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白日见烽火(5) 作者:未知 明明醉得深。 谢骛清笑了。 他到她耳旁,轻声道:“就算喝得再多,我都不会酒后乱性。” 像一阵风掀起竹竿上晾晒的那块红布,在她心裡猎猎作响。她已想象不到自己脸有多红。她摸到领口,发现最上边的那一粒布纽扣沒系好。谢骛清就瞧着她系。 等系好,她定了定心问:“不开灯嗎?” “外边的人以为我們早睡了,這时候开灯,不太妥当。”他轻声回。 隔着一扇门谁瞧得见? 谢骛清指院子,若经過花园瞧得清楚。 “现在出去,被丫鬟们撞见也不妥,”他又說,“不如天亮前出去,那时都睡得沉。” 等天亮? “天亮前做什么?”她问。 他眼裡有笑,越過她,坐到双人沙发上,把窗帘拉开一半。月光照进来,她见沙发正当中摆着围棋墩,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坐到棋墩另一侧。 谢骛清不過想找地方坐,沒料到她开了棋盒:“想下棋?” 不是你先過来的嗎? 她明白自己误会了,只好找借口說:“至少摆几粒。明早副官来看到棋盘,也该知道我們在屋裡做什么。” “他们都认识你,也知道你是谁,和我是什么关系,”谢骛清直接道,“不用刻意掩盖。” 她心裡高兴,笑着捞起两枚棋子:“装装样子吧,给丫鬟看看也好,”她放了一颗在棋盘上,借放棋子随便聊着:“你過去怎么打仗的?” 对面的男人答:“每一仗都不同。” “随便讲讲。”她想听。 他手肘搭在棋墩上,挑了最轻松的一次:“有一回有個穷司令带兵過来。我听說他们下边的兵手头紧,便叫人买了几箱好烟撒到阵地上,他们的兵扛不住诱惑,捡起烟跑了一大半,就此溃散。” “如此便赢了?”她只觉不可思议。 “那些大小司令眼前只有私利,今日联合這個打那個,明日见风使舵又打回去,只要对自家有利的,手刃亲叔叔都不在话下。這样的人带出来兵,一旦见不到利,自然翻脸不认人,”他评价道,“为将者,心中无誓死守卫的信仰,和山贼头子无异。” 她品味着:“不過看得出,你挺坏的。”几箱烟就把人家队伍打散了。 谢骛清自然晓得她說的“坏”是算计。 他笑:“我确实不算一個纯粹的好人,”言罢打开棋盒,捞了几粒黑子,帮她摆放,“不用把我想得太好,怕你失望。” 這是极致温柔之人常爱說的话,如同她二叔。若不是她自幼跟着這类人长大,不会看透這话背后的意思:不要将我看得太重,但我会竭尽所能待你好。 两人隔着围棋墩,借月光瞧着彼此。 他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下棋?” “听說過,”她小声說,“谁想拜访谢卿淮,先学棋。” 他道:“是個借口,可以帮我挡掉三分之二的应酬。” 他說完,又道:“二小姐关系網确实大,知道我不少的事。” “谢将军战功多,议论的人自然多,”她轻声道,“尤其和卿卿佳人有关的。” 谢骛清笑了:“为何我听說谢卿淮是不恋女色的?” 他将掌心的黑子尽数丢回去,一個個丢,清脆的撞击声不断:“红尘男女与累累白骨只差一层皮囊,贪恋這個,实在无趣。” 他丢完棋子,把她掌心也摊开,将棋子一颗颗拿走:“我生在战场上,长在烽火裡,比不得你们年轻一辈,在情感上不够活络变通。” 借着月光,他拉她過来,搂她坐到自己的右腿上。 “胜在克己自持,唯恐辜负二小姐。”他低声說。 婶婶烧得這檀香太浓了,熏得她头昏沉沉,背上出了汗。她還是在小时候被人抱過,偏他又开始解布纽扣,她拨他的手,小声說好不容易都系上了……拦不住,又說,你把窗帘拉上……他都像沒听到似的。 棋盒险些掉下去,被他一只手接住,怕再被碰掉,直接搁到地毯上。 她穿着的银白色绸缎鞋,在他两腿间轻挪动。布鞋头上還有两朵海棠花,今日便是這鞋尖尖踢到谢骛清的军靴。他瞧得清楚,借月光,见裡边的小衣裳也是海棠色的。他沒来由地记起有個花的品种叫“一捧雪”,過去总觉那花配不上這名字,此人此境倒合了這三個字。 “你刚刚還說……” “說什么?”他在耳旁问,呵出的气裹着她。 何未被烫到似的,被他抱住,一动不动地将下巴压在他的肩上,克制着闭上眼。想,你還說红尘男女和累累白骨只差一层皮囊……說归說,贪恋還是要贪恋 。 他轻捏她的下巴,让她面朝自己,湿热的气息洒在她的唇上、人中上。 “清哥。” 谢骛清和她吮吻着,在间歇中低声问:“怎么?” 她摇摇头,滚烫的脸贴在他脸旁,亲亲他的下巴。 他觉出她在害羞,低声问:“想去床上?” 他什么都猜得到。 谢骛清远离床,是怕她不习惯,要害羞窘迫。本打算這样抱她坐一夜,此处光线也好,瞧得清楚。她小声喃喃:“太亮了。”最让人窘迫的不止是被他瞧,而是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到…… 谢骛清一手抱她,一手拉上窗帘,将全部掩盖在黑暗裡。 那晚,她躺在谢骛清手臂上睡了两個多小时。 他前半夜酒喝得多,后半夜想去喝口水,刚离开,她就抱過来,枕上他的大腿。谢骛清嫌自己身上的军裤是外穿的、不干净,只好把她抱起来,将手臂放回原处,由她枕着。 等凌晨林骁叩门,送急电来,她被惊醒。满床的乱。谢骛清把衬衫穿上,系着纽扣向外走。“我還沒穿好。”她轻声叫他。 他停步,等着她。见何未穿好上袄,他开了门,她从他撑在门边的胳膊下钻出去,对林骁仓促一点头便走了。 谢骛清一边肩膀泛酸,也沒避讳,在屋裡看着林骁送来的电报,微微活动着肩膀。林骁盯着他瞧了老半天。谢骛清把电报对折,還给林骁:“怎么了?” 林骁接過电报想,以后有了小公子,为了安全起见,這孩子须自己带。 何未心潮难平,跑去一楼小婶婶房裡,她带着周身寒气往锦被裡钻。小婶婶被她冻醒,叫了句小祖宗,翻身搂住她,往下摸了把:“你這一捻细腰,真是让人喜歡。” 她想,他的腰才真是细。 何未再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脸埋在棉被裡,闭上眼就是谢骛清。他浴在月光裡的侧面像画出来的,很深的双眼皮折痕……挺直的鼻梁往下,鼻尖微微勾下来…… 有人隔着锦被拍她,她一翻身见是婶婶,婶婶凑過来,耳语:“召应恪来了。” 茶室内,谢骛清已挑帘走入。 “谢少将军。”召应恪立在客厅裡,对他微颔首。 谢骛清轻点头:“此处我不是主人,无须多礼。” 他让副官守在外头,和召应恪面对面落座,如同一旁屏风上的猛虎与山石。 谢骛清看着对面的人:“不知召公子见我,是为何事?” “私事,”召应恪說,“为了未未。” 谢骛清沉默着,望着他。 “本来不想打扰少将军,但在這几天刚得知谢卿淮便是谢骛清,想来私下见一面,”召应恪慎重问他,“不知少将军可认识何汝先?” “未未的哥哥。”谢骛清直接答。 “我和他是生死之交,当年在那一场灾难来时,我曾听他提到過谢卿淮這個名字,”召应恪說,“当年为了救南洋的华侨,汝先曾求助一位在云贵的爱国将领,就是少将军。” 他并不是问句,谢骛清也沒有回答,算默认了。 “我把未未从南洋带回北京,汝先却死在了南洋……”召应恪长久地停住,回忆過去, “而那些侨民和工人因为有少将军护着,平安回到故土。這一切是不是今日我不挑明,少将军就不会再提起?” 召应恪說完,又道:“我曾试探過未未,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她?” 有這一层关系,追求何未再容易不過,谢骛清却半個字沒說。 谢骛清在长久的静默后,回答他:“我与何汝先并无深交,只往来過两封电报,除了沟通船期和应允配合,再无其它。我因何家航运相信他,他因反袁而相信我,仅此而已。” 他接着道:“召公子在做军阀幕僚前,对各省战事的了解恐怕只浮于报纸文章。而我每一天都面对這些,杀敌、救人,护送民众平安抵达故乡,這是我一個军人应当做的,不值一提。更何况在此事上,未未的哥哥失去了生命,這是她的痛处,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要重提她的伤心事。” 那年有电报来找,求助說南洋出了事,在那边的侨民和工人有危险。谢山海的名字在反袁战场上太出名,他怕出海麻烦,便以谢卿淮回电,应下此事……他乔装成平民,带亲信去了南洋。那时谢卿淮沒上過战场,是他初次用這個名字,在南洋自然无人知晓他是谁,做過什么,這本该是一桩埋在過去的陈年往事。 室内陷入良久的安静。 “将军到南洋……可曾见到了汝先?” 谢骛清轻摇头:“我到时,何汝先先生已为国捐躯了。” 今日烧的是龙涎香。恰是结于海上的香料,让人想到南洋潮湿的海风。 何未急匆匆一进茶室,静得出奇。 猫儿蹲在谢骛清身旁的空椅子上,他手指在猫的背上抚過,猫儿惬意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喉音。另一边是久未见面的召应恪。 “睡得還好?”谢骛清问,伸手给她。 “嗯。”何未轻轻走過去,被他拉着,坐到猫儿的那把空椅子上,将猫抱到怀裡。被他问得倒像他是主,自己是客。 “你几点醒的?”她轻声耳语。 他笑,在她耳边說:“比二小姐早。” 两人這氛围像极了新婚燕尔。 召应恪坐在对面,像和他们隔着一整條天津海河。 何未和九叔、婶婶打了招呼,和谢骛清离开九叔家。 “如果你還有時間,我想带你见個长辈,”她坐到他的车裡,低声說,“他一直想认识你,只是沒机会。” 谢骛清看時間来得及,跟着她去了法租界。 哥哥的老师住在租界裡一個不起眼的街道上,楼门裡有铁栅栏,還有個看守。她說要见姓晋的人家。看守上去问,沒多会儿下来给他们打开铁门,硬邦邦提醒她晚七点锁门,务必下来。因张作霖带着军队入关,驻扎在天津,租界最近看管都严了。 晋老见她来十分高兴,打量跟在何未身后的青年将领:“這位是谢家的小将军吧?” 也就是這种年纪的人,会叫“小将军”。她听得暗笑。 晋老的一個侄女在此处照顾他,为几人泡了茶,便将客房门关上,让他们谈正事。 晋老深叹口气,瞧着谢骛清說:“你们也该收到消息了,临时政府已做了《外崇国信宣言》,表示尊重各国在华的既得利益。你们提出的主张是沒有结果的。” 谢骛清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 晋老接着道:“我就是为了避开和谈,才来天津养病的。你们這些年在南方,坚持得十分辛苦,我不想再成为压到你们身上的一棵稻草。” 谢骛清笑了笑,反過来安抚這位老人:“对這一切我早有准备,老先生不必過于伤感。” 晋老怅然地笑笑,想到什么,立身而起,出去拿了一個布袋子回来。 “這是我的一点儿捐助。” 谢骛清和何未同时意外。 “老师,您這些是用来养老的……我来就好。”她想阻止。 晋老摆手:“這是我给小将军的,”他把那個布袋子打开,竟是厚厚的四捆金叶子。這一看便是专程找人融化了打造的。金叶子這种东西最方便携带,薄可折叠,塞在书裡或是缝在衣服裡都容易。老师攒下這些不容易,竟全拿出来了。 谢骛清不肯收,晋老說什么都要给:“這一回军阀们打仗啊,你是沒见到,他们的空军有多少飞机,他们有钱,還从白俄請了百来個飞行员過来。我看着着急,怕你们吃亏。拿着,小将军,這是我個人的,個人捐助给你们的。” 晋老說完,拍着谢骛清的手背:“我做了半辈子的外交,除了忍和让,什么都沒做到,我這辈子怕是看不到头了。等你们赢了军阀,就能再谈废除條约,收回国土。小将军,靠你们了。” 她鲜少见他向谁行板正军礼。那些军官们每每对他行礼,双腿军靴并在一起,常有啪嗒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眼前的谢骛清双靴并拢,挺直背脊,对這位老人敬了一個有力的军礼。 他肃容道:“吾辈职责,万死莫辞。” 這是她初次见他和人谈国事。 谢骛清的脸在黄昏日光裡,被渡上了一层红。他侧脸旁就是那個光源,一個并不刺人目的落日。她想象得出,残阳如血下的战场,他于马上远眺万裡青山的样子。 其实他更像夜裡那一轮皎洁,如霜似雪,是個喜好静的人,這样的人偏偏做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