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日见烽火(3) 作者:未知 何未坐在那儿不动,瞅着他。 好像退回到百花深处,身边是烧得噗呲作响的赤红炭火,狐狸毛领在脸边搔得痒,她刚才脱了短外衣,一转身就见個男人单手挑开珠帘,被北风推着进了门。两人对视的一霎,珠帘子在他身后摆得厉害……她不得不伸出手,来打断這令人心悸的对视,对他說:我是何未。 …… 那夜的她,绝沒想到会有今日。 她低着头瞧着锦被上的绣金纹路,心更软了。 在這片刻的静裡,谢骛清和她都沒說话。 “北上前,我既希望你嫁了人,又希望你還记着我,”他终于出声,停了会儿又說,“未未,我确实放不下你。” 四周前所未有的静。 谢骛清接着道:“但你不是寻常的女孩子,对婚姻一直有自己的计划。我如果做不到,会耽误你。這并非我所愿。” 那两份电报就压在皮箱最下层,等着和谈成功拿给她看。若和谈有变,又将是一场不知前路的等待…… 她不喜歡谢骛清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摇头說:“就算你想现在结婚,我都不可能嫁去南方。如果說耽误,我同样在耽误你。” 谢骛清冷静地說:“這不一样。” 何未看着他。她曾对婚姻有许多想法和妥协,为哥哥的遗愿,为二叔的心愿,为航运。十七岁时,她就开始规划要趁着二叔還在,尽快生出一两個能承担家业的后人,甚至开始筹谋着請几個德高望重的先生来教,着重教什么,才能避开自己曾经不好的地方,教出一個更杰出的实业家……均姜曾感叹過,她這不是嫁人,是为何家的下一代找個合适的父亲。 如果为了何家的下一代,谢骛清不合适。他的处境太危险,不适合要孩子…… 她脸忽然热了,怎么想得如此远。 “一样的,上一回就說過,我們都有自己的为难,”她语气放软,“现在是有许多困难。也许等时局好了,這些都不是难题了。等到那时我們再谈。” 谢骛清和她对视着。 她快醉在他的目光裡,他能回来真好。 …… “我饿了。”她拉他的手。 谢骛清任由她拉着手。 “谢教员。”她小声叫。 谢骛清不禁一笑:“端正态度。” 她愁眉苦脸,瞅着他。 谢骛清轻叹口气,直接离开床,出去了。 何未笑着理了理裙子,跟出去。谢骛清背对着她,在开一瓶白葡萄酒。她往他身边走,见标签上有潦草的红色标记。 谢骛清背对着她說:“厨师怕自己手艺不够好,不合你的口味。但他還是想做给你尝尝,感谢你捐了一艘轮船。” “你的酒瓶为什么用红笔勾一下?”何未在他身旁问。 他将瓶子转了半圈,瞧了瞧那标记:“林副官的习惯,可能這個年份的口感好。” 何未悄悄记下年份。他既喜歡,日后多备着。 谢骛清见她盯着那年份看,看穿她的心思。其实這标记的意思是无毒、可用。 谢骛清在外人面前不大动筷,今日好些,陪她吃了两口。 京城菜系齐全,但因南北口味差异,口味总要跟着北方做些变动。她难得吃口地道的,酸汤蹄花,糟辣脆皮鱼,腐竹鸡,剔骨鹅……黔菜的香,和川菜像,但辣香裡有着酸甜。 她见他不大吃,婉转问他:“胃口還是不好嗎?” 谢骛清摇头,为她添菜:“晚上有应酬,须留着余地。” 他已久不能吃地道的家乡菜了,对如今的他来說過于酸辣刺激。 谢骛清见她也高兴,喝了不少,不见醉。喜事不醉人。 等到晚上,同来的诸位将军到他這裡。 谢骛清开门时,她刚洗手出来,一见满屋子三四十岁的青年将领,后悔沒将头发重新绑成辫子。方才荒唐时被他手撑开了。 這一回来他实属贵客,脱离了人质身份,自然随性了许多。 他在众将军灼灼目光裡,引荐說:“這位就是何家航运的何二小姐。” 刚在大堂见過她的都会心一笑,先后和她握手,直道幸会。 先前沒见到何未的,也都知道谢骛清曾有艘船就是租借给何家航运的,早晓得他们有私交,再见人家小姐沒穿大衣在他屋裡……心裡更坐实了两人关系。 谢骛清的红颜知己多在口口相传裡出现,這一位真是难得露面。 她想走都走不得,大家热情得很,借初到北方想多了解当地风土人情的由头,把何未留在会议室。她一人对着众将军倒不局促,从天津的租界聊到各大舞厅,再到保守派们对交谊舞的唇枪舌战,最后說到前清皇帝搬到天津后的奢靡生活…… 聊到后头,何未想要探问几句南方战事。 大家刚要說,被谢骛清以眼神制止了,怕她有更多的担心。她回头,埋怨看谢骛清。 “我和清哥一起读過学堂,”有人适时出声,活跃气氛,“二小姐可想知道他在军校前的事?”說话的人叫孙维先戴着一副眼镜,讲话慢條斯理。 “想知道他一直讨女孩子喜歡嗎?”她以玩笑口吻說。 大家全笑了,有人问她:“清哥有几個名字,二小姐可都晓得?” 何未轻点头。 “谢骛清,谢误卿。他過去可真是误了不少卿卿佳人。”一人揶揄道。 “谢卿淮,谢卿怀。可就算误了卿卿佳人,仍然被人家怀恋至今,念念不忘。”又有一人笑着补充。 她瞥他,已是浮想连连。 谢骛清对這些口下不留情的同僚们实在沒办法,手搭上她的肩头:“送你回去?” 谢骛清拿了书桌上的信封,送她出门,将门虚掩上。 门外的兵们有不少曾是两年前就陪着他来過天津的,那晚租界外少将军为何二小姐甘愿摘枪、带伤入虎穴的事大家记忆犹新……大家并不知何未今天本要走,都默认隔壁是何二小姐。是以,大家见谢骛清走出来,都心照不宣地不吭声,目视两人。 “這两天和谈的人都在天津,”他站到她的房间门外,低声叮嘱她,“明日一早你就回去,北京更安全。” 她答应着,低声问:“你明日去哪裡?” “奉天,三日后回来,”他說,“月底到北京。” 那還好。她掩去要分开的失落,小声說:“我先让人去百花深处,把房子收拾收拾。快過年了,至少大门补個漆。” “好。” 谢骛清把信封递给她,示意她回房再看。 何未回房拆了信封,裡边是一個详细的采购清单。 她粗略算总价,便知是卖了那艘客轮的钱,全部用来购买军需品和药物了。這批军需品发放的级别一路追溯下去,从师一直标注到具体的班。 就像她等不及解释自己捐船的意图,他也在等着见面给自己一個答复。 谢骛清回房间,会议桌已被收拾干净。短暂的放松后,是彻夜的会议。 林骁知他方才沒吃几口,必然饿着,很快端来一碗放了少许盐的清汤面。谢骛清用筷子搅着手工面,把阳台门打开半扇。 外头的天像夜裡的海河,黑裡透着青,月倒是亮。 *** 隔天早上,何未五点便睡醒了,隔着阳台玻璃望隔壁一眼,還能见灯光。 那個時間,天上云雾稀薄,月照的天是青色的。让她想起在南洋进的一個四壁渗水的洞穴,油灯的光照到壁上,也是這种样子,渗着水的青。 想到谢骛清也曾在南洋住過,那段南洋读书的日子对她来說有了不同的感觉。 谢骛清已离开了饭店,留了一個年轻副官送她。 她临行前改了主意,难得见一次,還是想留在天津等他,至少在同城两人還能打电话。 他走后的前两日,何未請了何家在天津办事处的负责人過来,一起和账房先生核对年末账目,定下明年的运营细则。后两日,她留了电话号码给他的副官,到九叔家住去了。 天津因发展得早,有着北方最大的出海码头,還有不少租界和公使,汇聚了不少政要名流。在此地的有前清的王公侯爵,有等着入京的大军阀,還有失去势力被赶出来的军阀和要员。去年前清的帝后被赶出北京后,也搬到了天津。 除了二叔,家裡只有七姑姑和九叔疼她。每年她只要有空,就会来天津探望九叔。 九叔分家后得了一個花园洋房,沒多久就举家搬了過来。他自幼不能走路,双腿残疾,娶了一妻一妾,全是从烟花地赎身回来的。他平日虽不大出门,但因母亲是何家最有地位的一房,不少人要上赶着结交他,虽无硬拳头,却朋友多消息多。 “未未啊,你是不是有事想问?”九叔努努嘴,让她给自己点烟。 何未给他点上金花,笑着问:“你不是喜歡飞艇嗎?” 九叔叹气:“你九婶婶不喜歡飞艇那個味道。” 她笑。 “问吧。”九叔挽起衬衫袖子。 “两边的和谈如何了?”她直接问。 “你关心這個做什么?”九叔明知故问,“和谈不就是個幌子。” “好奇。”她随便搪塞。 九叔笑道:“人家大军阀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了,打了一场大胜仗之后要什么,当然要更高的回报。人家不傻,怎会把好处让给北上谈判的人?” “我知道……”她苦笑,“我也不傻。” 谢骛清也不傻。他们都知道只有一线希望,還是来了。 “好吧,我给你讲讲,”九叔捻着一串佛珠子,慢慢地說,“北上的人怕要失望了。他们這次北上,提出一個重要主张就是废除一切不平等條约,這一点引起各国强烈反对。他们到上海就被英法言论攻击了,一路上都不好過。” 何未紧张问:“军阀们如何說?” “自然是安抚各国,保障各国在华的利益。”九叔冷笑。 何未心裡难過:“我以为,至少在废除不平等條约上……大家该有一样的想法。” 九叔摇头:“想升官发财的和想救国救民的从骨子裡就不同,不可能谈成的。他们這次北上要见两拨奉系的人,一個在天津,一個在北京。在天津這個已经给了他们下马威,见面时就晾他们在宅邸等了许久,北京的那個,早就明着暗着表示不想见他们了。” 她听得心疼。他好像每次北上都像展翅鹰被人折了羽翼,从无顺遂的时候。 婶婶们从估衣街回来,他们便不說了。 两個婶婶神秘兮兮地一边一個搂着她上楼。一個夸她眼光好,非要让她挑绸缎,一個让她给自己翻译外文的时装杂志。何未和這两個婶婶关系好,常拿来一些时装杂志给她们看,她们爱美,反而成了学英文的驱动力,为了读懂便請了個留洋回来的女孩子做家教,每周来,都照着时装杂志让人教。 大婶婶将下巴往她肩上搁:“其实你叔叔早知道你和谁好了,他就是不說。”小婶婶咬着核桃道:“他就是外出不方便,不然早過去瞧未来的侄女婿了。” 何未不做声,假装挑绸缎。 “你不做声的话,那就不告诉你谁来了。”大婶婶在她耳边低低地笑。 她一怔。 小婶婶喀吧一声咬碎了南方运過来的小核桃:“我們刚回来时,见洋房外停着几辆车,四周還全是穿军装的,以为是驻扎在天津的军队。管家還說车停了四小时了,多吓人啊,我就叫他们過去问是不是走错门了。” 大婶婶說:“谁知道人家可客气了,說沒错的,就是在等何二小姐。” 谢骛清? 难怪两人装神秘,就是故意拉她上楼的。 何未不再管她们得逞的笑声,步子赶着步子下楼,往前厅去。 沒进前厅便瞧见谢骛清的侧脸。军帽和手套都在副官手裡,而他本人则坐在高背红木椅裡,接過一個丫鬟递過去的白瓷茶杯。 九叔笑着瞧他:“前两年你途经天津,沒见成,今日终是见到了。” 谢骛清礼貌道:“上回听人說到了九先生,可惜那时行程紧,来不及過来拜访。见谅。” 九叔笑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就不摆长辈的架子了。” 谢骛清微微而笑,沒說话。 ……他比你看着年轻多了。何未想。不過不得不承认,两個男人确实年纪差不多。 如此想他结婚真是晚,家裡人都不着急。也不知见過多少的媒人。 “你同我有缘,我是知卿,你是误卿,都逃不开卿卿佳人這一道坎,”九叔何知卿揶揄他,随即叹口气,“不知谢公子可记得天津的魏家三小姐?” 谢骛清倒沒避讳:“有些印象。” 九叔瞧着远处何未的裙角影子:“她那天和你一见如故,托了一位贵人說媒,想同你结秦晋之好。這事可有過?” 谢骛清沒否认:“有過。” 九叔轻轻“哦”了声:“這魏小姐来头不小的,却爱你爱得不可救药,說从小听你的战功,崇拜你。那年她听說你心有未未,還想约未未见一面,筹谋着一同嫁你。” 還有這事?何未偷听着。 “未未啊在這方面迟钝得很,怕她见了要以为自己拆散了你和人家魏小姐。你该谢谢我,帮你挡回去了。” ……谁迟钝了。 谢骛清答:“是要道谢。” “不過谢公子也确实不是让人省心的,有這一出就会有下一次。我這裡不放心,想私下问你一句,你日后可有纳妾的打算?” 谢骛清摇头:“从未想過。” 九叔又“哦”了声:“要不然签個字据?” 谢骛清颔首:“可以。” 他倒是痛快,径自放了茶杯,就要让副官去准备字据。 “九叔。”何未实在藏不下了,进了客厅。九叔笑吟吟瞧她。 谢骛清瞧過来,意外见她穿了上下都是蟹壳青色的袄裙,高高的领子将她的脸托得尤其小。何未被他看得心悸……时常分开也有好处,每回见都像初次。 她走到谢骛清跟前:“跟我走。” 谢骛清抬眼,笑着瞧她。 “带你转转。”她轻声說。 见他不动,她轻轻用鞋尖踢了下他的军靴边沿,埋怨看他。 谢骛清這才笑着,立身而起,对何知卿道:“九先生,稍后见。” “去吧,”九叔捻着佛珠子,“晚饭见。” “我稍后叫人收拾客房出来,今日便住下吧,”九叔笑着說,“利顺德再好,不如家裡好。” ……何未不可思议看着九叔。 “還不去?”九叔催促。 這裡她不是主人,沒得反驳,只好带谢骛清走了。 天寒地冻的,不好去花园。她带谢骛清从一個隐秘小楼梯往下走,去了地下室。 此处是藏书会客的地方,何二家的全部生意文件都储藏在此处,她定期来整理,对此处最熟。“我叔叔很讨厌租界,他们偏就把租界的洋房分给他,”她笑,亲爹他们最擅长欺负人,“家裡人瞧不起两個婶婶,他才搬来天津的。” 谢骛清见三壁都是老旧的原木色書架,還有一個個深棕色木箱子、柜子全贴着标签。 何未知他谈判不易,不想說公事,只是闲聊。 “我把电话留给副官了,他沒给你?”她奇怪问,为什么不打电话,要亲自上门。 谢骛清比方才說话有温度,柔声道:“几天沒见,想自己接你回去。” 何未心一软:“来了要叫门,不然白白在外等。” “等有等的乐趣。”他低声說。 “不会等得闷嗎?” 他轻摇头:“不会。” 這种等待有尽头。 知道她在屋子裡,迟早开心够了会出来,上车跟自己回去利顺德。等的时候闭目养神十分惬意,不像過去的两年,想等都不知道去哪儿等。 谢骛清借着灯光瞧眼前的她,刘海被梳齐整了,在眉之下眼之上,她脸小,和過去沒大变化,像過去养在深闺裡的小小姐。 何未被他瞧得心猿意马,眼睛往一旁溜,他這双眼怕是修炼過的……让人想到迷香洞。 谢骛清单手解开军装上衣,敞开露出衬衫。他瞥见她一歪头,刘海微微分开,露出了白皙的额头……竟察觉自己又想亲她。 這新式恋爱真是……容易让人轻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