的折痕检查是否烫得到位。最后,莲房特意折叠好了一方深蓝色帕子,在西装口袋裡塞好。 “莲房脸红了。”候在一旁的均姜轻声对何未說。 “二叔已算美人迟暮了,他读书时可是大学堂的一景,”何未不无骄傲,轻声回說,“哥哥够得上君子如玉這四字了吧?刚過继那阵子,二叔领他出去,人家问這是谁,說是何二的儿子,那人就摇头說,不及当年何二之六七。” 何知行目不明,耳却聪,摇头苦笑,望了她们這处一眼。 宴席开在前门外的泰丰楼。 自同治年间起,這裡就是官员和商贾名流的宴客之地,梨园界的宴席也多摆在此处。楼虽只有二层,内裡却自有乾坤,大小房间有上百间,可设多宴。 何未想着何家的女眷必然全是袄裙,不想让人误解自己迁就何家,特意在出门前换了日常穿的深领软缎长裙。她一进泰丰楼,解下大衣,被均姜在肩上系了個貂绒披肩保暖,慢了半步跟着何知行往裡头走。 沒走半程,她觉奇怪,问身边的均姜:“你有沒有发现,今日各省军官额外多?” 那些大小军阀们为突显权势,军装沒有重样的。谢骛清是沿袭了昔日反袁主力的护国军军装式样,而别省的军官各有不同。 “你进门时,沒看到嗎?”何知行在前面,笑着问身后的她。 “看到什么?” “宴客的牌子。”何知行答。 一般承办酒席,楼裡都要在进门的玄关立面红底金字的宴客牌,写明今日有几家几席,主人家姓甚名谁。她平日還留心看几眼,今日不想看到何家名字,便沒去看。 难道今日還有别家酒宴? “有個军官学校的同学会,邓元初的名字在头一個,想必是牵头的。”何知行又說。 何至于這样巧? “何至于這样巧?”二叔似摸到她的脉,說出她心中所想。 何未努力找着合理的解释:“邓元初在外多年,回来找老同学相聚极正常。泰丰楼又是宴客的绝佳之地,选這裡也正常。只是日子巧了吧?” 她似问非问,控不住地往另一处瞧。 那边宴客的地方被屏风连成墙,隔开了,除了往来端菜的人,不见裡边主人。 何知行微微顿足。 她收回心思,见何召两家宴席屏风外等着的是召应恪。 “何叔叔。”召应恪温声道。 何知行微笑着略一颔首,留下两人,先进去了。 何未在這一点上始终感激召家大公子,从始至终他对何家二房的态度都端得极稳,无论对内对外,待何知行都是晚辈的恭敬态度。所以她对召应恪也始终客客气气。 “稍后恐有一场不欢而散的闹剧,”召应恪低声說,“我怕闹到散了见不到你,便等在此处,想說……” “想說当日错怪了我,如今知道犯了错,要道歉,”何未轻声接话,“是這些嗎?” 她抬头,让召应恪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一张不带怨怼的眼和含笑的面:“我們从小认识,你该知道,我是最不记仇的人。” 召应恪凝着她,慢慢地說:“是,我知道。” 她和召应恪的关系复杂得很。他不止是哥哥托付的良人,還承载了何未对過去的许多回忆……何未不想在今夜這种两家都在的时候,和他在此处沉默相对,被人瞧见不知要說什么。 她正想找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带過去。 說话的欲望,止步于……看到谢骛清的那一眼。 他高瘦的身影距两人至少有二三十步,远到她根本看不到他面上的细微神情变化,却有种和旧情人偶遇在荒郊野庙外,聊了两句中华大地皎皎明月,竟被当头一道破空闪电夹带的瓢泼大雨浇了個透心凉后回到家,浑身湿透地一点灯,意中人正靠在床边瞅着自己的……那种明明什么都沒做,却心虚得要命的……复杂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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