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王楠从小到大都沒什么朋友,和他同年龄的孩子,总是以一种怜悯的、嫌弃的目光看着他,就算他哪怕在冬天,也会用凉水把自己的手脸都洗干净,就算他一直坚持着,起码两天洗一次头的习惯,就算他其实比很多男孩子都干净,但人们总是觉得他脏。和他坐同桌的女生总是会用铅笔刀在课桌上划一道线,而男生们,有时候表现的会更粗鲁。
“老师,我不要和王楠坐在一起!”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那個叫禾华的女生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說的话,而在前一刻,他正在为能和她坐在一起而窃喜。
就算是小孩子,也是有美丑的感觉,禾华长的就如同一個洋娃娃,大眼睛小嘴巴,两條麻花辫子,总是穿着粉色或白色的衣服,全班有一半的男生都喜歡她。王楠也不例外,不過他喜歡禾华還不仅是她长得漂亮,更因为禾华和他一样,也是父母离婚的。他总觉得,他们有些同病相怜——虽然那时候她還不知道這個词,但是却从心裡愿意和禾华亲近。
而禾华的人也乖巧,学习也好,他就总觉得,這是一個善良的、温柔的女孩。他想着,他们要坐同桌了,他一定也努力学习,争取考第一,让禾华对他刮目相看,也让老师觉得,他们两個坐在一起是非常好的。
而就在他這么美美想着的时候,禾华却哗啦一声站了起来,然后大声的這么說着。
“禾华,你为什么不要和王楠坐在一起?”老师好像也沒有想到会有這种情景。
“因为他脏,他妈妈是扫大街的!”
……
再之后的事情他已经有些记不得了,他就觉得大脑蒙蒙的,一阵天旋地转,他坐在那裡,却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了。在那個晚上,他想到了死,他妈是扫大街的,這一点,他永远也无法改变。他想再投一個好胎,想找一個好妈,他拿着小刀在胳膊上比了好一阵,最终也沒有划下去,那個时候,他還不知道這是人的求生本能,他只是呆呆愣愣发了半夜的呆,然后,又迷迷糊糊的睡了。再之后,他和往常一样上学、吃饭,但是再也不去想禾华,也再也不为同桌刻下的三八线而别扭。
那個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懦弱,竟然连死,都不敢,他就和电视剧裡那些贪生怕死的坏人一样,永远,都是被嫌弃的。而也就在那不久之后,他妈就又结婚了。他妈在结婚的前一天,把他叫過去,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說:“明天你叔来了,你不要和他闹,咱们现在還能住在這個房子裡,多亏了你叔!你叔是個好人,也不会亏待你的。”
他们住的是他姥姥的房子,他姥姥在的时候,他们住在這裡自然沒什么关系,但他姥姥一去,這房子的归属就成了問題。
這房子不是什么好房,大杂院裡的三间房,潮湿、阴冷,但到底,也是房子,而且,還离火车站的批发市场不远,有很多外地的生意人,是愿意在這裡租房住的。
更何况,梁城那一段日子,到处都在拆迁,到处都在翻修,大前门這裡也一直有要拆迁的传言。
拆迁了,這三间房子补的钱不多,可是,如果不要补偿,再稍稍加一点钱,就可以得到一中套,乃至一大套楼房!——那时候,梁城還沒有商品房這個词,他们叫楼房。虽然地方偏远了些吧,但那可是有厨房有厕所有下水管道的,下雨下雪也不会淹不会漏的。
当然,姜小莲的几個哥哥姐姐都是有房子的,也愿意帮衬這個可怜的妹妹,可這帮衬也不能胡乱帮衬,都是有家有口子的,谁也不能平白的,就把房子让出去啊,最后就商量,姜小莲拿出三千块,给哥哥姐姐们做补偿,以后這房子,就归姜小莲了!
三千块,姜小莲倒不是拿不出来,可是,拿出了這笔钱,她也基本上沒有什么存储了。那时候,她每個月的工资也不過二百多,加上一些额外的补助,也不到四百。
四百!這在梁城已经算是高工资了,但她一個人带着王楠生活,王楠還在上学,每学期只学杂费就要一二百,還要做校服還要买文具還有早上的课间加餐,而且王楠還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年总是要有一两身新衣服的,他的身体又不是特别健康,每到冬天就要感冒发烧個几次,再加上他们娘俩還要吃喝拉撒。她虽然住在她母亲這裡,她母亲却是沒有什么收入的,虽然年轻的时候卖過冰棍、绣花针,但却沒有进過厂,也沒有退休金,好在几個儿女都算孝顺,每個月会给她一些生活费,日子也能過。
但姜小莲住在這裡,当然要更多的帮衬母亲一把。老太太有個大病那当然要通知上面的哥哥姐姐,平时有個头疼脑热,那就不好說了。所以几年下来,她還真沒存住什么钱,不過這也正常,要知道,那還是一個万元户,都会被人称羡的年代。
而就在她为难的时候,张全把這三千块拿了出来。
這些事,王楠当时虽然不大,但也是知道的,所以,他点了点头,什么都沒有說,虽然在他的心底,是极不愿母亲就這样被分走的。他沒有想到,這還只是一個开始。
那個男人来了,然后,他的弟弟也出生了,然后他的妈妈,就這样,成了别人的。
一般人,大概是在少年时期,才会去想生命生存這些东西,但王楠在小学還沒有毕业的时候就开始想了。在课堂上,在课间的时候,在别人都在认真听讲,或尽情嬉闹的时候,他就在那裡托着下颌的想,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想了很多,最后的结论是沒有意义。
他的存在,不会影响太阳的运转,不会影响地球的运行,他死了,在书本上不会出现他的名字,也许会有老师唏嘘几句,但也就是如此了。他的母亲也许会难過,但现在已经有了弟弟,所以這难過,也不会是太长時間的。
他這么想着,就觉得,什么都沒有意思,他活着,也不過是行尸走肉。
直到认识了方文卓,他才知道,人生原来可以這么精彩!可以這么的五色斑斓!
方文卓带他去偷啤酒瓶,去拔老师们自行车上的气门芯,成功了,他们一起大笑,失败了,他们一起被追赶,他们還一起偷過窨井盖,然后再用那卖铁的钱,买一個扫把放进去,用方文卓的话来說就是:“咱们缺德,只缺了一半!”
当然,最关键的還是,方文卓不嫌弃他!他可以随时随地的把胳膊圈在他的脖子上,随时随地的拉他拽他,在方文卓這裡,他不用想,他妈是一個扫大街的,他也不用想,自己是不是很脏。
所以,虽然很多人都劝他,但他還是愿意和方文卓在一起。
重点高中?一高?那有什么用?功成名就?那又有什么用?
那個时候,王楠還不知道权势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哪怕他就像老师们說的成了什么什么家,其实也不過就是這样罢了。那些老师们,在上学的时候一定是好学生吧,一定是努力学习的吧,可是,他们也只是一個老师!
至于說是坐大牢,王楠也觉得离自己還很远,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活不過二十岁的,如果他一早就死了,那么,坐不坐大牢也无所谓了。
“你饿了吧,那咱们就去吃老方家的拉面,吃完了拉面,再去玩,老方家离那裡也近。”
方文卓說着,就推着他来到了校门外,他点点头,根本就沒有想時間是不是来得及,逃学,对于他来說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老方家的拉面,在梁城是很有名的,十多年的老招牌了,也沒有店,就是露天的一個大车,十多张摆在外面的桌子,但就是這样,每到中午饭店的时候,都要排号叫。
王楠被云永留了堂,他们又坐公交来這裡,已经差不多過了饭点了,但還是很多人,等了十多分钟,才轮到他们。方文卓将两碗面端来,又去摸了一头蒜,一边给自己剥,一边让他:“吃一個吧,吃蒜杀毒。”
“有味。”
“哎呀,谁還嫌弃你啊。”
王楠不說话,放了辣椒,拌了拌,吃了起来,方文卓见他真不吃,就不再劝,把蒜瓣放进碗裡,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到這個点,他也饿了。老方家的拉面,早年是以面條劲道,卤汁鲜美出名的,现在老师傅早不拉了,面條也就和其他家的沒太大的区别,生意還会這么好,关键的,還是他们的卤。
冬瓜、黄花菜、羊肉末,說起来,梁城本地的拉面也沒什么稀罕的,但一般人家的卤就是個直咸,而這一家,還有個香,冬瓜软软的,黄花菜脆脆的,吃起来,還是很不错。
一块五一小碗,两块钱一大碗,一般来說,成年男子一大碗也就够了,但方文卓還欠了点,所以最后,他又要了两碗面條汤喝,喝完后,他摸着肚皮道:“老徐头說古代人讲养生,都吃八分饱,我今天也养生一次,你吃饱了嗎?”
“我也学你,养生。”
“别别,你要沒吃饱,咱再要一小碗,咱俩分了吃。”
王楠笑了起来,方文卓拿手往他的脑门上弹:“让你骗我玩,怎么哥哥好欺负啊。”
王楠笑的带几分揶揄:“我這不是想让你多吃点嗎?”
“行了,咱们一会儿再买烧饼夹牛肉,一会儿打台球要弯腰,吃太多也不好。”
那时候,台球在梁城還是刚刚兴起,還不像后来那样,简直每條街上都会有一两個桌子,梁城五個区,大概也就七八個地方有桌子,而就算如此,這些铺子也很少专营台球,一般還连带着游戏机。
方文卓所說的這一家就是如此,很大的地方,一边摆着一溜游戏机,一群七八十来岁的小孩在那儿叽叽喳喳的玩着,而另外一边则摆着四個桌子,在那边玩的,大多是十多二十岁的。
“小桌子,怎么,也来打球?”
方文卓带着王楠进去,刚要给他指点,就听到這么一声,他抬起头,立刻笑了起来:“嘿,虎哥!還是你眼尖!”
一边說,一边就带着王楠来到了第三张桌子前,和周围那些一看就是社会上的混子不同,眼前的虎哥,還很有些斯文,穿了件白底红色的衬衣,脖子上戴了一根细细的金项链,留着三七的分头。
“沒想到還能在這裡遇到虎哥,叫虎哥!”
后一句是对王楠說的,王楠立刻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虎哥,虎哥嗯了一声,看了他两眼,又对方文卓道:“行啊,也开始收小弟了啊。”
“虎哥說笑了,南子和我一個学校的。”
方文卓一边說着,一边就摸出了一包三五,拍出一根,就递到了虎哥面前,王楠知道,方文卓身上一直有两包烟,一包一般就是三五、希尔顿,而另外一包就是杂牌子了,好一点的也不過一两块,不過一般都不会超過一块,這一包,就是他自己,和周围的兄弟抽的了。
方文卓让了烟,又给虎哥点上火,虎哥吸了一口:“你小子,還怪会享受的啊。”
方文卓嘿嘿笑了一声:“這是专门孝敬虎哥的。”
“行了,到老板那裡排号吧,否则到晚上也不见得有你们的桌子。”
“好,虎哥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
那虎哥点了下头,提着自己的杆,就上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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