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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火炎焱燚

作者:云拿月
谁都沒有赢的可能,换种话說都是输。

  所以和棋,对双方而言或许也是各自的死棋。

  ……

  冬勤嫂再沒有提過一句關於小提琴的事,冬稚同样。

  日升日落,日子照常過。

  一個忙于生计,一個沉默度日,恍然之间有种還挺和谐的错觉。

  一大早,冬稚吃過早饭,收拾好出门。

  她推起车,脚步停了停,稍稍侧头:“我去上学了。”

  冬勤嫂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喝粥,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嗯。”就一個字,尾音坠入碗裡。

  院门开合,冬稚骑着车远去,车轮碾過地上的声响减小,最后消失。

  冬勤嫂喝完粥,一手拿碗一手持筷,手背在腿上一撑,站起身。

  大门两扇都开了,正屋裡還是暗。

  沒办法,正对面的陈家挡住了大半的光。

  冬勤嫂把碗筷洗了,从厨房出来,两手在围裙上擦拭着,余光一瞥,动作不由得顿了一瞬。

  冬稚的房门紧紧关着。

  以往她上学或是出去,房门总是虚虚掩着,留一道缝,她說,关上不好透气。

  现下,那扇门关得严实,插在把手下锁眼裡的钥匙也被拔了,大概是她锁完以后顺手带走的。

  手指捻着围裙搓了又搓,冬勤嫂把头一扭,不想再看,快步出去忙活该忙的。

  ……

  冬稚到班上,時間還早,意外的是苗菁竟然也到了。

  她诧异,随口一问:“你怎么来這么早?”

  “赶着来补作业啊!”苗菁沒抬头,奋笔疾书。

  冬稚哦了声,放好东西。

  “哎。”苗菁忽然叫她,“我拿了你的笔记本啊。”

  “笔记本?”

  “对。”苗菁叹道,“我真是服了老班,检查作业就算了,還带检查笔记的!”

  冬稚转头看她,“什么笔记?”

  苗菁忙裡抽空指了指铺在面前的东西,“這個。”

  瞥一眼,看清上面的字体,冬稚微愣。

  苗菁說:“我刚刚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你桌子,从你桌子裡掉出来的,我见是笔记就拿過来,正好要补……”她夸道,“你笔记做的真好,這几個重点我竟然都看得懂。”

  冬稚抿住唇。

  那不是她的笔记本。她认得那字迹,是陈就的。

  陈就是理科重点班的领头羊,数学尤其好,冬稚她们是文科班的,文理科数学学习范围不一样,他给她做笔记,得照着她们文科用的数学教材来。

  其实有一点麻烦。

  苗菁写的快,沒多久,合上笔记本递给冬稚:“谢了!”

  “……嗯。”冬稚从鼻腔裡挤出一声。

  她接過笔记本,看也沒看,直接塞进桌肚裡。

  ……

  上午的课结束,接着是午饭時間,然后午休,再是下午的课程。

  傍晚留在学校食堂吃晚饭的人不如中午,如非有事,一大半本地的学生都会選擇回家。

  陈就和班上同学一起走,到停车的地方取自行车,离着几步远,就看见车篮子裡放了一样东西。

  是一本笔记本。

  他表情稍滞。

  同学怪道:“哎,你车篮子裡怎么有东西啊?”

  “我放在篮子裡忘拿了。”陈就說着,收起笔记本,默默装进背包。

  “一天了,沒被人拿走就好……”

  陈就低声:“也沒人想要。”

  “你說什么?”同学沒听清。

  “沒什么。走吧。”他摇摇头,平静地开锁推起车,眉尾唇角却不是轻松的弧度。

  ……

  决赛来临,又是一個休息日。感觉過了很久,但其实距离初赛仅仅一個礼拜,短暂的赛程,這全城范围内比赛的规模之简,由此可见一斑。

  冬稚在家吃過中饭就出门,和阿沁约好了琴行见,去借小提琴,阿沁說好要去看她比赛,两人正好一道去她学校。

  還沒到琴行,走到半路上手机突然响。冬稚往路边站,拿出手机一看,来电是温岑。

  “你在哪?到学校附近第一個路口来。”他說,“我找你有事。”

  冬稚一愣,“什么事?我在去琴行的路上。”

  “你先過来,来了就知道了。”

  “嗯……”她犹豫道,“我先去拿了琴再過去,你等我一会儿?”

  “别,直接過来,现在還早,耽误不了多久。”

  听他催得急,冬稚只好道:“好吧,那你等我,我现在過来。”

  那边温岑嗯了声,电话挂断。

  冬稚坐上公车,在学校上一個路口下来。往温岑說的地方去,大老远就见他等在路边。

  她提步過去,看见他随手带的东西,脚步渐渐慢下来。

  温岑主动迎上来,“你怎么不走了。看到我躲什么?”

  冬稚愣愣的,看着他手裡拎着的东西,“你……”

  温岑不跟她废话,直接递给她,“喏,给你的琴。”

  冬稚半晌沒动作,回過神,摇头拒绝,“我不要。”

  “我用我压岁钱买的。”他說,“你放心吧,我爸从来不管我花钱。”

  “這……這种礼物我不能收。”

  温岑盯着她看了两秒,說:“行,你不要那我就扔了,反正我一买完就把小票撕了,退也退不了。两千多块打水漂就是了。”

  “你——”冬稚一噎,“你怎么耍无赖啊。”

  “无不无赖的,你管呢?你這人怎么這么死脑筋!”温岑啧声,“我做事你放心,沒底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做,我敢送,這东西就绝不会出問題。”

  “就算是你的压岁钱也不能這样……”

  “我的压岁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温岑打断她,“压岁钱,压岁钱那都是我凭身体挣来的,我一家家拜年說喜庆话不累啊?给我了就是我說了算!”他說,“我跟你這么說,這把琴花了两千四百多,你比赛第一名不是有两千块奖金嗎?這么着,你拿着它去比赛,赢了,把奖金给我,這样就当是你提前借我钱买的不就好了?”

  冬稚憋半天,憋出一句:“那也還差四百!”

  “四百以后再說!”温岑說,“我买都买了,好歹你先拎着去比赛啊!比完赛再說,要是沒赢,实在不行你感觉拿着烫手,再還我,我拿去卖了呗。卖不了原价沒事,折点就折点,几百块钱,我打游戏也不止充這么些啊。”

  冬稚涨红了脸,不是因为羞愤或是耻辱,而是因为說不過他,一口气憋在胸口,堵得紧。

  温岑不由分說,一把塞给她,“拿着,抱好了!掉地上摔坏了你当场就赔,别做亏本买卖啊妹妹……”

  他的好意“强硬”,语气也随便得仿佛聊天气聊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冬稚心裡突然甸甸的,实沉,满当。

  嘴唇张了张,半天說不出话。

  “沒事。”温岑說,“赢了就好了,不怕。”

  有几分调侃,也有几分认真。

  他伸手指她一下,“不许哭啊,我受不了這個。”

  煽情亦或感谢,都被他禁止。

  冬稚红着脸,嘴唇嗫嚅。

  半天才找回声音:“温岑……”

  “嗯?”

  只這么一句,沒了下文。

  车水马龙的街头,她慢慢收拢双臂,将琴盒抱紧。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把4/4琴。

  ……

  本该休息的日子,陈就和班上两個男生被老师拜托帮忙,吃過午饭又来了学校。老师把要登记分数的各科小测验试卷交给他们,交代清楚之后赶去开教学组会议。

  陈就坐在长桌最前一侧,刚好是老班的位置。

  登记完至半,口袋裡调到震动模式的手机嗡嗡直响。

  陈就记完手上這张,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后座男生发来的消息:“你不来看比赛啊?我在体育馆,三楼這裡好多人。”

  陈就简短回复:“不了,在忙。”

  后座男生如往常一般感慨他的“不活跃”,陈就沒回。

  沒几分钟,后座男生又发来消息,陈就随意一瞥,目光意料外怔住。

  “我們学校来了两個人哎!冬稚竟然也在,這不会是重名了吧?她也参赛了?她会拉小提琴??”

  放下笔,手从桌上拿开,陈就的视线完全转移到手机屏幕上,想回复,打下几個字,立刻又删掉。

  他收起手机,站起身对身旁的同学道:“我有点事情。”把剩下的小半份试卷交给对方,“這些麻烦你帮我登记,谢谢。”

  言毕,快步冲出办公室。

  ……

  “我去,冬稚?是我們学校那個冬稚嗎?”

  “不是吧?她会拉小提琴?沒听說過。”

  “可能是重名?”

  “這個名字重名概率沒這么高吧……”

  体育馆三楼门口,立了张板子,上面写着各项目比赛选手的编号和名字。

  早就知道学校体育馆借出去办比赛了,连续好几天,正好休息日,想来的一小部分本校学生便结伴来凑個热闹。

  今天比的是小提琴组,对着项目随便看了看,结果看见一個令人眼熟又诧异的名字。

  “不是重名!”板前围观的某位发现细节,手指向后边,“這裡写了,澜城一中学生……就是她!喏,跟上面赵梨洁姓名條后面的备注一样!”

  “真的是冬稚?”

  “她会拉小提琴?”

  “什么时候的事,真的假的……”

  一時間,吃惊的一中学生议论纷纷。

  ……

  赵梨洁正往学校赶,来看她比赛的朋友早早就到了,给她发消息:“你還沒来嗎?我們在学校裡,快到体育馆了。”

  “我在路上,马上就到了。”她立刻回過去。

  下一秒,朋友告诉她:“我們看到陈就了!他在往体育馆赶,是不是来看你比赛的?肯定是!你赶紧来啊!”

  赵梨洁一愣,脸上绽开笑容,指尖打下回复:“我是跟他說過,如果有空来看比赛,他說看情况。”

  那边调侃她:“什么看情况,你是沒看到,他跑得比风都快,急死了我看!”

  笑意止不住,赵梨洁发了個表情给朋友,收起手机。

  “宝贝笑什么呢?”赵父开着车,透過后视镜看女儿一眼,笑容满面地问。

  赵母在副驾驶座,闻言也回头。

  赵梨洁咳了声,正襟危坐,“沒什么。”

  然而唇角弧度怎么都遮掩不住。

  ……

  看到门口的板子,赵梨洁也有些诧异。不過早就知道冬稚会拉小提琴,比起旁人,那份情绪要轻不少。

  后台的选手都在练习,有从别的学校来的,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生,男生只看见两三個。

  赵梨洁拎着琴盒走动,直到拐角才看见冬稚。

  冬稚正收拾东西,蹲下身把琴装进琴盒。

  赵梨洁快步過去,“冬稚!”

  冬稚抬头,稍顿,嗯了一声,把琴装好,站起身和她打招呼:“你好。”

  “你在练习?”

  冬稚点头。

  赵梨洁笑着感慨:“我沒想到你会参加哎!”

  “想参加就来了。”

  “那以后有空我們可以多多交流!”

  冬稚点了点头,“有机会吧。”

  “对了。”赵梨洁和她寒暄,问道,“你考级了沒?”

  冬稚說:“沒有。”

  赵梨洁热情道:“那正好!我之前刚考過,我有经验!我那個老师非常好,如果你要考级的话,我可以借你资料,然后考试的內容,怎么做准备之类的,你可以提前学!”

  “如果有需要的话再麻烦你。”冬稚淡笑,“谢谢。”

  赵梨洁說:“你千万别客气!考级的曲子虽然感觉上不容易,但是其实也沒有那么难,多练练慢慢就能掌握了。你這么聪明,肯定很快就能学会。如果有帮得上的,我也可以教你!”

  “好。”冬稚又道了声,“谢谢。”

  沒多久,赵梨洁被认识的选手叫走。

  一群人围成一圈热聊。

  她在人群中间,众星拱月,她是最耀眼的中心。

  ……

  “接下来有請十八号选手,来自澜城一中高二的学生,冬稚!”

  报名的主持人走下来。

  冬稚提步上台,缓缓行至中央,光打在身上,看不清台下。不知道苗菁、温岑還有阿沁在哪裡,她沒有去找,平静地挺直背,站好。

  舞台角落,钢琴老师已经就位,彼此对视一眼,冬稚从容摆好架势,拉动琴弓——

  ……

  贝多芬的九首小提琴奏鸣曲中,F大调奏鸣曲——這首《春天奏鸣曲》——是第五首。

  评委老师点评的时候,冬稚眼前有点花。

  一瞬间看见的似乎不是台下,而是十三岁那年,那一天之前家门前的小院。

  冬豫其实并不懂小提琴這些,但他会坐着静静地听,不管冬稚拉琴是拉几分钟還是半個小时、几十分钟,他永远是她最忠实的听众兼观众。

  他会鼓掌,会夸她拉琴好听,甚至她再小一些的时候,他会摘路上黄色的野花回来,等她放下琴弓的时候送给她。

  冬稚总是抱着他的脖子不依不挠:“不要這個花,要玫瑰!要玫瑰花!”

  冬豫从来不会生气,永远笑着說好,答应她:“以后给你买,好嗎,买很多很多。”

  她夸张地许愿:“那要把這個院子都堆满那么多!”

  冬豫就也夸张地答应她:“好,到时候就把這個院子铺满,全部铺满……”

  很可惜,沒能等到。

  眼前,台下的评委老师正在做最后总结,她說:“贝多芬是個伟大的艺术家,他很乐观,不屈服于疾病的磨难,他对生活和生命的热爱,在這首曲子裡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你的演奏,让我想起了他說過的那句话——‘我真想拥抱這個世界’。”

  年過四十的女老师,放下话筒,和其他评委们一起,给她鼓掌。

  满场都是掌声。

  冬稚持琴弓的手微微有些用力,她竭力忍着,不让人看出。

  在這片掌声中,她弯腰,鞠了一躬,然后拿着琴一步步退场下台。

  一步一個脚印。

  她的脚印下有小院裡永远扫不干净的水泥地上的尘味,有墙面边边角角长出的薄青苔的腥气,有阳光遮蔽总是不见天日的返潮味道。

  她的脚印也是低人一等,是心比天高,是不配。

  更是不听劝,不服气,不认命。

  這首《春天鸣奏曲》是热爱生活充满朝气的名曲。

  比赛前冬稚在谱子上给自己写了一句——

  “我和世界有所关联,我仍想拥抱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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