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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 七日之约

作者:未知
受伤后,他发了两天的高烧,醒来后,军医說他的情况一度危及性命,军中拿出了百年人参来吊着他的命,而他意志坚强,才算挺過来。 但是,只是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坐着马车重新回到军营。 “你肩膀受伤,那把三十斤的大刀,還能挥的起来嗎?”蔡敢說话更直接。 “乌勒的伤在腰腹,比属下更加惨重。”陆青铜咬了咬牙,战场上受伤在所难免,只要他撑過去,就沒什么办不到的。 “你不在的這两日,皇上的口谕下来了,巫女已经找到,不用再对西郎客气,接下来,跟老子一起见识见识西郎阴兵的厉害!把他们变成真正要去阴间的兵!說什么战无不胜,老子就不信這個邪!”蔡敢跟陆青铜勾肩搭背,說到激动之处,還不忘拍拍他的肩膀,看到陆青铜皱眉的表情,這才察觉到自己碰到他的伤处,嘿嘿一笑。“但乌勒单打独斗,沒让他占到上风,老子看好你!” 陆青铜笑了笑,纵然刚刚退热的身体依旧有些乏力,肩膀上的伤口還是疼痛不已,但他怎么也不能放纵自己中途离开战场。 “不管這一场战役要打几個月,既然我来了,只要還有一口气在,就不能当逃兵。”他正色道。 只是,沒有人知道他非要上战场的原因,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他想要成全自己年少的心愿,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更多的,是他想要亲自帮妹妹报仇,杀了乌勒這個野蛮狡诈的家伙,哪怕龙厉沒有下令,他也要去做的。 而大战一触即发,更是给了他一個良机,在战场上一较高下,是他认为最光明的复仇方式,也是最男人的方式。 既然巫女的下落已经找到,就不必再用乌勒儿子来要挟乌勒,這对陆青铜而言,反而是一個好消息。 他不想看到一個三四岁的男孩无辜被杀,只因为是乌勒的儿子,他想尽力保住乌金不被战乱所害,但也只是尽力而已,最后的结果,谁也不能保证。 但是他跟乌勒的這笔帐,是一定要算的。 蔡敢摸了一把刚硬的络腮胡,眼底满是激赏,大手正欲往肩膀上拍下,突然想到什么,改为拍拍他的后背。“好样的,就凭這股气势,我們一定可以把西郎踩在脚下!” …… 诺敏跟裴九在京城转了圈,诺敏看什么都觉得稀奇,两人旁若无人地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巷裡逛了好几圈。 裴九大步跟上她,跟着她走了许久,到最后连自己都双腿发软,无奈地笑道。“以前不知道你這么喜歡逛街……” 纵然是换了一具身体,诺敏走路的姿态還是沒有改变,脚下生风,颇为潇洒,仪态风流,跟那些路上走路莲步轻摇的姑娘们截然不同,一大步就足够人家迈個三四步的。 她头戴锥帽,帽子下面垂着黑色面纱,倒是不曾惹来過多注目,毕竟如今的京城,不乏有其他国家的商人,甚至還有面目深邃的异族人,因此,对于形形色色的面貌,百姓也已经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 “過去我只对领兵打仗有兴趣,在你眼裡,完全像個男人婆吧,根本就不像女人。”诺敏站在一家老字号的胭脂水粉铺子裡,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胭脂,心中啧啧称奇,但脸上却颇有些漫不经心,故意說的不以为然。 裴九沒說什么,但不可否认,過于年轻的自己,的确沒觉得诺敏身上有多少女人味,她家中父兄从小把她当成男孩养,草原儿女本就不拘小节,再加上她多年在军营中,如何能跟中原那些养在深闺中的柔弱女子相提并论?! 他印象中,从未看到過诺敏涂抹脂粉的样子,平心而论,诺敏长相不差,只是她身为女将军,豪气惯了,身边也沒有人帮她打点,她不是穿朝服就是穿盔甲,休沐的時間,往往一身劲装打扮,恐怕连发髻怎么梳都不懂,又怎么会静心装扮自己? 当年年轻的赫连寻,在披上龙袍之后,觉得那些娇美如花的女子才是他心中所爱,因为她们跟草原女子截然不同,她们精致美丽,一個個宛若从画裡走出来的一般,温言软语,善解人意,的确蒙蔽了他的眼,让他误以为自己要的,就是那样的人。 再见到诺敏,除了惊喜之外,龙厉還大发慈悲地愿意让他们单独相处七天,他们心知肚明,這七天,是他们的最后。他们从未如此交谈過,甚至,他发现自己从未跟诺敏一道逛過街。 她身上有着武将的责任,因此,直到三十五岁死在某一夜,她短短的人生之中,错過了太多平常女子可以拥有的一切,但這样的女人,却一次次在征战东西中出生入死,沒有像她這样的武将的无私和勇敢,又何来金雁王朝? 他又何曾在這些别人看不到的细节上,真正体会惋惜過诺敏为了国家牺牲掉的那么多身为女人的权利? 他還有什么脸面嫌弃诺敏的不加修饰,不修边幅,沒有女人味? 在军营中陷阵杀敌的时候,十天半月都洗不了一個澡,甚至可能因为一场突袭,脸都来不及洗,睡觉都不能脱下盔甲,随意找個地方躺着就算是睡觉了,日子過的粗糙,但是,如今回想,却别有一番滋味。 他见過诺敏最邋遢糟糕的模样,而她也见過他最狼狈不堪的姿态,即便如此,在军营中的那几年,依旧在他的记忆裡,不曾褪色。 而這些……是他从来不曾告诉诺敏的。 “你喜歡哪個?不,多选几盒。”裴九从思绪中抽离,手忙脚乱地拿起两盒胭脂,放在诺敏的面纱前比对。 “你知道,我向来不涂這些的。”诺敏笑了笑,他们只有短短七天的時間,過去的不愉快,她早已抛之脑后,她不想在一百多年后好不容易再活一次,還要跟赫连寻翻旧帐。 “我想送你,你不要?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只是为了自己喜歡。”裴九的表情突然有些狭促,似乎为了解释自己的用意,免得她误会自己是嫌弃她沒有女人味,才给她买胭脂水粉。 诺敏但笑不语,饶有兴味地看向面前的年轻男人,自己跟秦长安的长相神韵至少還有五六分的相似,但裴九跟当年的赫连寻,是从头到脚完全沒有半点相像的男人。裴九身材高瘦,长相也偏斯文,而且沒有半点武艺。但赫连寻不同,是土生土长的草原硬汉,虽然年纪比她小,還顶着一张娃娃脸,但是那股霸气却是能够抵過年纪的差异。 唯独,她却能透過眼神,看出赫连寻的模样,多么神奇呵。 现在,他是在害羞嗎?!這個比自己小上十岁的男人,分明她连他穿着开裆裤的样子都见過,身为青葱少年的时候,她也不曾忘记,唯独她不记得,他对自己流露過害羞郝然的一面。 当然,在她离开人世之后,他還是有了后妃和子嗣,否则,金雁王朝早已易主了。 因此,他终究還是跟那個曾经跟自己一道在草原上的少年不一样了,他有過女人,也知道如何讨好女人…… 想到此处,她的眼神微微一黯,将胭脂盒放回原位。“這些东西你送别人吧,老娘不要。” 裴九心中万分尴尬,他的确有后妃,但是对后妃们的赏赐都是教给宫中礼官,按照规矩去准备,他根本沒有为任何后妃亲手挑选過礼物,哪怕是一根发簪。 但是,他知道這是诺敏不得不在意的,诺敏一辈子从未有過男人,到死前都是清清白白,不曾嫁人。 诺敏必然是生气了,一旦她生气,口头禅便是“老娘”,此刻,她一定厌恶他的過去,甩脸走人了。 他见诺敏已经板着脸走了出去,他却握着手裡的两盒胭脂,掏出一锭银子急急忙忙地甩给掌柜,飞也似的追了上去。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沒为女人挑选過礼物,敏敏。”他耳根发红,把两盒胭脂往她手裡一塞,也不管她情不情愿。“這两盒颜色好看,适合你。如果你实在不喜歡,就丢了。” 诺敏难掩诧异,心裡冒出一连串从未有過的奇怪情愫,忍不住打趣。“你說的,不心疼?” “不心疼,我有银子,就算要养你一辈子也可以。”裴九忍不住心中的澎湃,急着表态,宛若一個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的少年,容易激动,理智全无。 诺敏的嘴角微微上扬,锥帽下垂着的黑色面纱之后,神态竟然有些吊儿郎当。“不是說在青天监当個七品官嗎?俸禄很多啊,那我丢了啊,别后悔。” 话音未落,她就抬起手,他张开嘴,刚想說什么,已经看到她把东西丢了,胭脂盒甚至早就不知道丢到那個角落去了。 他叹了口气,心裡有些失落,却又怪不了什么。 诺敏本来就是個直来直往的性子,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但两盒胭脂的确不是他随手拿的,虽然不值多少钱,但他已经在心裡想着,诺敏若是抹上了,一定很好看。 仿佛被丢掉的,不只是两盒胭脂水粉,而是他等待多年的一颗心,他就是免不了淡淡的失落。 “走吧,我們去大酒楼吃饭。”诺敏豪迈地往前走,仿佛刚才不曾发生過任何事,面纱后的脸上笑意灿烂。 看到那一抹似曾相识的笑容,裴九的失意转瞬即逝,很快振作精神,领着她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据說,還是皇后名下的产业。 拿着一本厚厚的菜单,诺敏的心情无比复杂,他们在草原出生,饮食很简单,多的是牛羊肉,而一百多年過去了,金雁王朝已经成为中原最大的国家,国富民强,百姓的日子過的好了,酒楼裡的食物也就精致许多。光是一本菜单裡,至少有二三十道菜,是哪怕她在当上大将军之后,都不曾品尝過的。 “小二,主食来两個牛肉馅饼。”裴九毕竟在京城生活了三年時間,点菜的架势十分熟稔,信手拈来。 闻言,面纱后的女子面容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神色,心中居然暗喜,她淡淡一笑。“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有一次,我們在冬天打仗,我們两個分了一块牛肉馅饼,裡面的牛肉早就风干了,一口咬下去,牙齿都快掉了……但是,你却說好吃,吃的津津有味。”他越說越后悔,這样能跟自己一起吃苦的女人,才应该是他的妻子,可惜,他终究是无法挽回当年的错误。 “那真不算什么,打仗是最辛苦的时候,能吃饱就不错了。”诺敏陷入遥远的回忆,记忆在混沌彼岸被封存,她很少想起跟赫连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但是如今借用秦长安的身躯重生,记忆反而清晰地拼凑起来,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 裴九一时之间,不知道接什么话,明明他们曾经无话不谈,但如今,他很想說些什么,却又惊觉时光早已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成为他们的楚河汉界。 诺敏亦是察觉到了什么,她一边低头翻阅菜单,一边随意說了句。“可惜這上面沒有你最喜歡的豌豆黄。” 那双杏仁般的眼睛裡,瞬间绽放光芒,他发现大喜大悲,不過是一念之间,只是因为她的一句话,他感怀不已。 “是啊,豌豆黄是宫廷点心,在宫外当然吃不到。”他喊来小二,又点了好多菜,镇定自如。“不過,吃什么一点也不重要,你我能像今日這样坐在一桌吃饭,不用讲究什么君臣之分的破规矩,就算是粗茶淡饭又何妨?” 诺敏沒有阻拦他,她很清楚,七天之后,她就会再度消失,每一天,每一個时辰,每一個眨眼的瞬间,她都想保留更多的美好。 眼下,他不是金雁王朝的开国皇帝,她亦不再是赫赫有名的金领女将军,就只是一对寻常的男女罢了。 “果然還是热着的牛肉馅饼好吃。”诺敏撩起了黑色面纱的一角,毫无扭捏作态地咬了一大口,吃相不典雅高贵,但就是让裴九看的移不开视线。 她就是這么简单纯粹,不讲究太多,不要锦衣玉食,一個香喷喷的牛肉馅饼就能填满她的胃口,当他活了一辈子,看到后妃那些表裡不一的嘴脸之后,反而怀念诺敏的這一份纯真简单。 跟诺敏在一起,毫无负担,无话不谈,感觉非常舒服,他误以为自己只是把她当姐姐,当兄弟,当成同袍,却忽略了感情的萌芽早就不知不觉地滋生了。 “明天,我带你去京郊,那裡有好几個地方,风景特别好,還有满山的红叶——” 面对裴九的滔滔不绝,实在听不下去,诺敏夹了一口白斩鸡,直接塞到裴九的嘴裡,沒好气地說。“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哪裡来的那么多话要讲?”以前,怎么沒发现赫连寻是個喋喋不休的啰嗦家伙? 裴九衔着鸡肉,完全說不出话来,原来诺敏還是老样子,但是這样粗鲁的她,却显得好……可爱。 吃完了饭,两人在客栈下榻,裴九很君子地点了两间房。 毕竟,他不是一個贪婪无耻的下流登徒子,他想要证明,他为的并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欲,而是真正的尊重和爱护。 把诺敏送到房间门外,目送着她走了进去,但他還是舍不得就這么离开,定定地站在门口,仿佛要把门上的砂纸看穿一個洞。 “嘭”,就在下一刻,仿佛心有感应,双门被直接拉开,诺敏脱下了遮挡面貌的锥帽,直直地望向一脸诧异但是眼底却有着星星点点光芒的裴九。 “看。”她冲他爽朗一笑,朝他伸出手来,手掌心裡,却是两盒圆形的银色胭脂盒。 “怎么回事?”裴九震惊之际,他明明看到她把胭脂盒丢了啊。 “小把戏而已。我离开后,收留過一個变戏法的,闲着沒事,跟他学了几手。无中生有,有变成无,全靠手上的假动作,只要手够快,就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即便你就在我面前。”诺敏摇头笑道,得意洋洋。“果然,骗到你了。” 堂堂大将军,竟然在离开他之后,学了戏法?這一点,他当真不知。 裴九哭笑不得,但看到她最终還是留下了自己送的胭脂盒,有一股甜味,从嘴裡蔓延到心裡。 “寻。”诺敏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一分分敛去,太久了,她沒有這么面对面地喊過他的名字,如此亲密。“這些胭脂水粉很漂亮……” “敏敏,你喜歡就好。”裴九的笑意有些勉强:“在我曾经拥有整個江山,整個天下的时候,当时本可以给你更多更好的,但如今,却只能送你两盒胭脂。” “那可不止呢,我身上一文钱都沒带,接下来吃的喝的用的,全都要靠你了。不知道你在青天监当個芝麻绿豆的小官,半年的俸禄够不够我們吃喝玩乐七天?” 裴九被她逗乐了,拍拍胸口,大言不惭。“固然不多,但是养你一年都够了。” 但是,他们心知肚明,他们沒有更多的時間,只有七天。 “好了,早点睡吧,明早我們离开,去京郊。”诺敏摇晃了下手裡的胭脂盒,說完了,直接关上门,让還试图說些什么的裴九险些撞到自己的鼻子。 他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往对面的房间走去,纵然他们再珍惜彼此拥有的時間,也无法不睡觉,不歇息,更何况,诺敏显然比他更加从容释怀。 诺敏看着门外的身影,总算移动了,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窗边的椅子裡,打开手心裡的胭脂盒,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抹了一点在唇上。 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复杂莫名,而她的嘴裡则不时地喃喃自语。“傻子。” 就在七天,他们从京城到京郊,看了深秋的红叶,漫山遍野的红,的确美的令人惊叹。 两人各骑一头郡马,在京郊肆意驰骋,在森林中漫步,在草地上仰躺,看夕阳,看星空;听鸟语,听虫鸣;饿了,去酒楼去茶铺。 他们之间的谈话很多,而且,诺敏发现裴九一天比一天啰嗦,他们谈的內容也跟過去截然不同,不是战争,不是国家,而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宛若一对寻常的情人。 在无人的荒野,他们一起坐在树下,即便只是对视,也能燃起电光石火,当他们比试骑马,秋风吹起她帽檐下的黑纱,他看到那张依旧张扬的面孔,却早已不再是秦长安的五官。 有时候,他们并不說话,两人相视一笑的时候,诺敏不难捕捉裴九双眼中流淌的情意。 两人除了睡觉,一日三餐,每一個清晨晌午傍晚,全都在一起,但時間依旧点点滴滴地消失,最终,到了第七日的黄昏时分。 他们在城门要关上的前半個时辰,进了城门,不远处,已经有人架着马车在等待,马车上正是皇室的徽记。 她知道,天马上要黑了,而她,必须在這裡,跟裴九分别。 而這一次分别,便是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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