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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醉颜对百花(3)

作者:未知
“我十七岁来過北京,在德胜门下走過,”谢骛清在她背后說,“那时想,那一战势必要胜,推翻清王朝再回来。再回来定要带兵从此门走,畅快地走。” “你手裡的前半句,就是那年写下的,”他告诉她,“而后半句,一直沒想到合适的。直到那晚,我离开恭王府,让车去了安定门。回来,写下你手裡的话。” 一句话相隔十年,分别出自十七岁的谢山海和二十七岁的谢骛清之手。 這上边有他的家国与志向,也有她的名字。 谢骛清之前隔着一個珠帘等她,见她转身瞧自己,掀开珠帘进了卧室。珠帘子在他身后落下,白珠子一串串地撞击着彼此,缠绕晃动着。 “我……以为,”她在窗外热闹的烧火做饭,浇水融冰的笑声和杂音裡,几度哽咽,许多事忽然都明朗了,還有许多她从沒敢想的,“以为,你沒這么喜歡我。” 谢骛清眼裡盛着笑意,轻声回她:“有多喜歡,我也不好說。又沒比较。” 她一下子想到两人初次亲吻那天,他问自己還觉得亏嗎?自己也是如此答的。 谢骛清记得她說過的每句话。 而且他从来都顺着她的心意,能做到的全做了。 方才在车站,谢骛清下车前,留了几個兵士守车厢。她隔着布窗帘,见他被数千人拥在其中,和迎接的学生、进步代表握手,军帽下的眼睛裡有着礼貌和笑意。她看得心潮澎湃,为他高兴,哪怕北上之行的目的已无法达到,但各界還是仰慕和钦佩他们這些爱国将领的。 她感动的心情在一转头时全消退了。留下的兵士都以手指扣扳机,从窗口往外一遍遍审视靠近谢骛清的人。他们无暇感动,只怕给人刺杀的机会。 “站台历来是最复杂的,混在其中打冷枪最容易,”其中一個解释,“将军的行程本是保密的,不该有這样的接站。這是唯一一次,他知道行程被泄露,還是坐了同一班车。” 另一個老军官怕何未担心,安慰說:“南北的人都在北京,该不会有太大危险。” …… 何未走到谢骛清跟前,仍然后怕,怕欢迎队伍裡真有想要他命的人。 “今天他们說,你是第一次见欢迎的人,”她内疚說,“我在躲避刺杀上沒经验,下次你直接告诉我,千万别什么都顺着我。” “无妨,”谢骛清瞧着她的眉眼,柔声說,“我一贯谨慎,那些人会怕是圈套,不敢下手。”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他轻声又道,“谢骛清戎马半生,积攒下的名声从未用過,想至少给你见一次。” 至少给她见一次自己声名上好的一面,而不是只有躲避暗杀,举步维艰和佯作出来的昼夜荒淫、声色犬马。 何未眼又红了,别過头看别处,看室隅。 细细碎碎的撞击声,白珍珠串起来的帘子就是不停。 “你姐姐,在我家。”她轻声說。 他颔首:“我知道。” 谢骛清起初沒答应让二姐去。到了北京饭店后,他和二姐通了很长的一個电话,慎重考虑后,還是让二姐去了何二府。如今南北未开战,尚有机会见一面。日后形势不明,谢家人再想正式约见何家人就难了。何未是個正经的女孩子,既打算结婚,该有的礼就不能少,先见再說,只当为日后见了。 况且她孝顺二叔,若日后因种种原因最终沒见上,怕给她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我們家的人比较老派,”他对她解释,“過去几個哥哥姐姐都是父母之命,至多在婚前见過一两回,到我這裡已算最新式的。父亲有旧伤在身,不能走远途,托了二姐過来,希望你二叔不要介意。” “总要见的,”他接着道,“這是一道礼,也是谢家的诚意。” 何未的心慢慢地跳着,抿着唇不說话。 “等谈完恋爱,你什么时候想定下,我都可以。” 她手裡沒东西可握,将那张纸叠了又叠。 谢骛清静等着她。 “我想问一件事,问问你的心裡话,”她将心事问出,“你有沒有介意過之前的事?” “之前什么事?”他柔声问。 “我的……传闻。” 他想了想,承认說:“有過不舒服。” 何未心沉下去,他是介意的。 谢骛清瞧着她低头时微微分开的刘海,想到在這個屋子裡初见她的情境。那么小的一個女孩子就直勾勾瞧着自己,问是否有過通房的丫鬟,或是妾室……他可以不答,還是答了。 她总有她的本事,逼他說心裡的话。 “是作为一個男人的嫉妒,”谢骛清轻声說,“因此不舒服。” “余下的事,”他严肃說,“对谢骛清来說,不值一提。” 她低头,眼泪又要涌上来。 从十四岁哥哥走,二叔一病不起,她面对何家长辈的围攻,白日装可怜哭,夜裡在锦被裡哭,怕二叔真就此走了,怕守不住何家航运。到十六岁,开始被流言缠绕,从未有清净的日子……她曾暗暗想過,日后自己的婚姻该不会有好结果,谁会不在意流言?就算一开始情深义重,日子久了总要流言蜚语磨掉了耐心,渐行渐远……所以她始终告诫自己,婚姻是婚姻,与情感无关,只为家业。 她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可真的从心裡在乎他。怕他說不好的话。 外头已点了油灯,院子裡亮堂堂的,照到沒亮灯的屋子裡,造出来一個又一個影子。谢骛清的影子和她离得更近了。 “未未。”他轻声叫她。 她低低“嗯”了声。 “你仍有选的机会,”谢骛清說,“我就如此定了。” 她眼睛红红的,看地上的影子,轻轻笑了。 遇上谢骛清,哪裡還有的选。 两年的斗转星移,却沒有物是人非。她像還在那晚,从恭王府一同回了百花深处,温热了一壶好酒,对着满屋子粉粉白白的海棠,情之所至,谈到终身事。 “我們——”她停了许久,轻轻地說,“把婚事定了吧。” 他笑了。 她抬眼看他。 “好,”谢骛清柔声說,“我們把婚事定了。” 海棠香满溢在屋子裡,他的影子像山,落在她身上。 何未想說话,被谢骛清握住了双手。她握着早折成细长條的纸,谢骛清握着她的双手。那是她平生初次感觉到一個男人的手可以从凉到热。 两人虽不說话,却像說了许多心事。 谢骛清低头,像山影压下来。 “我們要回家和二叔說嗎?趁着你二姐在?”她问。 “二姐已经走了,”温热到了唇上,他亲到她,“晚上的火车。” 谢骛清的话将她拽回现实,南北对峙仍在,谢家二小姐是冒着风险入京的。谢骋如此番是半为公事半为私,除了办要事,再不见外客,带了最大的诚意去拜访何知行。 谢家的人视她为珍宝,不愿有丝毫怠慢。 谢骛清和她亲到书桌边沿,把她手裡的字條拿走,放回桌上。 何未靠坐在书桌旁,被他亲着,又感觉到火车上他抱着自己时的情境。谢骛清這一次沒有躲开。她想,這就是定了亲事前和定了后的差别?可過去也是定了亲,却沒有被這样過。 她今日的连身裙裙摆不长,侧面有分叉,稍稍分开,便能见到白色长袜上的膝盖和腿。她的皮肤白,在暗裡显眼,她见谢骛清视线落在自己的腿上,脸更热了。 能感觉到男人的身体变化更明显了,她脸红着想躲开,被谢骛清扣住腰。 谢骛清许久沒亲她,只是瞧着怀裡的她。 “不开灯,外边人要觉得奇怪了。”她轻声說。 他笑着沒回答。 谢骛清拉开书桌的椅子,换成他坐在书桌边沿,右脚的军靴踩在椅子上,把她抱到了身前。何未越发不知如何是好,手也不知该往哪裡放。 背对着月光的他的影子更重了,像黑夜从上往下地压下来。 “去奉天的路上,我想到過你,”他轻声說,“不止一次。” 她想问想到什么? 一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便明白了。 她的呼吸有了热意,像那晚。可那晚外头沒人等着,也沒热闹的笑闹声,有人生火做饭,烧菜备酒,随时准备吃晚饭,随时有人要叩门。 “我也……想過。”她不知该不该承认,但還是說了。 谢骛清和她对视着:“想過什么?” “你。”她低声說。 “想我什么?”他声更低了。 黑漆漆的房间使他们与世隔绝。他在她耳后亲吻着,把她的长发散开,头发滑落到她的背上,還有肩上。她在這方便所知并不多,见過的男人身体仅限于谢骛清,那晚他還始终克制,长裤从头至尾都在身上,腰带从沒解开過。 她见他解枪套,屏息地瞧着,他将枪套放到身后的书桌上,开始解腰带。 “我……不大懂,這样会不会有孩子?” “不会,”他低声說,“我不会让你冒风险,有我的孩子。” 她像被针刺了下。 她低着头,不动也不說话。 谢骛清察觉异样,停下了解腰带的动作。他借着月色,端详她的脸:“怎么了?” 她轻摇头,避开他的目光:“那些人……都不怕,为什么要我們要怕。”那些军阀动辄十几個姨太太,儿女成群,无论如何荒唐,只要有兵权在手,哪怕强抢女学生也要被人当风流韵事传。可谢骛清重情重义,在感情上清清白白,一心为家国,有孩子却只能想到“冒风险”這种字眼,她听着实在难過。 她低声說:“刚才问你,是因为沒经历過男女的……,”更像新婚之夜的忐忑害怕,“我不担心有你的孩子。哪怕之前在天津,你问我对婚姻的想法,我都想過孩子的事……那时虽沒细想,但想得都是孩子容易有危险,不好保护。” 何未越說越难過:“而不是我自己冒风险。” 這是该高兴的事。 谢骛清轻叹口气,手抚上她的长发:“不哭了。” 何未惊觉自己脸上有泪,她不是爱哭的人,方才见海棠,见字條也沒掉下眼泪……她用手背压着脸上的眼泪。 谢骛清笑着,柔声道歉:“怪我,是我說错话。” 根本不是說错话。 她晓得這是谢骛清的真实想法,才会难過。 他在她耳边笑着道:“我還什么都沒做,你就为了孩子哭一场。是不是想太早了?” …… 她眼裡含着泪,被他的话逗笑了。 “我不是不想的意思……”她小声道,“都定下了,我沒不愿意。” 谢骛清系上腰带,笑着离开书桌。 “你去哪儿?” “太冷了,要两盆炭火。” 沒多会儿,林骁端了炭火盆进来。 读书的端了一個铜盆,裡边盛着干净的清水。铜盆被放在了珠帘外的地上,谢骛清先在清水裡拧干了白布,把衣架擦干净,脱了军装挂在勾子上。他挽起白衬衫的袖子,何未醒悟過来他要收拾卧室。前些日子,她嘱咐茂叔带人来收拾,老伯回了,說不用的,她就以为這裡早收拾干净了。 “外边看着挺干净的,這裡怎么不让人收拾好?”她看四周。 就算今晚上收拾完,直接住的话都有味道,還是要通风晾一晾的。 “不是說過?我的事历来都是自己做,”他笑着重复過去說過的,“這卧房,从我入住,你是第二個进来的人。” 初听以为他随便說的。 何未几次想帮他,全被拦住了。谢骛清自幼不是個享福的人,在军营和战场上历练惯了,做這些不觉什么。他知道何未沒做過這些活,让她在外屋找本书看。 何未在望着红彤彤的炭火,再看他在珠帘后的身影,问:“我给你做两盘下酒菜吧,虽然……沒什么特别的,但今天特殊,我做给你吃。” 沒等谢骛清答应,她便将大衣搭在坐塌上,离了正房。 她学得东西很多,唯独对烧菜煮饭等等家务事不精通,沒特意学過。何家航运刚有起色时,他们家還在一個小四合院裡。二叔和哥哥额外忙,胃口不好,茂叔寻了個好厨子烧饭,他们都吃不了两口,何未为逼他们认真吃饭,就学了几样最家常的菜,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捧自己的场。后来家业渐大,她偶尔過节也会烧,做下酒的菜。 何未深知自己厨艺不精,让等在厢房的均姜去买了最好的酒回来。 等谢骛清把卧室收拾得差不多了,菜也上了桌。 谢骛清和她先后落座,他拿了竹筷,见面前的菜静了一静。 “這個不是应季的,”何未指白瓷碟裡的炸香椿,解释說“秦伯在冰库裡冻存着的。” 他轻点头,端起饭碗,吃了起来。 何未头回见他吃自己做的东西,撑着下巴瞧,想到一桩不太适合眼下想的事。方才……卧室那么脏,到处都是灰尘,他坐在桌旁解腰带,该是怎么完成圆房的事。 她想了想,换了只手撑着下巴,瞧他长长的睫毛,又想,是不是自己会错意了? 谢骛清端起夜光杯,喝了口酒,见她深陷沉思:“在想什么?” 她被问得脸一红,含含糊糊地說:“想菜好不好吃。” 谢骛清温柔笑笑,接着吃。 “刚才……” 谢骛清筷子一顿,抬眼看她。 “我不是爱哭的人。”她解释。 他点头:“我知道。” 何未继续撑着下巴瞧灯下的谢骛清,视线往下,瞧着他军裤腰上的那根皮带。谢骛清一抬眼,她便往有灯的墙上瞅,瞧着花架子上的一盆盆海棠。戏词写得不透彻,大多是意境,书裡倒是偶尔有,也都是在床上的。 想想,她又隔着珠帘子往光溜溜的木板子上瞧,裡边是打扫干净了,红红绿绿的布也撤走了。只是還沒铺被褥。莫非……不在床上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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