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知地知 作者:孙晓 在朝廷的八十几個郡王之中,只有一個胸怀大志的,那便是封邑江南的「万税唐」。 外号「万税唐」,唐王爷其实不姓「唐」,和其它皇族一样,他本姓朱,单名一個「郅」字。「唐」只是他的封邑赐号。至于为何会用「郅」這個怪名儿,据他父王的說法,那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万一「朱郅」有朝一日当上了皇帝,那就沒有人要为此避讳了。 当皇帝,這当然是說笑的意思。想当皇帝的人太多了,朱郅不過是個郡王而已,纵使北京大瘟疫,皇族死大半,這皇位怕也轮不到他。所以「郅」這個字也和避讳无关,而是按族谱排来的,便如川王郢,徽王祁,他们的名字都长了個耳朵,這就叫祖宗遗教,更改不得。 身为一個皇族,唐王爷還沒出生前就有名字了,除此之外,他還有很多东西等着继承,按本朝律典,每位郡王都有千亩封邑,另有俸禄万石,除此之外,他還有百来名亲兵、上千名仆役,当然他什么正事都不必去做,他只消每天躺在家裡享福便成了。這听来很是快意,可对胸怀大志的唐王爷来說,却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 唐王爷小时候喜歡念书,他想科考做状元,可他的父王告诉他,状元的官阶比郡王小,不考也罢。唐王爷想从军,他的父王也劝他莫做傻事,因为主帅的爵位沒有郡王爷大,真要上战场,谁敢指挥他?所以了,父王劝他别要胡思乱想,平日裡多赌博、多饮酒,偶尔再去讨個小妾回家,那才是正经事。 不是每個人都爱赌博饮酒,也不是每個人都想讨七個老婆,至少唐王爷不喜歡,他对這些事情连一丁点的兴趣也沒有。他想過要自杀,可他下不了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裡還有股熊熊火焰……他要做事……他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好是一件连太祖、成祖都沒干過的大事业,那才叫做不虚此生。 太祖杀人狂、成祖杀人魔,古来要干大事的,很少不杀人,而想要杀人不偿命的,便得掌大权。至于哪张位于权力最大呢?那就不必多說了。不過唐王爷自己也清楚,這條路事走不通的,他只是皇帝的远亲,连宝座的扶手也沾不上边,這個皇位决计轮不到他。所以唐王爷很早就明白,他若想超越太祖、成祖,高居王者之上,他便得走第二條路,那是足与帝王大权相抗的力量:「有钱能使鬼推磨」。 钱大還是权大?唐王爷相信钱大。因为天下任何东西都有個价钱。小至一瓶酒,大至一块地,甚且男人的命、**的腿,统通有价钱。而妙的是尽管货品一样,价钱却能南北不同。江南江北不同、春夏秋冬不同,甚且同一县、同一村,每個人愿付的价钱也不尽相同,所以只消时机一到、价钱一对,他便能从中牟利。 唐王爷便是這样的人,他一旦相信了什么东西,就绝不会再怀疑它,所以唐王爷比谁都相信钱的威力,也比谁都敢运用那股威力。从烧黑的瓷瓶、发霉的豆腐、长不出稻米的烂地,乃至于落魄的秀才、不得意的小贩,只要是天下人眼裡的拉稀,他都敢花钱买下来。也因此唐王爷成为有名的疯子。皇族裡每個孩子都给耳提面命,要他们绝不可学那個「疯唐」朱郅。 几年過去,唐王爷手下的两百名谋士告诉他,他的黑瓷瓶成了景泰蓝,霉豆腐成了臭豆腐,连烂地也盖满了精致园林,名商巨贾争相竞购。而唐王爷也摇身一变,从皇亲国戚眼裡的「疯狗唐」,成了举世闻名的「万税唐」。 哈哈!唐王爷发了,他虽无皇位在身,却能坐拥钱庄、布庄、大粮仓,加上爱将们替他跨足朝廷兵器监的生意买卖,钱滚钱、利滚利之下,他的钱财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所以每当唐王爷数着银票之时,他就很庆幸自己沒当上皇帝,因为他的财富早已高居王者之上,再也不受朝廷节制。比起当年的太祖、成祖,他更逍遥、更快活、更随心所欲,他才是古往今来、排名第一的大人物! 哈哈!哈哈!「万岁爷」算什么,還不是要靠「万税爷」供养?唐王爷益发快乐了,不過他的快乐在三十九岁那年嘎然而止,因为他撞见了一個人,這人也是個凭空崛起的大人物,刀兵点水工,两個字,「江充」。自此之后,唐王爷也才明白了一件事:「钱大還是权大」? 钱大還是权大?按唐王爷的法子,這可以用价钱算。就拿柳昂天的兵权来說,他麾下共有十万大军,小兵月俸十两,全营月支总计达百万两,加上兵器战马、死伤抚恤,往往要以倍数计。所以柳昂天一個月得从府库裡搬走近二百万两,看唐王爷号称巨富,实则家产不過三千五百万两,若要让他供养柳门大军,却能支应到几时? 富不過三代,唐王爷若要供养全国百万军,至多撑上三個月,可柳昂天却能安享权位二十年。也是如此,唐王爷看似雄大,实则不堪一击。他连「征北大都督」都斗不過,遑论要与江充、刘敬两大权臣平起平坐?所以当江充看上他的染坊时,唐王爷只有忍痛割爱,之后江大人发觉军器生意有利可图,唐王爷也只有双手奉送。到得最后,无论唐王爷做什么,江大人必然笑瞇瞇地闻风而至,唐王爷忿恨之余,只能逃回封邑隐居,发誓再也不做生意了。 「率士之滨、莫为王土」,在這八個字之前,纵使有個人能买尽全天下的地,他仍旧不是這個天下的主儿。所以唐王爷也懂了,原来這天下最大的生意既非染纺、也非造房,而是「为国、为民、为大我」。反正天无二日、地无二主,既然這人间定要有個野猴王,最好這猴王是他儿子。所以唐王爷早已下定了决心,无论這回「立储案」裡要杀人、要放火,他都要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让他的儿子载昊坐上帝位,他是绝不善罢罢休的。 元宵夜蒙,正月清寒,唐王爷抬头仰望,看到了权势之路的第一关,「午门」。 「午门」正开三门,左右尚设掖门,宏巍高峨,号称「五凤楼」,不過不管這個门有多大,熟谙朝廷事的都知晓,這「午门」的用途只有一個,它是一道界限,一旦跨越了进去,便要闯入了一個地方,那便是「大内」。 「大内」是個神秘地方,裡头共有三种人,人数最多的是**,独一无二的是男人,至于操贱役、受欺凌的,则是第三种人。他们既非男人,亦非女子,他们俗称「公公」,官名「太监」,现下唐王爷就是来找一個「公公」的。 「公公……」唐王爷靠到午门旁,低声呼唤道:「房公公,你快开门啊,我是唐王爷啊。」唐王爷呼唤了几声,门后越是无动静。他眉头一皱,晓得公公又发脾气了,只得将头脸贴在门板上,改口道:「总管大人,我是那個朱郅啊,在下和您约好了,您老人家沒忘吧?」 唐王爷放**身段,又求又嚷,奈何大门闭锁,关得十分紧合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旁随扈低声道:「王爷,您可是忘了什么暗号?」唐王爷啊了一声,這才想起了那件法宝,忙从怀中取出一迭纸片,从门缝裡塞了进去。 只片很薄,作用却像钥匙一样,因为上面写着一行字:「奉天银铺本票一百两」,银票塞入大门,但听嘎地一响,宫门果然开启了,只见左掖门裡伸了颗脑袋出来,细声而笑:「哎呀,王爷啊……您可总算大驾光临啰。」 世上最管用的钥匙,便是這张纸,好容易看大门开了,众随扈朝门内瞧去,只见面前站了個笑瞇瞇的老太监,看他肤质晶莹、发色全白,正是当今大内总管,东厂的房公公到了。 「参见唐王爷。」房总管把手一挥,背后一十二名小太监全数下跪,两手高高举起。 都說要饭的叫乞丐,要命的叫土匪,至于要钱的,自然是這些东西了。唐王爷是個乖觉的,一看人家掌心向上,忙从怀中取出了厚厚一大扎银票,正要分散打赏,却听「钦」地一声,面前来了一只手,已将银票半途劫走了。却是「大头目」房总管来了。 给钱是有顺序的,大头目肚子沒饱,不可以给小喽啰吃香蕉。眼看唐王爷一脸赔罪,房总管哼了一声,便把银票握入手裡。看他手脚好生利落,不過把银票一捏,稍稍伸指轻拨,便已测出掌中共有百张银票,面额一张百两,算来共是壹万两整数到手。 「午门」乃是宫城第一道防线,要想夜半开启,价码自然不低。房总管俨然而笑,正要将贿赂收为已有,忽见小喽啰口涎横流,想来都在嗷嗷待哺了。房总管哼地一声,道:「瞧你们眼红的,全赏给你们了。」 房总管真是豪迈,二话不說,举手一抛,竟将掌中银票悉数赏出,眼见上司如此慷慨,众太监自是惊喜交迸,赶忙接下打赏,细细数了数,待见银票厚达十张,赫然便是一千两银子,不由大喜道:「這儿有一千两啊!王爷出手真阔气!」正要就地分赃,猛地想起大头目還是两手空空,忙将银票分做了两份,恭恭敬敬地送了過去。 房总管瞇眼道:「我的這份不用了,都给你们吧。」众喽啰慌道:「不行啊,大家一人五十两,总管拿個五百两,那也不为過啊。」五百两硬要塞来,房总管却也不推辞,便又揣入了怀中。正要說几句场面话,忽见唐王爷张大了嘴,只在骇然瞧着自己。房总管脸上一红,忙道:「王爷久等了,来、来,快請這边来。」 「午门」之后的第二关,便是奉天门大广场,时在黑夜,房总管率先踏入大内,但见广场上黑沈幽静,望之深不可测,唐王爷深怕给御前侍卫撞见,自是提心吊胆,众随扈也是亦步亦趋,房总管吃吃笑道:「王爷啊,今晚万岁爷上红螺寺礼佛去了,這大内裡就属您最大,您一会儿便算要直闯后宫,那也是悉听尊便啊。」 后宫乃是帝王宠妃群居之所,实乃禁中之禁,唐王爷听得如此犯上言语,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总管!本王生平从未进宫,难得来此,您……您可别开玩笑,朱郅吃罪不起!」 房总管哈哈大笑,一旁小太监却是满面讶异,道:「王爷,您真是第一回进宫?」唐王爷叹了口气,道:「那還有假么?景泰年间本王与江充结怨,被迫避居外省,哪有资格入宫面圣?」 唐王爷早年给江充欺凌,极不得志,房总管自也有所耳闻。听他笑道:「王爷别难過啊,您這回虽是首次进宫,一会儿咱家却要带您直捣黄龙,让您不虚此行。」說着勾肩搭背,压低了嗓音,嘻嘻笑道:「這立储案的考题,全都收在养心殿裡,一会儿咱们溜了进去,把那考题……嘿嘿……抄上一抄,以后這皇宫便是您家,您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多快意啊!」 眼看房总管仰天狂笑,众太监也是挤眉弄眼,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說着将手一伸,掌心向上,唐王爷自也急急取出银票,一人赏個一张,算是见者有分了。 却說唐王爷簧夜入宫,所为何来?原来是为儿子偷考卷来着。原来這回挑选东宫太子,为免人情舞弊,皇帝便下令采科举之法,分文武两关比试,以来考较八大世子的文武才略。本想這個法子公正,谁也不偏袒,沒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房总管居然私底下卖起了考题,倒真是万万料想不到了。 「总管……」唐王爷仍然有些担忧,低声道:「您這考题……应该是只卖我這一家啊?」房总管喝地一声:「当然了,王爷和本座何等交情,怎可能一题两卖?大小通吃?」說着拍了拍王爷的背心,**道:「放心,您這回是独门独家,到时进了考场,您便知道了。」 這年头儿子上战场,阵亡的却是亲爹无疑,看一会儿替儿子偷到考卷以后,還得找個高手帮忙作答,只是几位翰林索价太高,答题功夫又不怎么样,說来倒也是個烦恼。只是麻烦不只一桩,毕竟答案拟好之后,還得要儿子来背,偏生载昊记心不好,到时他若吵着要小抄,不免又是一桩麻烦事。算了……還是易容术管用吧……反正皇上沒看過载昊,干脆自己乔装易容,扮成十岁小孩上场,哪就什么钱都不必花了…… 唐王爷一路唉声叹气地走着,想起易容术,便想起九华山,想起九华山,立时想到了那张国字脸,忙道:「总管大人,本王那件百寿甲如何了?您交给伍都督了么?」房总管笑道:「放心,东西早就进了伍家大门,包您万无一失。」 听得大都督如此容易行贿,唐王爷倒是愣了:「伍定远不是很清廉么?這么容易就收下了?」房总管笑道:「清廉個屁?清官家裡清一清,石头可以蹦黄金。告诉你啊,這伍定远敛钱手法之凶、积聚之广,连本座都自叹不如啊。」眼看众太监相视而笑,唐王爷也不敢多听這些秘密了,忙低下头去,快步走了。 闲话之中,耳边却已听到了潺潺流水声,唐王爷凝目一看,只见黑暗中河水奔流,从大广场正中穿過,正是那人工挖凿的「内金水河」,再看河面搭造了五座汉白玉桥,宝杆雕龙,气势甚雄,想来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金水桥」了。 权势之路的第三关,便是這座「金水桥」,无论是黎民百姓、乞丐土匪,只消能通過這座金水桥,从此便能鲤鱼跃龙门,成为国家要人。唐王爷遥望桥面,想起本朝历代的权臣事迹,不觉心生感慨,道:「总管大人,伍都督他们早朝谒上时,都得跪在這儿吧?」 房总管笑道:「那還用說么?每逢黎明破晓之际,管你天高官职、三代爵位、也得在這桥边儿乖乖给我跪着,等着听皇上召唤。那时长夜方尽,旭日初升,从三大殿望下来,金水河上波光万顷,加上文武百官的整齐行伍,那才叫不可一世哪!」 唐王爷暗暗颔首,自知帝王权势之大,任凭一個人才智再高,也得听其所用,方纔成就了這整個天下。他细观金水河规模,又道:「看這條河工事浩大,当年开凿之时,必然耗费了百万龙银吧?」房总管嗤地一声,道:「百万两龙银?你当是盖茅厕啊?是亿万两!」 唐王爷心下一惊,想他造過无数精致园林,乃是本朝建筑行家,听得花费如此巨大,自是满面意外,道:「亿万两?不過是挖條大水沟,怎须花上這许多钱?」 房总管呸了一声:「王爷呀,這皇宫大内岂同寻常,哪怕是一块砖、一颗树,怕也得花上五六万两白银。」說着指向桥面,傲然道:「哪,你们瞧那处栏杆……」 王爷与众随扈都是头一次进宫,当下一一俯身,直盯着龙头栏杆来瞧,宛如乡巴佬模样。房总管的京腔拉得天高,俨然道:「别以为這几只栏杆平淡无奇啊,本座告诉你们,這栏杆有個机关,逢得下雨时,這些龙头全会喷水出来,从這儿一直到金銮殿,几千只龙头齐降甘霖,這就叫千龙吐珠,气势非常……」唐王爷愕然道:「等等,你說得是吐珠……金水桥畔龙吐珠?」 房总管哼了一声,道:「不信是吧?赶明儿大雨倾盆时候,這些龙头全会吐水,您到时過来宫裡一瞧,那不就明白啦?」正說嘴间,忽听一名太监哈哈笑道:「公公,您忘了朝廷闹干早啦?」 「去你妈的。」房总管斜過怒眼,登时一耳光扬去,打得那太监大哭起来。正统朝天旱少雨,童叟皆知,岂容谁来触霉头?房总管呸了一声,喝道:「兔崽子们听了,咱们万岁爷上红螺寺祈雨去了,沒准這会儿老天便要赏光啦!」說着张掌向天,喝道:「天降甘霖!」 等侯半晌,老天爷固然毫无动静,连众太监也在低头打盹,想来都把他当成了疯子。房总管自讨沒趣,只得喝道:「懂了么?反正咱们宫裡花费亿万两,样样都是无价之宝,今日可让你们乡下人大开眼界!」唐王爷喃喃地道:「是、是。」他不敢与之争辩,正待快步离开,忽然「啊」地一声惨叫,身子向前扑倒,摔入众随扈的怀抱中。 众随扈惊惶不已,赶忙低头来看,惊见桥上躺了块烂石板,正中破洞,凹凸不平,中间還长了两根杂草,不免让人摔上一跤。唐王爷骇然道:「总管大人,這宫裡不是花费亿万两么?怎不把這破砖补上?」 「破砖?」房总管一脸茫然:「什么破砖啊?」說着低头察看良久,神色狐疑。唐王爷有些犯火了,想他缴了一辈子税银,沒想血汗钱竟是這般用法。一时举脚猛踩烂洞,弄了個石层纷飞,大怒道:「总管!您可是老眼昏花了?這不是破砖是什么?」 房总管低头察看良久,這才「啊」了一声,道:「您說得是這儿啊?這哪裡是破砖啊?這是无价之宝啊。」說着弯腰俯身,取了丝绢盖上破洞,在那儿爱怜呵护。唐王爷一脸沒好气,冷冷地道:「這块砖为何换不得,总管可否說個道理出来?」 「听清楚了。」房总管咳了咳,跟着仰天长叹:「這砖头为国为民,一切为百姓。」 听得此砖如此怪诞,唐王爷自是瞠目结舌,众太监也是面面相颅,都感不可置信。房总管摇头晃脑一阵,又道:「你们以为咱家肚脐眼裡放狗屁是吧?听好了,這块砖不是普通人站的,而是三代大都督早朝所立之处。每逢国家有难,他们便要恨恨一脚,不只秦霸先踢過、柳昂天踹過,连伍定远也时常补個两脚,您瞧這四十年踢打下来,這块砖头便如咱们的苦难河山……」說着捧起烂砖,哭道:「破碎了……」 還在哽咽悲泣中,唐王爷等人早已走了,远远听得小太监吶喊:「总管,咱们還等着偷考卷,您到底来不来啊?」房总管赶忙答应了,临行前不忘对着破洞一阵乱踩,把小破洞踹成了大深坑,看這坑洞如此巨大,日后便有瞎子进宫,那也不至于摔下去了。 众人揭過了事情,便又一路望下走去,不多时,忽然眼前一黑,远处竟有一片黑影拦路而来,望之崇高伟大,好似巨人般俯瞰自己。唐王爷心下大惊,忙道:「那……那是什么东西?」房总管收起了无赖气息,躬身道:「回王爷的话,此地便是奉天门。」 天下第一门,号曰「奉天」。此门坐北朝南、气势无双,乃是皇帝御门听政之处,无论是当年的景泰皇爷、還是现今的正统皇上,举国大政尽在此间决断。唐王爷心头惴惴,低声道:「总管大人,本王可以去门下瞧瞧么?」說着送出银票,满面恳求。眼看王爷买票了,房总管自也不好推辞,只得咳了一声:「御门宝榻,国家重地,王爷速去速回。」 在众太监的簇拥中,一行人来到御门正前,唐王爷抬头瞻仰,但见此门巍峨崇高,虽在黑夜间,亦能体会那股森严气象,唐王爷不敢說笑了,内心敬畏间,便又朝门下走去,霎时之间,便已见到一座金台,台前放置一座香炉,上刻山河之形,再看台边栏杆五方拱卫,正前天阶共计九步,直达龙榻座前。 九与五……想起這两個数儿,唐王爷如中雷击,自知见到了天子真榻,正要靠近两步,却给房总管一把扯住,皱眉道:「王爷,您想去哪儿啊?」唐王爷咳道:「本王想去上头看看,可以么?」房总管摇了摇头,道:「不行。」唐王爷送出了银票,却给房总管挡住了,道:「王爷,别的可以看,這天子宝座却是看不得,不然一会儿要是出了乱子,那可麻烦了。」 唐王爷讶道:「出乱子?」他左右瞧了瞧,却也沒见到巡查守卫,忙道:「四下无人,能出什么乱子?」房总管叹道:「王爷有所不知,這张宝座有点……有点黏,不论谁上去了,都得给死黏在上头。」 「黏在上头?」唐王爷心下大惊,想起捕兽夹上的死老鼠,骇然道:「怎么?皇上在這儿布置了机关?」房总管摇头道:「您多心了。這位子是给皇上坐的,谁敢安什么机关?」 唐王爷松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瞧瞧又何妨?」正要奔上前去,却又给拦住了,房总管叹道:「王爷,您执意要看,咱家也不好拦阻。不過您做点质押。」 眼看房总管死要钱,唐王爷却也不怕,随即掏出大把银票,尽数塞了過去,正要转身而去,房总管却又拉住了他,摇头道:「王爷,這数目不够。」唐王爷嘿了一声,又将手上的指环摘了下来,怒道:「這是老挝特产的极品翡翠,值得十万两白银,够了么?」 房总管淡淡摇头,道:「王爷,您要看的是天子之座,十万两能做什么质押?来,把你们钱庄的钥匙交出来。」唐王爷之所以富可敌国,一半是因为他坐拥钱庄,他嘿了一声,大声道:「总管,你可别欺人太甚了。」 房总管摇头道:「王爷,這是质押,不是抢你的。您一会儿看過金台宝座,咱家自会把押金還给您。」唐王爷哼了一声,只得把腰间一大串锁匙扯了下来,悻悻然道:「三千五百万两现银,四十箱金條,十二省钱庄通行的飞钱,全都在你手上啦。」眼看金库锁匙在此,众太监莫不哗然出声,房总管却是不置可否,只管放开了手,示意王爷自便。 「王八蛋?谁希罕你的臭宝座……」唐王爷嘴中咕哝,快步走上了九级天阶,心下暗暗咒骂。 唐王爷并非是随口白說,他真是這個意思。什么天子宝座,在别人也许要垂涎三尺,可在他眼陧,却如附骨之蛆,不除不快。想他缴了一辈子税银,日日都给這张宝座欺压,景泰朝时皇帝要讨伐蛮夷,他第一個急掏腰包,结果全军上污下贪;后来正统皇帝想要惩治罪犯,唐王爷也是欢喜乐捐,结果官差呼呼大睡。有时心裡惦挂着银钱去处,便怯怯来问成果,却只得回一声暴吼:「乱党!你想刺探机密么?」 唐王爷益发火大了,什么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俸禄全出于他「万税爷」的口袋,偏偏這帮土匪還要自称圣贤,满口的朝廷德政,一脸有恩自己的模样,所以唐王爷老早就立下了大宏愿,他這辈子虽与帝王宝座无缘,可他迟早要来到天子榻前,狠狠吐上一口脓痰,方解心头之恨。 拿着三千万两作质押,总算可以出上一口鸟气。唐王爷恨恨行上九层天阶,一路上倒也沒踩中什么机关,只是台阶纯金所制,镶满了宝石玛瑙,走起来颇为绊脚。难怪历朝皇帝总是性命不长,整天走在黄金之上,难保不摔死几個。 唐王爷冷冷一笑:心裡现出了几分快意,好容易穿過了台阶,行上了宝座,但见座后有座翡翠屏风,望之晶莹翠绿,纹路竟是天然的一尾神龙,再看五边扶手盘龙雕凤,做工细美,也是一件无价之宝。 眼见宝物在前,唐王爷忽然嘿嘿一笑,霎时仰天啊了一声,运起了一口脓痰。众太监远远看着,猛见唐王爷鼓起腮梆子,這口痰竟是又浓又多,莫不大吃一惊,正要上前拦阻,房总管却只微笑摇手,示意无碍。 一片寂静间,唐王爷张开了嘴,嘿嘿冷笑间,正要朝宝座吐痰,忽然间他眼前一亮,好似看到了什么东西。這口痰居然吐不出来了。众太监愣道:「這……這又是干什么了?」房总管微微一笑,道:「瞧瞧他在瞧哪儿?」众太监凝目来观,只见唐王爷站在金台上,呆呆望向南方,好似痴傻了。众人茫然道:「他……他见鬼了么?」 房总管摇头道:「笑话了。奉天门下,便是九天神佛也不敢随意降临,岂有阴魂敢近?」他遥望御门之外,叹道:「告诉你们吧,他已经跨到了龙背上。」 北京城号称「八臂哪咤城」,驾驭了一條怒龙,监管天下。這话在外人来听仅是传說,可房总管每日陪着皇帝早朝,却深知此言非虚。 天子宝座不是寻常地方,它位于京城的中轴线,当一個人来到了天子宝座上,一旦端正居中,目光向南,霎时身子便会那條轴线对齐,当此一刻,奉天门、午门、五凤楼、承天门,乃至于各衙门、各法司,全京师的景物都要给這條线切作整整齐齐的两半,那威严之重、气魄之大,便如跨坐到神龙脊上,足以掌握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這权势之路的最后一关,便是「奉天门」,在這座金台前,景泰朝的江充、刘敬、柳昂天……乃至于更久远的秦霸先,近年的伍定远,他们全都向這张宝座下跪膜拜,他们并非是皇帝的奴才,而是为了效忠帝座背后的四個字,曰:「天下国家」。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消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的会跑出一张宝座,它是圣君的高坛、也是暴君的屠场,它固然会残害苍生,却也可以开万世之太平,端看坐上去的是什么人。唐王爷若想亵渎它,那是再容易不過了,可要让帝座重拾威严,郡却是谈何容易啊? 时在深夜,满天星辰汇聚,拱卫帝座尊严。唐王爷却慌了,他呆呆地**那口痰,却不知该当如何,因为他已经骑到龙背上了,他痴痴看着那张宝座,想起一辈子给它勒索银钱,真想吐上一口痰,将它彻底毁去,可转念想起它背后的隐意,却又不忍心這般做。 怎么办?怎么办?万籁俱寂之中,唐王爷呆呆看着宝榻,忽然间,他心口一热,瞳孔放大、呼吸加促,眼裡也看到了第三條路。 对啊,怎么忘了那两個字呢?改革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消能改进,便得焕然新,只消能改革,举国上下新,唯有让天子从宝座走下来,与民同在,与时俱进,這张宝座才能焕然一新,那才是真正的「奉天」啊。 這张宝座不能毁去,它還有用处,因为還有人可以改造它啊。 「万岁!万岁!万万岁!」骤然间,唐王爷喉头发出大吼,他抖开了黄袍下襬,遥望南面,便朝宝座即位。 眼看唐王爷坐上了宝座,好似黄袍加身,在那儿奉天承运起来,众太监不由吃了一惊,颤声道:「总管,完了……王爷也黏上去了,這……這可怎么办啊?」 无论是谁来到了宝座上,全都要给死黏住**,成了個失心呆。房总管却已有备,自是不怕径道:「别慌,他還有质押在我這儿,不怕叫不醒他。」說着**拍了拍手,朗声道:「王爷,快起来吧,咱们该去办正事了。」 「大胆。」两道目光微斜,唐王爷沈下脸去,森然道:「你想阻挠改革么?」众太监面面相觑,房总管也是一头雾水:「改……革?王……王爷要改革什么?」 「嗤……」唐王爷仰起头来,龙鼻喷龙声、傲容道:「朝廷积弊已深,朕要改革一切。谁敢阻挠,谁就得死。」众太监听得毛骨悚然,房总管便摇了摇手上锁匙,朗声道:「王爷,别开玩笑了,您的钱都在這儿,您若還想拿回去,那就下来吧。」 「去。」唐王爷闭上双眼,淡然道:「为求改革,朕愿意牺牲性命,何况一点小钱?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想让我起来。」 眼看王爷如同老僧如定,黏得十分牢固,众太监慌了起来:「总管,现下该怎么办?可要去找丽妃過来?」房总管苦恼万分:「沒用的,他的症状很怪,比之徐王爷、丰王爷都不同,我看丽妃便算**了,他也不会看上一眼。」 年初一正统皇帝去天坛祭祖,徐王爷、丰王爷便也趁机来皇城游览,当时他俩也与唐王爷一般,都曾死黏在宝座上,满口后宫淫乐,怎也劝不起来。天幸皇城美女丽妃刚巧经過,靠着绝世姿容、嗲声嗲语,這才把两位王爷引诱下来。只是看唐王爷满口改革,症状之怪,前所未见,却不知该如何让他超身了。 眼见唐王爷闭目俨然,想来要在上头安居乐业,众太监满心惶恐,低声道:「总管,现下该怎么办?可要上去用强么?」房总管摇手道:「别胡来,他现下神智不清,咱们若是强拉着他,也定会以为政变来了,非性命相拼不可。」 越是自命不凡的人,**往往也越黏,房总管心念微转,自知不能用强,便装做恭顺的模样,上前道:「王爷有心改革,造福万民,咱家是一万個佩服,只是王爷啊,改革人人都想,不单王爷一人,您改革了這许久,是不是该下来歇一歇,换别人上去了啊……」众太监忙道:「是啊,王爷,咱们也等着上去改革哪。」 房总管顺着话头来說,自是要深入唐王的内心,慢慢将他诱骗下来,果然唐王爷身子微微一动,喃喃地道:「对啊,朕好像坐太久了……」众太监大喜過望,正要上前相迎,忽然唐王爷「啊」了一声,屁殴一重,便又安坐回去,再次闭目养神起来。 房总管讶道:「怎么了?王爷闪到腰了么?」正要上前察看,却听唐王爷叹道:「你走开,不许靠近。」众太监上前两步,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戟指暴怒:「滚开!你们這帮假改革,竟想逼定股這個真改革,以为朕不知道么?全都滚!」众太监瞠目结舌,想不到這改革還有真假之分,眼看唐王爷盘据不走,想来是要死在宝座上头了。房总管苦笑不已,只得道:「王爷,算了吧,管你真改假改,你也只有百年好活,快下来吧。你改不完的。」众太监也道:「是啊,王爷,人孰无死,天下积弊又深,您還是早点下来休息吧。」 「对啊…人孰无死啊……」這话又打动唐王爷了,只见他呆呆看着天际,颤声道:「朕虽然英明神武、一心改革,可也只有百年好活啊,這……這朕驾崩之后,天下百姓该怎么办呢?」說着掩面而泣,不胜悲戚,房总管自知得计,忙来柔声相劝:「王爷,别哭了,人力有时而穷,千万别逞强了,快下来吧……」正要再劝,却见唐王爷双眼一亮,喜道:「等等,朕虽然会死,可改革却可以永不中断了。」房总管愕然道:「为什么?」唐王爷笑道:「朕還有個儿子啊。」 「他妈的……」众太监惊骇万分,看這唐王爷自己献身改革還不够,居然连儿子也要插一脚,看他们父死子继、兄终弟即,真不知要伊于胡底了。 房总管一脸气恼,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了秦始皇的故事,忙提声大喊:「来人啊!快取长生不老药来,一会儿给王爷服用!」听得「长生不老」四字,唐王爷登时欢呼起身,直从宝座飞奔下来,大喜道:「太好了,朕可以永远改革了。」 砰地一声,王爷摔倒在地,跌了個狗吃屎,众太监心存忿恨,一时拳打脚踢,喝道:「改你妈的头,揍死你。」正待痛快泄恨,门外脚步杂沓,众随扈全数奔了进来,喝道:「你们干什么?」众随扈抢上前来,将王爷扶起,唐王爷见自己衣装不整,躺于地下,不觉惊道:「咦?我……我怎会躺在這儿?」众太监大怒道:「還装傻?你黏在宝座上了,难道忘了么?」 唐王爷脸上一红,眼见房总管還拿着自己的锁匙,忙一把抢了回来,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本王一时胡涂,還請公公见谅了。」房总管却是见怪不怪,叹道:「算了,天下最黏**的,便是這张宝椅。若非如此黏性,怎地這几千年来坐上去的人,全都下不来啦?」 众人恍然大悟,方知天子宝座非比寻常,凡人一旦坐了上去,非但一辈子起不了身,怕還要父传子、子傅孙,千秋万代全黏了上去。唐王爷心下叹息,他瞧着天子宝座,忽地想起自己的改革大业,不由叹道:「英雄好汉、骚人墨客,莫不是匹夫……唉……天下俊杰虽多,可真要坐上了宝座,又有几個会甘心情愿下台呢?」 自古帝王黄袍加身,莫不靠着凶杀拐骗,好容易拼掉了半條老命,爬到了龙背上,岂肯轻易下来?也难怪历代帝王交出大权,若非一命呜呼,便是给逼宫斗垮,要想找一個甘心舍弃帝位的,那是绝无仅有了。房总管笑道:「行了,行了,這世上要真有個自愿下台的,若非疯子,便是傻子,那他又怎么爬得上皇帝位啊?」众太监也笑道:「是啊,要真有這般怪胎,那可是圣人了,咱们又何必让他下台呢?」 哈哈笑声中,全场走得一乾二净,四下一片寂静,但见奉天门上雕梁画栋,彩绘了两名老者,左是「尧」,右是「舜」,可怜這两個老头儿站在上头几百年,脚下人来人往,却沒人多看他俩一眼,至于他俩干過什么事,那更是沒人知晓了。 离开了奉天门,迎面而来又是一座巍峨大殿,石阶雕龙,其下环绕三级金台,却是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此殿建筑宏伟,昭显威仪,便是俗称的「金銮殿」,房总管驻足下来,问道:「王爷,您想进殿看看么?」 经得先前一扰,谁也沒了兴致,眼看唐王爷频频摇头,房总管道:「是了,咱们還是去偷考卷吧,别再惹事了。」說着领了众人,便朝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位在干清门西侧,邻近皇帝寝宫,目下已是八世子的御试闱场,若非房总管监守自盗,怕也不容易闯入。众人绕過金銮殿,朝西行走,忽然经過一座大殿,但见此殿冷冷清清,黑暗中显得极为阴森,唐王爷停下脚来,问道:「总管,這是什么地方?何以如此阴森伯人?」房总管叹道:「這就是仁智殿,咱们皇上驾崩以后,便要在此停灵。」 面前阴虱惨惨,看這仁智殿俗称「白虎殿」,乃是皇帝梓宫停放之所,此时正统皇帝政躬康泰,殿中自是空无一物,门前亦无守卫走动。唐王爷凝目瞧着,忽道:「总管,本王可否进去瞧瞧?」 众太监微微一愣,看此地空旷寂寥,一无古玩、二无珍宝,不知何以值得游览?房总管眉头一皱:「王爷,這儿真沒什么好瞧的,您要观光游览,不如回去奉天殿吧?」正待要說,忽然手上一紧,却又多了迭厚厚的银票。听得唐王爷道:「总管,本王就是想瞧這儿,可以么?」 「行……」房总管打了個哈欠,道:「咱们舍命陪君子,這便陪您逛鬼屋吧。」一行人拾阶而上,来到了殿裡,果然四下空荡荡的,真不知该瞧些什么,房总管叹道:「王爷啊,想看什么,尽管看吧。可别說咱家拦着你啊。」 众太监嗤嗤而笑,都知道总管說起了笑话。谁知唐王爷還认真了,居然走到了墙边,自在那儿叩叩敲打,不知在做些什么。房总管走了過来,笑道:「王爷啊,仁智殿沒有人,只有鬼,您再敲将下去,可别引得鬼开门啦。」他哈哈笑着,谁知面前墙壁倏地一响,居然整面升了上去。 「我的妈啊!」鬼门真個开启了,房总管魂飞天外,众太监也是骇然出声,一個個滚跌在地。 面前多出了一條阴暗密道,黑森森的不知通往何处。众人瞠目结舌,唐王爷却是微微一笑,道:「看来传言是真的。」房总管嚅嚿道:「什……什么传言啊?」唐王爷笑道:「公公健忘了。当年东厂上下历经一场死劫、却是为了什么事?」 房总管牙关颤抖,寒声道:「难不成這條密道便是……便是当年…当年……」唐王爷微笑道:「忘了老东家的名字了么?来,告诉你吧,這條密道便是当年你的老东家、东厂总管刘敬下手政变之地。」說着将手一挥,喝道:「弟兄们,除去乔装。」 唐王爷一声令下,八名随扈立时脱衣除帽,露出了本来装束。只见這批人形貌各异,或肤色墨黑、或鼻梁**,竟都是些异域人士,绝非寻常王府侍卫。 武林高手来了,這批高手不是中原人士,他们的衣服下還藏着兵器,有刀有剑,俱都身怀绝艺。房总管满头冷汗,他瞧了瞧刘敬的密道,又瞧了瞧大批高手,颤声道:「王爷,你……你不是来偷考卷的么?這……這又是做什么?」 「偷考卷?」唐王爷瞇起了老眼,众随扈则是哈哈大笑,眼看众太监一脸骇然,唐王爷收起了笑意,庄容道:「房公公,什么御前笔试、立储大会,本王从沒放在心上。我今日进宫而来,便是为了进去這條密道。」說着将手一挥,道:「来人,预备进洞。」 刷刷刷,众随扈将兵器**,各自站到了王爷身边,随时准备闾进密道。唐王爷撇眼望后,微笑道:「房总管,别愣在那儿,一起来啊。」 十多年前朝廷爆发一场大难,株连祸结,一切起因便是刘敬下手政变,那时房总管還只是個司膳太监,眼看前辈们一個個受尽酷刑而死,自是吓得魂飞天外,嗣后他逃過死劫,从此东厂无老人猴子称霸王,靠着好人材全都死光了,他也年年升等,一路攀爬,好容易接下了刘敬的位子,谁知這條密道居然再次现世,莫非是要把自己卷进去不成? 眼见唐王爷含笑望着自己,八成是要自己拼老命了,房总管全身发软,一边擦着泪眼,一边哭求道:「王爷,老房年纪大、武功低,帮不上忙的。」唐王爷微笑道:「公公可别拒人于千裡之外,本王一向是把您当心腹的。」 政变之道,便得赌上身家性命,眼看刘敬的下场就在眼前,房总管已然跪倒在地,掩面哭道:「不要……我再過两年就可以告老還乡了,王爷,你饶過我啊!」其余太监见老板哭了,更是哭声震天,已是磕头如捣蒜,唐王爷叹了口气,道:「总管,做大事岂能惜身?你可别让我失望了。」他走上两步,正要伸手相扶,猛见房总管翻身跳起,喝道:「中!」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房总管话声才出,右手拂尘立时抛向众护卫,旋即左手暴长,便朝唐王脉门扣来。口中更已大声喊叫:「来人!速去通报伍爵爷!便說唐王朱郅有意谋反!」 房总管毕竟是当今东厂头号人物,见机极快,一见局面不利,立时先发制人,唐王爷毫无武功,眼看便要给人擒下,却在此时,一名随扈横掌而来,已然与房总管指掌相交。 房总管微微冷笑,想他身居东厂总管,武功虽不能与伍定远相比,却也算是当今厂卫数一数二的好手。尤其這套「鹰爪擒拿手」练得出神入化,敌人一旦与他擒拿对决,那便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断无胜算可言。 双方各以手掌相持,房总管仗着「鹰爪手」厉害,转眼便已扣住那护卫的手腕,跟着右掌扭转,左掌搭肩,已将对方的身子按了下去。正要分筋错骨、扭脱对方的手腕,猛然手指一松,那随扈竟尔弯下腰去,身子兜兜一转,居然绕到自己的背后。 房总管大为骇然,要知关节受制极为疼痛,一旦给人绞锁压制,那便再也挣脱不了,岂料此人不痛不痒,轻而易举便已脱离掌握?房总管大为惊慌,正要反身御敌,忽觉关节一痛,跟着肩头一股大力传来,逼得他双膝跪地,竟给对方牢牢制住了。 双方指力对决,房总管三招之内落败,他又疼又慌,颤声道:「這……這是什么武功?」唐王爷微微一笑,解释道:「這是软骨功。我這随扈是天竺人士,精擅瑜珈软骨之技,称霸天竺十余载。总管要与他玩擒拿,那是再对盘不過了。」房总管痛得额头冷汗直流,霎时不顾一切,对着徒子徒孙吶喊:「還愣着干什么?快逃!快去找伍定远!」耳听上司暴吼怒骂,众太监這才醒觉過来,霎时蜂拥奔逃,哭喊道:「伍爵爷,快来救命啊!」 正统朝第一高手,便是伍定远,他手掌重兵,对正统皇帝又极忠诚,京城裡若有人造反叛乱,第一個对手便是他,看這天竺高手武功再强,在「一代真龙」眼裡,却又值得几文钱? 惊惶哭喊中,众太监已要奔出殿去了,唐王爷却不惊慌,淡然道:「瑞佐。」啪啪两声亮响,地下乡了双木屐,众太监咦了一声,還不及绕路,眼前却又多了双赤脚,看那脚拇趾黑巴巴的,与其余四趾分得极开,形样诡怪,不知是哪個地方的人物。 「倭寇?」房总管率先认出人来了,众太监急忙去看,果见殿中多了個矮子,看此人身材不满五尺,宛如武大郎般尺寸,一张脸偏又威严森然,好似武松般长相。当真是武家兄弟**,不搭调之至。众太监虽說身在险地,却還是觉得好笑。 「瑞佐……」唐王爷淡淡地道:「拔剑。」一柄兵器缓缓提起,众太监凝目来观,只见那兵器色呈火红,刀不似刀、剑不似剑,长约四尺,略显弯曲,当真是前所未见,再看那人斜目沈肩,架式十分稳健。房总管见小喽啰们满心害怕,煞是气急败坏:「怕什么!你们沒练過武么?快亮家伙啊!」 众太监啊了一声,這才想起自己也是有武功的,霎时便也亮出了随身兵器,有铁牌、有铁笛、有铁扇,甚且有玉簪玉梳,全都是宫廷日用之物,想来众太监平日裡不便公然带刀,便练就了這些奇门兵器,料来其中必有机关妙用。 奇门兵器对决东瀛倭刀,双方人马对峙僵持,唐王爷有八名随扈,东厂则有十二名太监,唐王爷颇为大方,道也沒有要挟人质,只走到房总管身边,微笑道:「公公,咱们刚好来练练兵,看是妳的人马强,還是我的手下行?」 眼见东厂的徒子徒孙浑身发抖,還沒打便畏畏缩缩,房总管恼羞成怒,猛地抓起了桌上玉瓶,狠狠朝那东瀛武士扔了過去,口中尖叫道:「兔崽子!并肩子冲啊!」上司激励喊话,众太监同刻递出了兵器,那「瑞佐」也将木屐重重一踏,踩得殿上一片亮响。 玉瓶来势好快,第一個飞了過去,跟在玉瓶后头的,则是十二柄奇门兵器,猛听刷地一声,刀光闪過,众人眼裡看得明白,只见那玉瓶半空裂开,成了上下两载,切处极为光滑,尤其骇人听闻的,瓶裡的水也给切成了两半,切面极为平整。 哗啦一声,水湿溅地,殿上多了两处水洼,转看那东瀛武士,却已還刀入鞘,自向王爷欠身。唐王爷微笑道:「房总管,胜负已分,你有何话說?」房总管大怒道:「谁输了,我的手下可都還活着!」话声甫落,却听当地一响,地下摔落了半截铁尺、跟着一截拂尘坠落下地,转瞬间,铁牌、铁尺、缎带软索,全都断做了两载。 满场太监都呆了,他们瞧着手上的半截兵器,正骇异间,忽听「剥」地一响,声如裂帛,众太监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棉袄裂开,露出了内衫,正待伸手去掩,又听「嗤」地再响,内衫绽出了一道裂缝,露出了胸膛。 胸膛之下,已是鲜血内脏,倘要再破,那就要……无声无息间,众太监呆呆看着自己的胸口,只见皮肤慢慢裂出了一道口子,渗出了深红鲜血…… 「赫!」众人大惊之下,急忙捣住胸口,就怕开膛剖腹了。唐王爷哈哈笑道:「放心,我這瑞佐下手很有分寸。他此番随倭国贡使来京贺岁,便给本王借来用了。大伙儿品鉴品鉴,瞧瞧本王的三万两银子值是不值?」 「值得!值得!」房总管自知性命垂危,忙来哈哈大笑:「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众太监也是见风转舵之辈,好容易死裡逃生,忙学了上司的模样,只管欢笑磕头。唐王爷笑道:「献丑了、献丑了,来,总管大人,咱们闲话少說……」自朝密道入口一指,微笑道:「来,咱们一起勇闯鬼门关,见识一**曹地府吧。」 「不要、不要!不要啊!」房总管魂飞天外,已是双手急摇。 看這政变实乃孤注一掷,一旦出手,等同赌上了九族性命,众太监一听自己要下地狱,顿时哭声震天,唐王爷叹了口气,道:「房总管,咱们打都打過了,你可赏個脸吧。」說话间八名隧扈围拢過来,已将房总管团团包围,只见天竺修士静默在前,东瀛剑客虎视于后,一旁還有六名异域人士,個個神光炯炯,均非寻常人物。 房总管冷汗直流,看自己年岁已长,過不两年便可告老還乡,实在犯不着玩這一把,可唐王爷一旦恃强用逼,难保自己不会血溅五步。他自知一個对答不慎,便有性命之忧,只得苦笑道:「王爷,且容咱家多问一句,這立储案未到最后关头不知花落谁家。您……您好端端的正路不走,何必走這招险棋呢?」 這话确实问到了要紧处,看方今八大世子之中,向以「徽唐徐丰鲁」五王最受瞩目,五王中又以唐王世于载昊、徽王世子载允两人势力最大,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如今正统皇帝圣旨末裁,载昊既還有希望中选,唐王为何要忽然发难?众太监一听此言,登时哭嚷吶喊:「对啊!王爷!您要走正途啊!咱们還可以偷考卷、撒贿赂、送美女,您为何要走這邪路呢?」 「总管大人……别要自欺欺人了。」唐王爷叹了口气,朝房总管斜了一眼,淡然道:「您也应该晓得的,载昊早就沒希望了。」 房总管忽闻此言,不禁咦了一声,道:「王爷您……您何出此气馁之言?您是觉得咱家出卖你了么?」唐王爷摇头道:「总管别误会,本王对你只有感激,并无分毫不满。」房总管嘿地一声,索性把话說开了,大声道:「既是如此,王爷何故出此下策?我给你四处奔走,受尽了人家的冷眼,你却在這儿作怪?王爷!您真那么怕临徽德庆?」 方今朝廷势力最大者,便是「临徽德庆」四王,這四位郡王手握百万雄军,势力之强、洞见观瞻。想来唐王意图不轨,便是给他们逼出来的。一听此言,众太监立时义愤填膺,大吼道:「王爷别怕他们啊,咱们一会儿上他家纵火,烧死他一家老小,给您出口气啊!」 唐王爷笑了一笑,道:「多谢诸位的好意了,不過本王此番作为,与四王无关。」房总管讶道:「你……你真不怕他们?」唐王爷淡然道:「临徽德庆势力极大,却非牢不可破。毕竟他们有四個人,便有缝隙可钻。待我送点银子過去,這破洞可就更大了。」 房总管暗暗颔首,看唐王爷以离间之策应付四王,可說深明诀窍。可說也奇怪,唐王爷既有应付徽王的妙计,這立储案自该水到渠成,可他又为何要行走偏锋?莫非朝廷裡另有什么势力集结? 一片疑惑中,听得一名太监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王爷怕谁了!」唐王爷微微一笑,道:「我怕谁啊?」那太监吶喊道:「王爷是怕鲁王允跖,他比您還有钱!」 方今朝廷郡王中,也有一位大富豪,那便是世居东昌府的鲁王允跖。此人靠着父祖泽荫,家中藏了大笔金银,未必不比唐王的财力。耳听众太监胡喊乱嚷,唐王爷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几位公公啊,鲁王买椟還珠,贻笑天下,他的钱是死钱,岂同本王的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你们若拿這個守财奴与本王相比,可难免让天下人耻笑了。」 房总管反复猜想,越发纳闷,看這唐王谁也不怕,可他为何要与皇上犯冲?莫非后宫裡有人敌视他?想着想,霎时灵光闪动,双手一拍,喊道:「王爷,我知道了!是不是琼武川要对付你!」引王爷皱眉道:「琼武川?」房总管忙道:「是啊,他這回立储案裡支持川王爷,早已把您视为眼中钉,王爷,是不是他把你逼成這模样的?」 听得此言,唐王爷却是哈哈一笑:「总管误会了。我与琼武川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阿要害我?便算如此,谅他行将就木的老人,又能拿本王奈何?」房总管干笑道:「王爷,您别逞强啊,人家可是当今国丈,您便算不怕他,总该怕他的女儿吧?」 紫云轩,朝廷第一外戚势力,头号人物便是琼武川。此人势力满布朝野,女儿更是当今皇后,若要与唐王爷唱反调,自是大敌一個。听得此言,唐王爷却是捋须而笑:「公公這话就沒见识了,琼武川若真有雄才大略,景泰朝时早已挤身权臣之林,何须等江刘柳全死光了,方来正统朝裡逞勇斗狠?」說着摇头耻笑:「此人倚仗女儿裙带,非英雄也。纵能得意于一时,亦不得久。」 房总管连猜数人,无一得中,還想磨耗时光,却见那东瀛武士「瑞佐」提着凶刀,慢慢朝自己走来,房总管浑身发抖,颤声道:「王爷……到底這朝廷裡是谁要对付您啊……您……您快請說吧,老房给您拿主意……」 唐王爷叹道:「公公别老是装傻,本王在朝廷裡真正大敌,便是……」他把手一提,背后东瀛武士登时喝地一声,拔刀出鞘,直朝房总管砍去。 「王爷!」天外飞来横祸,房总管自是惨叫道:「咱家可沒碍到你啊!」 惨叫過后,房总管只觉肩头一凉,他呆呆跌坐在地,只见唐王爷似笑非笑地蹲了下来,他瞅着房总管的右臂,道:「总管大人,懂了么?我的敌人是谁?」房总管呆呆看着唐王爷,眼见他在在察看自己的右臂,霎时之间,什么都懂了。 世上帮会门派虽多,可以烙印为记的一群人,却只有那四個字。房总管干笑道:「王爷……您……您怕的是镇国铁卫?」 「镇国铁卫」四字一出,四下一片寂寥,全场太监噤若寒蝉,只闻殿外飕飕风响,吹得窗格子震动,彷佛有人在旁窥看一般。唐王爷叹了口气,眼见房总管的右臂清白,不见记号,便替他掩上了肌肤,叹道:「你說对了。镇国铁卫一日不除,别說我儿子载昊能否当上皇帝,便连咱们家的這個大好江山,也要给這群贼子顺势叼走。」房总管脸色惨白,一时低下头去,竟是久久吭不出声。 若說朝廷是只大棋盘,正统皇帝是城池裡的「大将」,伍定远是手握兵权的「相」,六部尚书、五寺寺卿则是「车马炮」,至于這個镇国铁卫,他们不是兵,也不是卒,他们就是那只大棋盘。 「镇国铁卫」行事隐讳,却总是无所不在,如影随形。是以朝廷裡上至帝王,下至知县,每個人身边都跟着一個黑影,他们争权夺利,相互激战,却不知道自己并未离开那只大棋盘,也走不脱「影子」为主人设下的局。 這是生死之战,载昊若成了皇帝,第一個扫除的便该是「镇国铁卫」。否则他只能做個木偶隗儡。同样的,「镇国铁卫」也不会手下容情,他们定会提前发难。如此看来,唐王爷深谋远虑,他已经看到立储案之后的局势,也难怪他要行此险棋了。 眼见房总管面色如士,迟迟吭不出声来,唐王爷不由笑了笑:「总管,不如您来告诉我吧,现下咱们该怎么办?难不成也要去找大掌柜磕头,請他给咱们烧個烙印,把**烫红?」房总管干笑道:「那……那也是個办法。」唐王爷冷冷地道:「别开這等玩笑。本王当年沒有顺服江充,如今也不会顺服客栈。你点條明路吧,本王该怎么办?」 房总管面色苍白,他瞧了瞧王爷手下的武士,又朝刘敬遗下的密道瞧了一眼,忽地仰天长叹,就地坐下,道:「王爷,算了吧……其实载昊這個皇帝当是不当,沒那么要紧。倒是您该替自己留條退路,别赔上性命了。」 「混蛋。」唐王爷附耳過去,森然道:「你老房是個局外人,随时可以抽腿逃命,可我和载昊呢?你想這一局要是玩输了,咱们父子還会有命在么?」 赌局既已下了,断无反悔余地,若想永远抽身离开,唯待咽气死亡之日。房总管這几年来替唐王奔走,自也知晓他的决心。他不知该如何劝說,只得叹道:「也罢,那你杀了我吧。姓房的死便死了,绝不连累老家人。」 這是必死的局,房总管绝对不玩,果然便决心一死了。听得此言,众太监内心悲戚,自知政变要死,不政变也要死,一個個都哭了起来。唐王爷听他說得壮烈,不由笑了笑,道:「别哭、别哭,你们怎都不问一问,我是怎么知道這條密道的?」 這话倒是提醒房总管了。当年知晓此间机密的,說来不過江刘柳几人而已,待得东厂覆灭、正统复辟,朝廷裡死伤惨重,這條密道的秘辛便给人遗忘了,看唐王爷轻而易举地找了出来,其中定是有什么缘故。 「总管……」唐王爷要解說机密了,他搂着房总管的肩头,附耳道:「老实告诉你,本王拿到了……」說着瞇眼而笑,比指向天,道:「天牌。」 「天牌?」房总管满心愕然,不知此言何意,正疑惑间,手上却多了一样物事,他低头急看,霎时大声惊呼,一旁太监们也急急围拢過来,颤声道:「好漂亮……」 确实漂亮,房总管手上拿的是一颗红宝石,其状如卵,色泽之深,更是宛如鲜血,拿在手上,竟染得衣衫面孔皆成殷红,足见此物色光之纯。房总管揉了揉眼。他虽說久居宫中、见惯了奇珍异宝,却也沒见過這般巨大的红宝,他情知有异,喃喃便问:「王爷……這东西如此珍异,不会是买来的吧?」唐王爷微笑道:「当然下是,這是一個**交给我的。」 房总管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不由苦笑道:「**?听来怪有钱的,该不会是什么天女吧。」這话本在打趣,谁知唐王爷却把眼睛凝视着自己,颔首微笑,房总管干笑道:「真是天女?」 唐王爷笑了笑,道:「這颗宝石有個名字,叫做帖木儿红宝。剩下的话,我应该不必說了吧。」房总管呆呆看着,霎时一拍大腿,惊叫道:「真是天女!」正要大声呼喊,却见唐王爷竖指唇边,嘴角含笑,房总管又惊又喜,道:「王爷,你……你真见到她了?」 唐王爷嘿嘿一笑,道:「這就天机不可泄漏了。来吧,总管,本王已有天命护身,自足与镇国铁卫周旋。您若也想玩這一局,那便跟着来吧。」說着拍了拍手,率先走入了密道。 房总管凝视着面前的黑洞,心下却隐隐生出希望,虽不知「天女」是否便是传闻中的那個**,可一旦她真已来到中原,局势当有所改观。他一咬牙,想起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当即冲上前去,嚷道:「王爷!让咱家助你一臂之力!」 房总管冲进密道,徒子徒孙面面相觑,不由大声哭了起来:「不要啊!我們不要死啊!」东厂群监悲从中来,奈何老板已然下海了,徒子徒孙便算不从,也沒人理会了,果然众随扈又踢又打,更将他们一個個踹进了密道。 喀地一声轻响,密道阖起,眼前漆黑无光,四下满布尘灰,众太监禁不起吓,一时莫不如耗子乱窜,又哭又叫,房总管喝道:「乖乖站好,别坠了东厂的威风。」众太监哭哭啼啼,勉强抱做一团,房总管哼了一声,正要取出火石打上,唐王爷却拦住了:「且慢用火。這密道太久沒开,怕有沼气。」 房总管答应了,可面前黑暗无光,若无火光相助,却要如何辨识道路?正烦恼间,却见唐王爷伸手入怀,瞬息之间,黑暗裡亮起了一片荧光,照亮了整座甬道。 夜玥珠来了,只见唐王爷掌中多了一颗宝珠,荧荧生辉,光柔如满月,正是名列稀世奇珍的「出海明珠」,此物藏于深海,夜照寒洋,可說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唐王爷却拿来当油灯用,足见比人富甲天下,果是名不虚传。 面前的唐王爷真有钱,他的红宝石有鸡蛋大小,他的夜明珠比火把更亮,众太监遇得如此明主,顿时簇拥了過来,垂泪道:「王爷,咱们适才一时胡涂,沒了忠心,請您别见怪。」唐王爷哈哈大笑:「诸君何出此言?列位今日既有追随之意,来日自当与本王共享富贵。」众太监听得富贵二字,霎时鼻中喷气,目中发光,悲戚容情一扫而空,全都等着望黑裡冲了。 唐王爷笑了笑,便将夜明珠交给了天竺高手,命其当前领路。众人沿途向前,一连走過数百尺,但觉密道晦气恶臭,真不知积了多少泥尘,房总管掩着鼻子,憋声道:「這刘敬也真了得,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了這個大洞。」唐王爷笑道:「总管此言差矣,刘总管虽說神出鬼沒,能人所不能,可您自己瞧瞧,這密道像是偷偷挖出来的么?」 房总管心下一凛,看這條密道深入皇城地区,若想开凿施工,必然惊动后宫嫔妃。纵是神机妙算如刘总管,怕也办不到。他转了转念头,沈吟道:「如此說来,這莫非是江充所为?」唐王爷笑道:「此言差矣。江充是景泰皇帝的忠狗,他干啥在主子臀下开大洞?」 房总管情知如此,偏又猜想不出,只得道:「這……這莫非是皇帝自己挖的么?」唐王爷叹了口气,道:「答对了。不過這條密道不是景泰朝开挖的……」他伸手**石壁,叹道:「這是隆庆帝凿出来的。」 「隆庆帝?」众太监大吃一惊,看這隆庆皇帝不是别人,而是武英、景泰之父,天下第一正统之君,想他干纲独裁,根基稳固,却不知为何乱挖自家墙角,莫非想自己闹政变不成? 满场寂静中,沒人看得懂道理,房总管老谋深算,登时醒悟道:「我晓得了,這是狗洞!」 古来帝王别的本领沒有,开溜功夫最是一等一,一到国破家亡之时,莫不打开大门、急冲而出,還怕少带了金银细软。耳听众太监频频称是,唐王爷却是勃然大怒:「大胆!国在天子在,国亡天子亡!我朝帝王吃百姓的粮,征百姓的税,一旦到了不能保护百姓的时候,便该下手自裁,以示负责!岂会预留密道逃生?」 王爷义正词严,众太监却是眉来眼去。毕竟千古以来,多少先例,前有唐玄宗抱头鼠窜、后有宋徽宗高呼救命,個個都是整破江山之后,抱头鼠窜而去,又有谁肯负责了?至于那些跳海自杀的,多半都是倒霉小孩替死鬼。要說真有一位皇帝与天下共存亡,以堂堂一国天子的身分自杀、以示负责,那還真是千古奇谭了。 房总管干咳几声,自知事涉王家颜面,不好随意讥嘲,便道:「王爷教训得是。只不過這密道是作何之用?莫非是……」他不知如何措词,只得胡乱道:「是供隆庆皇帝捉迷藏的?」 众太监细声偷笑,唐王爷也不好再骂了,他叹了口气,道:「老实說吧,本王今夜之所以进宫,纯是因为宝石主人的請托。她希望查清楚刘敬何以败亡。」 房总管讶道:「這還犯得着查么?当年刘敬是给胡忠出卖的啊。」众太监辈分低,不知胡忠是谁,只是嗯嗯啊啊地答腔,唐王爷却叹道:「也许是吧,不過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說這條密道绝非普通地方,也许刘敬得知此间秘密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他的覆亡。」 众太监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喟然叹息:「宝石的主人說了,這條密道牵扯了咱们皇家的一個诅咒。为了這個诅咒,天下动荡多年,至今犹未平息。」 「诅咒?」众太监面面相颅,一时不得其解,唐王爷叹道:「据說這個诅咒一日不除,将来无论谁登上了帝座,谁都坐不稳龙廷。所以她希望本王能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等日后新君即位,她才能放心离去。」 众人越听越怪,良久无人作声。看眼前這條密道罕为人知,若真是隆庆皇帝挖掘出来的,恐怕琼武川、伍定远等大臣也未曾与闻,只不知唐王爷自称受人之托,却是什么人能把此间秘密托付于他?那人又有什么能耐,居然能采出前朝古远的秘密? 房总管暗暗推算,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内情,可情势未曾明朗,自也不敢多言,当下便收拾了嘻皮笑捡,只管默默尾随在后。 约莫走出百尺,那天竺高手忽地停步下来,說了几句怪话,唐王爷倒是個博学的,居然不必通译,便已颔首道:「前头有间密室,应是刘敬举事之地了。」房总管心下一凛,自知到了景泰朝第一惨烈之地,当下由天竺高手领路,唐王紧随在后,其余各人便也鱼贯而入。 虽然经過了十年,眼前的密室還是极其可怖,但见四下破砖烂瓦,东首照壁尽成废墟,似给什么高手砸得稀烂,其余墙壁则满布弹孔,地下還留着些铁弹枪丸,虽說时日已远,亦能想见当年乱枪齐发的惨烈。 房总管俯身拾起一枚弹丸,骇然道:「好家伙,這江充還真是狠,這般对待咱们东厂的人。」唐王爷叹道:「无毒不丈夫啊,你沒瞧咱们皇上這几年是怎么对待他的余党的?」 自正统朝创建后,为铲除江系人马,皇帝假借三大案之名,不知株连了多少前朝余党,手段之狠,牵连之广,比江充犹有過之。 房总管哼道:「成者为王、败者死光。斩草還是得除根啊。不然等他们死灰复燃,便换咱们死了。」他唠唠叨叨的說着,忽见地下有着几滩干涸血迹,便问道:「這是谁的血,可是刘总管的?」唐王爷摇头道:「刘总管神出鬼沒,岂能死于宵小之手,這些是薛奴儿的血。」 当年东厂政变,第一位惨死的便是薛奴儿,如今事過境迁,众太监把大内第一高手的威名听在耳裡,却是一脸茫然,竟无一人晓得他的大名。唐王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诸君,咱们正统朝虽已创建十年,可推究当年第一個流血殒命的,却是這位薛奴儿,房总管,這位总算是你们东厂的先人,你拜一拜他吧。」 耳听众太监還在议论纷纷,猜测薛奴儿是男是女,房总管大喝一声:「混帐东西,全是不长记性的,你们忘了小时候最怕谁么?」众太监心下一惊,這才想起那個粉面**的老妖,霎时一哄而散,纷纷逃入了密道之中。 相传薛奴儿秉性暴躁,沒想人缘坏到這個地步,房总管咕哝两声,虽說自己与薛奴儿毫无交情,总算也合掌拜了几拜,总算聊胜于无。 一行人朝密道行去,看這地道无止无尽,不知通往何处,只是众人跟在唐王爷背后,倒也觉得平安,毕竟唐王商人出身,最善算计风险,此行又是宝珠、又是高手,实乃有备而来。看那名天竺高手练有软骨之术,一会儿前方密道若遇机关,凭他的灵妙身法,必也能提前示警。 又過数裡,道路陡然开阔,唐王爷取出了罗盘测度,颔首道:「从這儿开始,便已离开禁宫地底了。」房总管左右察看,眼见道路甚宽,已能供数人并肩而行。低声便道:「這是供政变兵马行走的吧?」唐王爷颔首道:「沒错。這儿已不在禁宫之下,刘敬若要放手扩建,自也能大刀阔斧。」 众太监见得密道工事浩大,想起老祖宗的功力,莫不大感得意,都觉与有荣焉,房总管干笑道:「刘公公真是了得,当年若非棋差一着,今日当家作主的便是他了。」 唐王爷哈哈一笑,道:「听公公此言,可是想有为者亦若是啊?」房总管吓得脸色惊白,道:「万万不可,咱家的命是用来吃饭的,你可别拐我。」說笑之间,地道一路向前,慢慢再過百来尺,地底湿气转重,四下更是恶臭四溢,众太监忍耐不住,一個個相互指骂:「是谁放屁?」、「是你!」、「不是我!」房总管骂道:「闭嘴,這不是屁,這是沼气。」 地底沼气乍然涌现,房总管呼吸不畅,连提了几口真气,却都打不开胸口郁闷,转看众太监,更已头晕眼花,脚步全慢了下来。房总管心中担忧,忙道:「王爷,前方沼气更浓,咱们……咱们還要走下去么?」唐王爷早已气喘吁吁,他摇了摇手,嘶哑道:「撑下去。今夜不能過关,咱们又得等一年。」正统皇帝等闲不出宫,若非一年一度的祈雨法会,今夜绝无良机闯入宫中,房总管情知如此,只得喝道:「快走!快走!大家加快脚步!别耽搁了!」 前方恶臭扑鼻,已是难以呼吸,可朝廷秘辛便在眼前,只消到了密道尽头,当年刘敬何以失利、隆庆皇帝何以建造此间密道,种种谜团都能一举揭破,众太监鼓起了勇气,低头狂走,那唐王爷也给人背了起来。正走间,忽听前方传来惊呼,众太监大喊道:「总管,沒路了!」 房总管急忙上前,惊见前方道路多了一块巨岩,已将去路堵死。他嘿地一声,沒料到去路已给封死,赶忙喊道:「大家一起過来,把這大石头推开!」总管一声令下,众人全数涌上前来,一個搭着一個,齐心合力来推,听得「喝啊」、「喝啊」之声不绝于耳,奈何太监尖叫、王爷喘息,高手低吼,那巨石却是闻风不动。 四下沼气益发浓烈,众太监难以呼吸,想要退出去,却又怕支撑不過,便在甬道裡乱挖泥土,盼能掘出生路。猛听嗤地一声劲响,地下**泥水,甬道两旁的土石纷纷坠落,土质竟甚**。众太监大喜道:「有路走了,快挖!大家快挖!」 软土深掘,甬道深处便传来异响,仿佛龙吟悲鸣,房总管大惊失色:「住手!别再挖了!」 房总管迟了一步,听得轰轰怪响,甬道深处土石坍方,竟已堵死了去路,可面前泥水却越淹越高,转眼已至膝间,众太监哭喊叫嚷,欲朝甬道后方奔逃,偏又无路可走,只得大哭道:「总管!总管!救命啊!」房总管早已慌了手脚,赶忙出力来推巨石,正慌乱间,忽地触到了一行刻字,依序摸去,见是:「江充灭刘敬于此」。 「死定了啊!」地道裡哭声震天,房总管也是愕然苦笑,看江充为人何其谨慎,想他当年察觉此间机关之后,必定命人在出口处设下埋伏,果然今夜「死江充杀活总管」,东厂又得二次覆灭在此。众太监不愿等死,只能扑在巨石上,拍打哭喊:「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眼看便要全军覆沒,忽听一人道:「瑞……瑞佐,上前开道……」刷地一响,一名矮子**了长刀,从人群裡挤了出来,正是那东瀛武士上来了。 倭刀锋锐异常,高手练至绝顶造诣,往往能一刀断岩,以這「瑞佐」的功力而论,或能让众人脱困也未可知。房总管大喜過望,忙道:「大家靠墙站着,别挡路。」 泥水渐渐上涨,已至腰间,情势更见艰困,那瑞佐涉水走来,停在巨石之前,慢慢屏气凝神,猛听「喝啊」一声怪吼,烈风破空声大作,看瑞佐持刀過顶,重斩而下,众太监自是欢呼叫好:「成啦!」 众太监急急围拢来看,正等着大石碎开、天崩地裂之象,哪知半晌過后,却见大石头仍旧好端端地蹲在那儿,除了石面上多了两道刀痕,交会十字,其余别无异状。房总管气得泪眼渗出,骂道:「混帐倭寇!除了会欺负太监,却還成什么用?咱家先宰了你!」正咒骂间,猛听铿地一声金响,一柄兵器从人群裡刺出,只见岩石上多了一柄金锥,看那锥头所入之处,赫然便是适才斩出的十字痕心。 「喝啊啊啊!」人群裡站着一條壮汉,看此人肤色蜡黄,好似是個南洋人,他拿起了脑袋,咚地一声重击,脑袋如同铁锤般撞下,那金锥受了大力,竟尔慢慢沒入岩中。众太监欢呼喊叫:「铁头功!咱们有救了!有救了!」 咚咚敲击之中,金锥深入石心,已达数尺,那南洋力士将金锥奋力**,石面上便留了一個深孔。便于此时,又是一名随扈上来了,看此人瘦巴巴的,手上拿着一只大竹筒,却也不知有何古怪。 正疑惑间,那人弯下腰来,将竹筒置于石面缺口,跟着深深吸了口气。 呼吸之间,那随扈胸腔鼓起,越涨越大,骤然间,气息吹送,竹筒裡一股黑色粉末飘出,满是辛辣之气。房总管大吃一惊:「火药!」话声甫出,便已向后奔逃,众太监亡命不落人后,自也呼爹喊娘起来。 「救命啊!」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一股烈风从身遭刮過,向外窜出,须臾之间,大石崩坍,天摇地动,泥脏臭水倏忽泉涌,便将众人一齐冲刷出去。 「妈呀!」房总管一马当先,第一個被冲了出去。他趴在地下,浑身烂泥,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全是为了朝廷的大秘密,不觉咬牙切齿,正四下搜寻机密间,忽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呜呜……有坏人……」 房总管呆呆地抬起头来,眼见自己身处一座谷仓之中,地下铺满稻草,草上躺了個衣不蔽体的少女,少女身上又压了個衣衫不整的男孩,二人满面惊惶,也正朝房总管瞧来。 「什么玩意儿?」房总管呆了,少男少女迭罗汉,谷仓裡来個不亦乐乎。房总管呆若木鸡,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却是這么幅景象等在眼前,霎时翻身起跳,便已冲向唐王爷,狂怒道:「他奶奶的王爷!這……這就是咱们朝廷裡的大秘密?」 唐王爷也是一脸狼狈,他给随扈搀扶起身,眼见小男小女缩身相拥,十分惊惧,自也是满面迷茫,他左顾右盼一阵,方纔喘道:「两位……两位莫怕,我們是朝廷命官,不知……不知两位高姓大名……」那少年颇为老实,喃喃便道:「我……我叫杨阿中……」說着又朝少女一指,羞涩道:「她……她叫阿香……是我的姑娘……」 正害怕间,忽见房总管色瞇瞇地盯着少女,似有意图,那少年不由大惊道:「你干什么!别碰我的阿香!」 「碰你個屁!」房总管恼火了,尖叫道:「谁想碰你的阿香了!公公只想碰你!」說着将少年揪住,全身乱碰一迩,喝道:「快說,這是什么地方?」少年骇然不已,万沒料到此人不爱女色,专只冲着自己来,含泪哭道:「這儿……這儿是小镜湖……」 房总管转身去瞧庙外,只见附近有处沼泽,芦苇丛生、泥泞遍地,想来适才的沼气便是這儿来的,一时心下更怒:「小净湖?净你個大头?這分明是個泥巴沼!」正要乱碰严惩,却听唐王爷道:「对了,就是這儿,是這個地方沒错……」 众太监微微一愣,全都安静下来了。不知小镜湖有何悬疑之处。唐王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小兄弟,這儿以前是座破庙,对么?」那少年讶道:「是啊,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你怎么知道的?」唐王爷嘘了口气,道:「对了,当年刘敬就是以此为根据地。」 地方对了,庙是破庙、湖是镜湖,虽已时移物换,仍能看得出昔日端倪。房总管皱眉道:「王爷,再来呢?您不是說這儿有個什么狗屁诅咒?」唐王爷自也参详不出,他在谷仓裡走了一圈,沈吟道:「是這样沒错……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說咱们只消离开密道,随意找個人一问,便能找到当年遗下的线索……慢慢也能解开谜团……」 房总管气极反笑,道:「随意找個人问是吧?」說着将那少年揪了起来,喝道:「臭小子,快招!朝廷最大的秘密是啥?說!」那少年哪裡知道什么?一时高喊救命,那少女急急上来抢人,尖叫道:「你做什么?快放下他了!」 正打闹间,谷仓外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喝道:「杨阿中!你拐带我的阿香,却是想找死么?」另一人又道:「沒错!朋友妻、不可戏,你**阿强的**,你還想活么?」說话间谷仓大门打开,一群少年手持棍棒,蜂拥而入,正要找杨阿中算帐,却见面前站着一個泥巴也似的黑人,左手拎「阿中」,右手提「阿香」,兀自凶眼瞧望自己,众少年魂飞魄散,大惊道:「鬼啊!」 房总管哈哈大笑,左擒右抓,宛如饿虎扑羊,眼看其中一個唇红齿白,忙抛下了少男少女,将之搂入怀中,喝道:「臭小子,快给我从实招来!朝廷最大的秘密是啥?」 众随扈见得无聊戏码,莫不掉头走开,房总管玩得兴起,便只顾着狞笑。可怜那俊俏少年本是来揍人的,此时给房总管全身乱摸一通,早已吓得白脸发红、**变白,慌道:「你……你要我招什么?」房总管狞笑道:「有什么、招什么,快给我說!」說着伸出手来,朝那少年腋下扒搔。 「哈哈…哈哈……有有行,我有秘密可招……」那俊们少年瞧着阿香,笑道:「我…我上個月也……也和阿香来過谷仓。」 「哇哇!你說出来了!」少女掩面大哭,少年满面惊羡,顿时杀来两名恶汉,吼道:「杨阿青!朋友妻,不可戏,我杀死你!」說着同心协力,将那俊俏少年架起,拳拳到肉,那俊俏少年大声道:「你们别误会,她……她只是要贴补家用,我這是帮她啊!」 「放屁!」砰砰连拳,杨阿中左右开弓,杨阿强飞脚直踢,眼看杨阿青快沒命了,房总管将两人挡了开来,笑道:「好啦、好啦,看你们三個如此成材,不如跟公公回宫吧,包管以后四大皆空,什么都不必争啦!」 那几名少年听不懂他在說些什么,兀自咬牙切齿,相互叫骂,房总管则是笑瞇瞇地瞄望人群,只在物色中意弟子。他见一名少年躲在人群裡窥看,赫然也是個面如冠玉,样貌极为出众的,不由笑道:「你们這几個孩子长得倒好,真算是难得了,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阿明。」那玉白少年样貌秀气,眼神却颇为傻气,房总管最爱蠢小子,不由呵呵笑道:「阿阿咿咿,又是個阿字辈的,小阿明,你姓啥啊?该不会姓阿吧?」那少年忙道:「我……我不姓阿,我……我姓杨。」房总管捉弄小孩一阵,哈哈笑道:「又是個姓杨的。」正要揉捏面颊,却听唐王爷「咦」了一声,道:「等等,又来一個姓杨的?」 那阿明微感讶异,不知姓杨有何古怪,便道:「是啊。」众人微微一愣,不知王爷何出此问,那唐王爷却急急拉過了「阿中」,道:「小兄弟,你……你方纔說了,你也姓杨?」 那杨阿中怒吼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杨阿中便是。」說着卷起袖子,戟指大骂:「杨阿青,你纳命来吧。」恶虎扑来,吓得阿青大哭道:「救命啊!杨阿根,快来帮我啊!」 又来了一個姓杨的,名叫「阿根」,此人身强体壮,赤脚无鞋,当是做惯了粗活,只是這人倒也古怪,如此粗活作惯的,肤色居然還颇为白细,倒似個天生晒不黑的。 唐王爷越看越是紧张,霎时取出了一只金元宝出来,大声道:「快說!還有谁姓杨!本人重重有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少年呆了半晌,霎时全数大喊大叫:「咱姓杨!」、「咱也姓杨!」、「咱们统通都姓杨!」 杨阿明、杨阿中、杨阿青,人人争先恐后,忽听一個少女道:「我……我也姓杨。」众少年大声吼骂:「胡說!妳姓周!」那少女慌道:「我…我這是冠夫姓,我以后要嫁姓杨的……」 一片吵闹中,便算最漫不经心的也懂了,面前的孩子们都姓杨,不消說,附近必有一座「杨家村」,方纔有這么這群孩子在此游荡。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他撇過眼去,自与房总管对望一眼。两人虽未启齿交谈,可彼此心裡都明白,对方必也想到了那個名字。 响叮当的三個字,方今世上姓杨的当中,沒人比他的权势更大,他的名字叫…… 「杨肃观?」 破旧的农舍裡,面前坐了個老头,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他手持唐王爷送来的纸條,喃喃道出了「中极殿大学士」之名。 时近午夜,大批乡民窥看议论,瞧着茅屋裡的情景。只见八名护卫守在屋外,屋内则站着一十二名无须**,再看桌边還坐了两個人,一個是唐王爷,另一個则是房总管了。他俩面前也坐了個姓杨的,他是「阿中」的爷爷,乃是村中唯一识字的长者。 沒人料想得到,密道外有個杨家村,相距不到五裡,全村上千個乡民,却找不到一件新衣裳,看此地如此贫苦,若非「杨阿中」等人带路,恐怕外人還不易找到地方。 面前的老者低头探看字條,喃喃地道:「杨肃观?你们要找他?」唐王爷频频颔首,自知朝廷裡的杨姓必与此间有些干连,忙道:「劳烦老丈了,不知這位杨君可曾在村裡住過?」 「别急…先让我想想啊……」那老者揉了揉眼,喃喃苦思起来。杨肃观官居一品,名满天下,历任兵部职方司郎中、五经博士、太常寺少卿,目下则是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如此人物在前,那老者却始终說不出個道理,听他蒙蒙地道:「杨肃观……杨阿肃……杨阿观……」他掐指捏算一阵,忽问孙子道:「阿中,村裡有谁叫阿观么?」 「沒這個人!」杨阿中咬牙切齿,兀自瞪着门外的杨阿青,十分仇视。唐王爷与房总管对望一眼,摇头之中,只得提笔再写字條:「那這個名字呢?老丈可曾听過?」 「杨绍奇?」老丈瞇起昏花老眼,蹙眉道:「杨阿绍……杨阿奇……」他掐指算了半天,却沒了声息,想来也沒听過這人了。一连碰了几個钉子,房总管不由咕哝几声,唐王爷却不气馁,他提起了毛笔,又写了個名字出来:「這人呢?這個年纪长些,老丈也许听過?」 「杨远?」老人定睛一瞧,不觉啊了一声。唐王爷大喜過望,忙道:「老丈认得他么?」那老者喜道:「当然认得,還挺熟的呢。」說着挥手暴喝:「杨阿远!過来!」听得喊声,人群裡走出一名干瘦汉子,他伸进了脑袋,朝门裡挥手而笑:「小人杨阿远,几位大爷找我么?」 唐王爷伸手抚面,房总管嘻嘻笑骂,一旁太监则是摸起了自己的空胡须,打了個哈欠。 住在京城的都知道,杨家的家长早就不见了,十年前杨远到水定河边洽公,意外失足落水,就此溺毙无踪。可怜堂堂的大学士,却只剩了一個衣冠冢,倘使面前的瘦汉真是「杨远」,那八成是恶鬼附身了。 眼看此远非彼远,相差了十万八千裡,王爷自是一脸沮丧,房总管凑头過来,细声道:「怎么样?還能查下去么?」唐王不愿无功而返,低声便问:「总管,杨远可有什么别字?」 杨远若真是本乡出身,平日用得必是小名。便如「阿中」、「阿青」一般,只是时隔久远,杨远字什么、号什么,却是无人想得起来。唐王爷满心愁闷,却也沒辄了,他喝了口热茶,正思索间,忽听众太监催促道:「王爷赶紧走吧,现下已是午夜了,天光亮前咱们定得回宫哪。」 陡听此言,唐王爷本已起身,却又坐了回去,喃喃地道:「天光亮……天光……」房总管讶道:「王爷,你怎么了?」话声未毕,猛听王爷一拍桌子,暴喝道:「阿光!」 众村民咦了一声,面面相觑,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径自抓起了毛笔,火速写下三宇,喝道:「老丈,你来瞧這個名字。」 「杨刑光?」众人一同探头過来,齐声道出這個名字。 屋内鸦雀无声,却听那老者「咦」了一声,道:「阿光?」唐王爷大喜過望,喝道:「阿光!」众太监不知他俩何以光来光去,莫非要吃光抹尽?正纳闷间,那老者打开了抽屉,翻东找西,慢慢寻出了一张纸條,他低头比对半晌,忽地讶道:「欵,阿光真是叫這名字。」說着抬起头来,道:「這位大爷,你……你怎么识得阿光的?」 唐王爷惊喜之下,忍不住双手一拍,自向房总管道:「有了!杨远就是杨刑光!」 杨远,字刑光,景泰十七年皇门金榜进士,說来這「刑光」二字,正是「中极殴大学士」的表字。唐王爷误打误撞,居然找出了线索,他嘘出了一口长气,道:「老丈,我是阿光的朋友,找他十几年了。他以前可是住這儿么?」那老者苦笑道:「您也在找他啊,真不巧,咱们也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哪。」唐王一脸纳闷:「你也在找他?为什么?」 话声未毕,面前已然送来厚厚一迭纸條,跟着老丈苦笑、孙儿大笑,屋内从上到下,乃至于门外窥看的乡民,全都哈哈笑了起来:「阿光!阿光!花光光啊!」 房总管咦了一声,听不出所以然来,忙道:「花光光?什么花光光?」众乡民捧腹笑道:「钱哪!不是钱,哪裡能花光光啊?」 众乡民莞尔失笑,房总管也醒悟過来,方知阿光是個穷光蛋,那老者唉声叹气,将厚厚一迭纸片翻了开来,道:「哪,這些就是阿光写的借据,加起来一共六十几两银子,抵得上两头毛驴了。」房总管心下一凛,忙来看借條署名,只见上头胡乱画了個押,立书人果然是「杨刑光」。他咳了一声,便附耳過去:「王爷,有点怪。」 确实有点怪,杨远是前朝五位大学士之一,家财万贯,学富五车,怎可能在家乡借钱不還?唐王爷怕自己弄错了人,便又翻了翻借据,待见纸张泛黄,立书年份远在景泰初年,沈吟便道:「老丈,這么多年来,阿光一直沒回来么?」那老汉叹道:「那是当然了。這小子借了一**债,之后便躲到外地去了,咱们村子裡受害的可不只一家一户哪。」 房总管又道:「老丈,這人以前還做過别的坏事么?」那老者道:「那倒沒有,阿光是個游手好闲的,除了偶尔喝醉酒,倒也沒做過什么坏事。」 听得此言,房总管心下了然,当即俯身過来,附耳道:「王爷,不必问了,這人不是杨远。」唐王爷叹道:「何以见得?」房总管细声道:「那還用想么?堂堂的内阁大学士,为何要为几两银子逃亡外地,不敢返乡?」 唐王爷一颗心直往下沈,眼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河北杨家祖源,居然還是一无所获。他瘫倒椅上,呆呆出神,過得好半晌,方纔道:「老丈,這阿光为何欠你的钱?可是好赌么?」 那老者苦笑道:「也算是赌吧,這小于每隔三年便要去省城大赌上一场,不過他老是输,慢慢就光啦。」房总管讶道:「每隔三年赌一把?這是什么赌局?」那老者干笑道:「朝廷办的赌局。」房总管還待要问,已给唐王爷拉住了,道:「他說得是科考。」 房总管心下醒悟,這自古科举便是個火坑,引得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望裡跳,偏生状元就只有一個,每回发榜出来,总是一家庆喜万家哭,看那「阿光」命运乖离,必也是全家抱头痛哭的一個了。 想起读书人一穷二白,常为赶考东赊西借,想来這阿光定也是個穷秀才,房总管又道:「那后来呢?這阿光可考上了吧?」话声未毕,众乡民已是嘻嘻而笑,那老者摇头道:「嘿嘿,那小子要是考上了举人,咱也可以做状元啰。」唐王爷皱眉道:「怎么?阿光读书不行么?」 那老者摇头道:「這人其实挺聪明的,可惜就是太懒,什么事都是光說不练,尽耍嘴皮子……唉……我早就劝他安分守己,专心种地,可惜好话三边、连狗都嫌,只由他吃屎去了。」 听到此处,连唐王爷也不想问了,看這「阿光」不学无术,长年科考不中,怎比得上杨远的盖世文章、過目不忘?若要說他俩本是同一人,那真要闹笑话了。他叹了几声,叉道:「老丈,這直隶省境裡,可還有别的杨家村?」那老丈摇头道:「這我就不晓得了。不過要說离北京最近的,当属咱们村子了。」耳听众太监频频咳嗽,都在催促自己走,唐王爷也不抱希望了,正要离去,忽然键心念一动,想起村子裡颇多俊美少年,忙道:「等等,我還一事相询,這阿光生得什么漠样,你可還记得?」 「记得吆。」老丈還沒說话,后厨却冒出了一個老婆婆,看她眉花眼笑,急急来說:「那阿光是天生的美**,肤色白、嘴巴甜,一双眼睛像是会說话似的,眨啊眨的,全村沒一個人物比得上他……」 杨家村多有俊秀人物,众人亲眼所见,房总管更是亲手所摸,看来這位「阿光」定是個罕见的美**。唐王爷久在外省,虽不清楚杨远的长相,可看杨肃观、杨绍奇這对兄弟的风采,想来爹爹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沈吟半晌,正要再问,却听那老丈呸道:「妇道人家沒见识!脸蛋俊管個屁用?家裡沒饭吃,妳能拿老公的脸蛋下饭?那姓于的就跟妳一般蠢,才会沦得這般清苦……」那老婆婆反讥道:「瞧你酸的,人家于姑娘心甘情愿,却要你啰唆什么?」 「他妈的!谁啰唆了!」老丈怒吼咆哮,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门外乡民则是掩嘴偷笑,当作好戏来瞧。唐王爷听得阿光似有妻子,忙问道:「姓于的?這又是谁?」那老丈赶忙收敛怒气,道:「這于姑娘是個江南美女,后来北上依亲,住到了村子裡,沒想便给无赖糟蹋了。」那老婆婆讥讽道:「沒嫁给你,那就不算被糟蹋。」 「他妈的!谁糟蹋谁了!」那老丈大怒欲狂,真要掀桌子了,一片胡闹中,唐王爷微微沈吟,忙问老房道:「杨家主母姓什么?」房总管附耳道:「姓于沒错。」 有谱了,唐王爷心下大喜,看杨远的夫人姓于,這「阿光」也有個姓于的老婆,世上岂有這般巧合事?他心中生出希望,反而不敢随口来问,当下取起了杯子,喝了口粗茶,细细凝思過后,方纔道:「老丈,你最后一回见到阿光……是在什么时候?」 「景泰十四年。」老婆婆又冒出来了,她掀开布帘,笑道:「那年阿光到家裡借钱,說要再拼一次科考,以后就沒回来了。」 「贱婆娘!妳到底向着谁?」那老丈怒吼狂叫,将布帘摔了回去,他见众人瞧着自己,赶忙咳了几声,道:「妇道人家,不须一般见识。」唐王爷不置可否,只微笑道:「后来呢?你沒去找于姑娘要债?」那老者脸上一红,忙道:「這也沒法子啊,咱们找不到阿光,怕他卷款逃亡了,便去他家裡找人,后来于姑娘把房于抵给我們,便带着孩子走了……」 「等等……」唐王爷讶道:「孩子?阿光有孩子?」那老者道:「有啊,那孩子倒是比他爹爹强多了,六七岁年纪,人静话少,一双眸子炯炯发光,那时候咱们赶他母子出门,他也不哭不叫,居然還懂得安慰娘……」唐王爷心下一凛,便与房总管对望一眼,忙道:「這孩子叫什么名字?」那老者皱眉苦思:「我想想,這孩子好像叫……叫什么屁来着……」 「观管。」老婆婆又冒出头来了,笑道:「我记得,那孩子就叫這名字。」 唐王爷心下震惊,不由坐直了身子:「观管?」那老婆婆笑道:「是啊,观管、观管。于姑娘是南方人,给儿子取的小名也好听,唱曲儿似的。」 观观、观管,杨肃观。情节一一吻合,這「阿光」不只老婆姓于,還有個儿子小名「观管」,恰与杨远一模一样,要說天下事有這般巧法,当真让人难以置信。只是說来奇怪,要說「阿光」真是「杨远」,当年他金榜登科,必然得意洋洋、衣锦還乡,怎会逃得不见人影?再說這「阿光」性情懒散、不学无术,杨远则是精明内敛,這两人性子全然相反,怎能又是同一人? 唐王爷越想越怪,始终找不出一個道理,便道:「老丈,我想看看阿光的祖坟。」 众人微微一惊,都知唐王爷要上查三代了,唐王爷不愧是精明人物,說话间便夹带了一张银票,兀自道:「老丈行個方便。我想给阿光的先人烧点纸钱。」都說有钱好办事,那老者不敢怠慢,一边盯着银票,一边陪笑道:「太多了、太多了。」正假意推辞间,那老婆婆已将银票夹手夺走,笑道:「几位爷台,這就請吧。」 一行人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朝杨家祖坟而去,行不多时,眼裡已能见得一处家庙,看庙后一座大土丘,方碑黄土,洽道林立,不知葬了几百几千人。那老婆婆解释道:「這是他们杨家的祖坟,男葬左、女葬右,夫妻死后不相往来。」那老丈怒道:「什么叫不相往来?银钱往不往来?」說着举手喝道:「把银票拿来!」老婆婆杨首高哼,掉头而去,那老丈怒从心中起,便又追了上去怒骂,众儿孙看在眼裡,一個個都来排解,连房总管也凑起了热闹。 正吵间,众人行到几座孤坟前,眼看那老头气得說不出话来,那老婆婆便又笑道:「這两座墓葬得是阿光的父祖辈,他爷爷叫做杨契,是族裡的六叔,他爹叫杨辛,和我那口子是平辈,咱们都叫他四哥。」她拉拉杂杂說了一串,拉過了孙子,便道:「阿中,烧纸钱。」 众太监唉声叹气,想今夜本是元宵,谁知却成了清明大祭祖,四处拜死人,一会儿东厂老前辈、一会儿杨家老祖宗,当真晦气之至。众人胡乱烧了些纸钱,唐王爷便俯身下来,细看墓碑,只见上头刻着寥寥数语:「君讳契……关西杨氏子,永乐年生,武英元年殁……享寿五十又七……」 眼看碑文潦车不堪,唐王爷不觉愕然:「這墓碑是谁立的?怎就如此草草了事?」那老者冷冷笑道:「還会有谁?不是阿光那不肖子孙,谁会省這個钱?」 墓碑刻字,至多不過三五两,看這阿光真是能省则省了。那老婆婆笑道:「好啊,最好阿光立個天塔高的大墓碑,搁在村子口给大家瞧,也好教你们多学几個丁字。」听得此言,全场姓杨的都脸红了,想来目不识丁之故。 所谓墓志铭,铭者似诗,志文似文,一刻死者的爵裡姓氏,一为记人之正文,分三言、四言、七言,有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之分,极为讲究,看這杨家村本是穷乡僻壤,若真要立個天大的石碑在此,反而显得突兀。 唐王爷情知如此,便也不多言,转朝另一处墓碑瞧去,读道:「君讳辛,关西杨氏子,隆庆年生,武英元年卒,享寿二十三。」读到此处,不觉微微一凛:「武英元年卒?怎么父子俩都是同一年死的?」 众人满心讶异,全数朝那老者望去,只见他叹了口气,道:「走水了。」众人愕然道:「火灾?這火這么厉害?」那老者叹道:「這就是命啰。咱们六老爷這支原本挺兴旺的,在村裡开了间大染坊,攒了不少钱。结果一年家中大火,不只把六老爷烧死了,還把庄院烧成了白地。」 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叉道:「那阿光呢?他是怎么逃過劫数的?」那老者叹道:「那几天他和他娘回娘家去了,便留了性命下来。不過他娘的命也短,几個月不到,便淹死在河裡,唉……說来這家人真是多灾多难,活像给谁诅咒似的。」 听得「诅咒」二字,唐王爷自是心下一凛,今晚穷心竭力,众人由宫廷入密道、再由密道至小镜湖,慢慢找到了刘敬政变之地,之后抽丝剥茧,又来到了杨家村。這一切苦心意旨,便是要寻出「隆庆皇帝」挖掘密道的用意。此时乍然听得「诅咒」二字,众人心裡都有不祥之感。 想起那個皇家诅咒,房总管心裡有点害怕,便试探道:「老大爷,這……這杨契一家人,不会是住在小镜湖畔吧?」此问一出,那老头儿不觉讶道:「是啊,那谷仓以前就是他们老家,您是怎么晓得的?」房总管一问就中,不觉苦笑两声,便与唐王爷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不安。 当年隆庆皇帝深掘密道,工事庞大,却无人明白为什么,只是更让人惊奇不解的,這密道居然一路通往乡野百姓的祖宅?当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房总管心裡犯了怕,附耳道:「王爷,先别问下去了,這事有鬼。」房总管怕,唐王爷当然也怕,他心下又是惶恐,又是骇然,便只在坟边踱步沈思,直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個明白。 走着走,忽见墓旁有個小土堆,荒烟蔓草,无碑无记,唐王爷微微一愣,当即停下脚来,道:「老丈,這是什么?」那老者神色犹疑,迟迟不答,一旁老婆婆便說了:「這儿葬着六爷爷的闺女。阿光喊她姑姑。」唐王爷讶道:「闺女?怎会和爹爹葬在一起?」那老婆婆面露怜悯之色,道:「這闺女沒有出嫁,那年六爷家裡失火,便把她一块儿烧死了。」 众人哦了一声,颇表惋惜,却听房总管道:「等等,杨家**不都该葬在山麓右边么?怎会埋在這裡?」這话一语中的,自让众人留上了神,只见老婆婆摇头叹息,不愿言语,那老者则是干笑道:「老实跟你们說。咱六爷爷的闺女沒出嫁,可也沒守贞,你们……咳……懂意思吧?」众人啊了一声,方知此女有辱门风,若非是大户人家的姬妾,便是未婚生子、无名无份、也难怪她要永远陪在父亲身边了,若非爹爹庇荫,谁想收留她? 一片片叹息中,那老婆婆好似有话要說,那老头却又拼命使着眼色,房总管极为把细,一见他们眉来眼去,便已瞧出异状,忙道:「怎么?還有事?」那老婆婆满面犹豫,過得半晌,低声便道:「過午夜啦,我先回去了。」 众人上過了坟,也把阿光的三代查得清楚了,看他的祖父名叫「杨契」,父亲叫做「杨辛」,另還有個做侍人妾的姑姑,全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可說来說去,到底阿光是不是杨远,却无人知晓,纵以唐王爷的敏锐、房总管的机警,却還是不见端倪。 今夜的云朵很怪,一会儿遮荫元宵明月,一会儿飘飘分散,乍然望去,好似是一张巨大鬼脸,只在监看人间动向。房总管仰望天顶,心裡自是隐隐发毛,忙道:「王爷,我看该查的都查了,咱们可以走了么?」 唐王爷沈吟良久,慢慢把眼光转向了山顶,瞧到了杨家祖庙。他心中隐约有個感觉,当年刘敬之所以找出密道,当与杨远有些干系,而這位「中极殿大学士」身密诡秘,必与那位「阿光」有些牵连。蛛丝马迹,环环相扣,若想破解全数谜团,必得再查访下去。 唐王爷打定了主意,便向那老头作揖,道:「老丈,我想再去你们杨家的家庙看看,劳烦您带路。」那老汉還未喊累,众太监已是叫苦连天:「大王啊!您连人家的祖宗三代都查了,您還要抄他的族谱么?」众太监忙碌一晚,自是归心似箭,唐王爷**道:「既来之、则安之。這是最后一处地方,咱们看過就走。」 夜深人静,那老婆婆累了,便已领了孙儿回家,此时只剩那老丈一人领路。一行人步上山冈,借着银白月光去望,只见冈顶立着一座古庙,前对镜湖,后倚山冈,虽說年久失修,却還是能瞧出当年的风水格局极为不俗,足见杨家祖上必曾出過几個豪杰。 房总管嘻嘻一笑,随口道:「老丈,瞧這祖庙气势不凡,敢情你是杨家将的子孙啊?」 古来杨姓第一英雄,便是力抗大辽、保疆卫士的「杨家将」,看杨家村俊男美女,样貌堂堂,說不定真是杨业、杨延昭一脉子孙,那老者哈哈笑道:「那可不敢当。不過咱们是四知堂之后,這天底下只消姓這個杨宇,都和咱们有些血缘干系。」房总管哦了一声,道:「四知堂?那是啥啊?」唐王爷学问渊博,当下附耳過去,轻声道:「那是他们的堂号。」 杨氏子孙开枝散叶,单是知名堂号便有两個,一称「关西堂」,一是「四知堂」,自「永嘉之祸」、「安史之乱」后,族人南迁东移,渐渐遍及各地,除此之外,尚有不少赐姓改姓,如南北朝的「尉迟氏」改姓杨,「莫胡卢」亦于孝文皇帝时改姓「杨」,甚且诸葛亮平边时亦赐蛮族姓为「杨」,可无论這族人血脉如何纷杂,嫡系却只有一支,這支便是春秋「羊舌大夫」的后裔,史称「杨氏正宗」。便是這支「四知堂」的祖先。 众人不解杨氏由来,自也不好乱說笑话,眼看那老丈打开了侧门,便一個個跟随进去。 众人来到了前院,定睛一看,心下不觉又是一凛,只见這祖庙建筑居然颇为宏伟,分作了内外两进,第一进是祭天之地,庭高院深,正中放了只巨大香炉,极见气派。第二进则是杨氏祭祖之地,远远望去,已能见到「四知堂」三字巨轴,笔墨雄飞,气势极其慑人。 唐王爷晓得這是人家的宗庙,不容外人随意打扰,便道:「你们在這儿守着,总管,咱俩一起进去。」房总管是天生的奴才,一见自己受宠,不觉就哼了一声,便命众太监留在院外,自与王爷行向内厅。 来到了厅堂,面前大批牌位环绕,当是杨门的列祖列宗了,堂上放置一只蒲团,自是供子孙叩首之用。唐王爷道:「老丈,這阿光常来庙裡祭祖么?」那老汉一边打火燃香,一边道:「是啊,每年考试前后,他都会来此上香祈福,盼望祖宗庇佑。」 天下读书人一生最大的荣宠,便是科考高中之日,打开家庙,祭天祭祖,也好光耀门楣。只是天下千万读书人,状元却只有一個,长年科考落第如「阿光」,却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唐王爷仰起头来,只见数以百计的灵位环绕自己,他微微沈吟,便又蹲到了蒲团之旁,房总管讶道:「王爷,有什么异状么?」唐王爷摇了摇头,道:「沒事,只是想体会阿光当年的心情。」房总管干笑道:「那還要体会么?那小子落榜之后,定常在這儿跪他個三天三夜。」 可怜的阿光,一次又一次应考,偏又一次次地落榜,最后沦为骗徒小偷。当他走投无路之时,他在想些什么?他会否在祖庙裡上吊悬梁? 隐隐约约间,众人身上发冷,好似见到「阿光」跪地叩首,正自掩面恸哭。 四下一片幽静,厅内不過三個活人,却有数百面死人灵牌,气氛有些阴寒,房总管不免有些害怕,唐王爷却也无甚畏惧,毕竟他是本朝太祖子孙,三界中有其护佑,自也不怕什么鬼怪。房总管又冷又累,实在很想走了,他抬起头来,见到「四知堂」三字,忙道:「老丈,這堂号是谁写的,有何由来,您赶紧說說吧。」 风吹雪寒,天边阴云来得好快,慢慢飘到了山顶,遮蔽了月光。那老汉也觉得冷了,他拉了拉衣襟,颤声道:「這……這堂号是咱家太公写的。意思是警惕后人用的。」房总管皱眉道:「太公?那又是谁?」那老者道:「咱家太公名叫杨震,他是唐朝大官,在荆州做過刺史。」房总管颔首道:「原来如此,那這四知又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呵了呵手上暖气,道:「故事是這样的,咱家太公在荆州当官时,有一年朝廷大官找他做坏事,便在半夜裡遣来一個使者,才把坏事說了,咱太公一听有违良心,便开口严拒,那使者急忙劝啦:杨公,现下夜半无人,神不知、鬼不觉,您還顾忌什么?咱太公听他這么一說,顺口便道:谁說此事无人知晓?照我看来,此事至少四知。」 唐王爷听到了要紧处,心下不由一凛,哪知那老丈却沒了声息,他眉头微蹙,猛地回首過去,只见那老者张大了嘴,房总管也是骇然吐舌,两人四眼全在瞧着自己背后,宛如见鬼一般。唐王爷愣住了,看自己背后就只「四知堂」三個字,怎能让這两人瞠目结舌?莫非是杨家老祖宗显灵不成?他眉头紧皱,道:「老丈,究竟哪四知?你說话啊?」 「天知……」忽在此时,耳边真传来一個阴侧侧的嗓音,又吐出了两個字:「地知……」 天知地知?唐王爷儍了,他慢慢低下眼珠,只见心口处多了柄阴寒利刃,耳中又听道:「你……知……」无声无息间,那柄刀已然刺破了衣衫,抵在左胸两根肋骨之间,将死之际,唐王爷把心一横,凄厉惨叫…… 「我知!」猝然之际,不顾一切,已然伸手入怀,反手掏出了枪柄。 「王爷!快逃啊!」房总管总算醒了過来,他纵声惨叫,一时右掌成抓,飞扑来救,却听砰地一声暴响,唐王不顾一切开枪,心口却也给重重插了一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就是「杨家四知」,可才弄懂了意思,唐王却已送命了。霎时吓得那老者吓得放声大哭,嚷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众随扈听得哭喊,赶忙抢入厅中,阴侧侧的笑声中,只见面前倒挂了一個黑衣人,他体型瘦小,头戴面罩,悬吊半空,看那手上匕首却還淌着红血,一滴滴垂到了地下。 「杀死他!」房总管凄厉尖叫,喝地一声,南洋力士挥舞金锥,天竺修士抢前救人,「东洋第一武士」更已拔刀出鞘,全数朝那人围杀。 一片阴森之中,黑衣人的身子静静飘起,避开了大批兵器,旋即朝大梁倒吊而上,宛如鬼魅一般,众随扈大感骇然,房总管却已惊怒交迸:「怕什么!這人身上绑着绳索!」說话间,眼前黑影闪過,那刺客竟已从气窗窜了出去。 刺客来去自如,房总管自知追赶不上,忙趴到王爷身边,哭道:「王爷,你别死啊!」唐王爷心口中刀,受的是致命伤,随时都能断气。众太监手忙脚乱,正要替他包扎止血,却听咳地一声,唐王爷自行拉开了外衣,露出了内衫的金丝线。 「好家伙……」唐王爷将短枪抛在地下,喘道:「险些要了本王的命……」 「金缕衣!」众太监欢起呼喊:「王爷的命保住了!」 天下第一防身利器,便是举世无双的「百寿甲」,再次则是造价昂贵的「金缕衣」,看唐王爷毕竟机警過人,那百寿甲虽已送了出去,他却還记得穿上這件「金缕衣」,总算在危急时留下了性命。房总管松了口气,凝目来看伤处,却见宝衣的金线早已寸断,皮肉处更已见血,足见刺客下手之重,若非适才唐王爷开枪自保,逼得刺客缩身回臂,恐怕早已当场毙命了。 房总管回思刺客形貌,想起该人身形矮小异常,手上又拿着一柄奇形匕首,不觉想起了一人,大惊道:「快走!快走!方纔那人是招度罗,他還有同伴接应!」 众太监茫然道:「招度罗?他是谁啊?」房总管也不知该如何解說,只得急急抱起唐王爷,狂奔而出,众太监心下茫然,虽不知总管在怕些什么,便也随之奔入了院裡,众人到了大门前,正要开门而出,忽听砰地巨响,那大门竟给人捶了一拳,带得门闩隐隐震荡。 砰……砰……大门震动不休,门外似有野牛猛兽埋伏,众人相顾骇然,那老汉不觉揉了揉眼,喃喃地道:「是谁在敲门啊?」夜半人静,祖庙外便是坟地,此时若有人前来敲门,那也是鬼不是人。房总管满心害怕,大声喊道:「什么人?」 话声甫毕,门外震动止息,竟尔悄然无声,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门外定有什么大力士到来。不過此行兵强马壮,看自己带了八名异国高手保驾,房总管手下亦有一十二名太监,再加上房总管自己,共计二十一名练武人。他心下稍安,当即目望南洋力士,道:「义瓦,你上前开路。」门外埋伏猛兽,唐王爷便也遣出阵中第一力士,看這「义瓦」出身三佛齐国,气力之雄,称霸占城、真腊、急兰丹等南洋十余国,料来蛮力对蛮力,断无吃亏之理。 一片沈静中,南洋力士举起了金锥,上前开道,众高手艺高人胆大,便将南王爷裹在核心,慢慢朝大门走去。那南洋力士自负勇力无双,索性除下门闩,将门板拉了开来,他向外张望,只见大门外黑漆漆的,似无埋伏,便做了個手势,示意众人前行。 嘶……漆黑之中,响起了细微呼吸声,众太监吓了一跳,大声尖叫:「有人!」众人急急退开,只见门外现出了黑影,看他双手抱胸,通体漆黑,竟尔瞒住了众人的目光。 砰!砰!碰!黑衣身影开始迈步了,這人气力好大,不過区区几步踩下,便让石子地隐隐裂响,房总管惊道:「快!快推上了门!」南洋力士低吼一声,抛下了金锥,双手推门,便要将门板阖上。猛听一声闷响,门外伸来了一只大黑掌,阻住了门板去路,跟着一股气力发出,黑影竟要跨入门内。 黑影要进来了,南洋力士箭步向前,拼出了全身气力,便要将大门推上,奈何门板寸寸向内开启,来人气力竟是极大,任凭南洋力士双足抵地,咬紧牙关,却還是阻不住倒退之势。房总管尖叫道:「兔崽子们,還愣着做什么!過去帮忙啊!」 众太监大惊失色,忙抢到南洋力士背后,一齐发力吶喊,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双方一在门内、一在门外,各自以力较力,只见十二名太监组成了人龙,成了南洋力士的后盾,众人齐声吶喊,齐心协力之下,门板慢慢外移,便将那黑影推了出去,房总管亲自冲了過去,嚷道:「大家一起上!」 全场高手全都上来了,不只房总管下场,连那老汉也来帮忙,众志成城之下,那黑影身子渐渐后仰,单掌渐渐退让,料来也吃不起這股巨力。眼看门板便要阖上,猛听呼吸声有异,那黑影深深吐纳,手掌向后一撤,划過了一個半圆,「喝啊」一声大吼,掌力排出,轰地巨响中,大门已然四分五裂,众太监更如破风筝般飞了出去,一個個滚跌在地。 「哎呀…我的妈啊……」房总管疼哀哀的爬起,只见大门下现出一條黑衣巨汉,他身形肥壮,挺汹凸腹,加上黑头蒙面,那诡异凶恶之貌,却与佛图裡的夜叉王何异? 哑碰的脚步声中,夜叉神震地驾临,南洋力士已是首当其冲,一声怒吼传過,南洋力士使出了铁头功,只见他俯身弯腰,如野牛般向前狂奔,一声闷响,脑袋已重重撞在敌人的肚子上,跟着双手盘住夜叉神的腰间,拿出「玉带围腰」的绞骨功夫,死命缠斗。 吱……吱……靴子与石地板相抵,发出了怪响,南洋力士双脚死命顶在地下,身子却益发退后,众人骇然来看,只见那夜叉神双手敞开,大步迈进,如入无人之境。 轰地一声重响,夜叉神采出手来,单手揪住南洋力士的背心,将他重重向地一摔,跟着跨入院中,威严怒目所過之处,吓得众太监全数尖叫起来,唐王爷虽惊不乱,当即咬牙传令:「梵哒,上前御敌!」唐王爷一声令下,天竺高手立时出场。看這黑衣巨汉膂力惊人,体格雄大,决计不能与之硬拼,若要「以柔克刚」,唯独天竺高手能够办到。 此时场面危急,天竺高手不待文绉绉地邀斗,登已奔上前去,双方各自探出一手、十指相接,那黑衣巨汉仗着力大,正要将人举起,那天竺修士却已发动了软骨神功,只见他关节一個扭转,竟尔转到了敌人背后,跟着膝盖上顶、手掌下压,已算牢牢制住了对手。 一個人关节受制,便有天大的神力也使不出来,唐王爷心下大喜,又道:「瑞佐,把他做了。」瑞佐拔刀在手,正要奔将過去,忽见那黑衣巨汉身子一矮,手腕溜溜转了一圈,居然也钻到了天竺高手背后。 這招软骨功出手,登吓得房总管瞠目结舌,万沒料到這人身子如此巨大,筋骨却如此柔软,正骇然间,猛听喀地一声脆响,那天竺高手仰天惨嚎,竟给对方扭脱了关节。 来人武功极为渊博,他气力之大,远胜南洋第一力士,筋骨之软,犹超天竺密法神通,此人无所不学,无所不能,真不知是何来历。眼看两大高手都已败阵,唐王爷已是恨恨咬牙:「大家退开!我来对付他!」举起短枪,便朝那人身上射去,轰隆一声大响,烟消弥漫中,只见黑衣巨汉扎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拳正冲,拳锋毫无损伤,地下却躺了一颗枪丸。 眼见世上竟有這等铁拳,众太监骇然无语,唐王爷愕然颤声:「這……這是什么武功?」房总管呆呆看着那人的拳脚架式,骇然道:「這……這是少林寺的罗汉拳……」 天下武功出少林,寺中武僧拳如铁石、力如蛮牛,尚且精通瑜珈软骨,眼前這名黑衣怪汉若非是少林武僧,怎能集天下神通于一身? 一片惊骇之中,只见黑衣巨汉缓缓下腰,拾起了南洋力士留下的金锥,跟着斜目瞧向唐王爷,霹雳一声怒吼,金锥已然当头砸来,唐王爷掩面惨叫:「瑞佐!出刀!」 东瀛第一快刀,已成最后救命法宝,嗤地一声低响,倭刀快如疾风,迎面砍上,金锥如撕裂帛,竟尔断成了两截。那「瑞佐」非但能下场救人,尚且得理不饶人,只见他左手按腰,右手横刀斩出,便要将对方砍成两段。 倭刀锐利无匹,竟能斩金断岩,看那夜叉拳头再硬,却也挡不下闪电般的斩刀,眼看刀锋即将加身,听得夜叉巨汉一声怒喊:「泥梨耶!」 夜叉王俯身向下,单手握住了大香炉,轰地劲风暴响,香炉从倭寇头顶飞過,吓得他跪倒在地,险些给砸成了肉泥。 「救命啊!」香炉飞出,砸上了石臼,众太监顿时四散奔逃。房总管怕得疯了,已然带头狂奔,其余天竺高手、南洋力士、东瀛快刀,连那村民老汉也脚底抹油,随着房总管冲出门去,正死命溜亡间,房总管左顾右盼,忽觉队伍裡少了一人,他啊了一声,惨叫道:「快回去啊,王爷還沒走啊!」 众人大吃一惊,赶忙又冲了回去,却见唐王爷仍旧呆站院裡,与那夜叉神面面相觑。 夜叉神力大无穷,看香炉重达数百斤,他却能单手提起,這根本不是武学境界了,而是妖法妖术。众高手不知如何御敌,一片惶然间,听得怪吼再次响起:「泥梨耶!」 香炉半空砸来,黑衣巨汉龇牙咧嘴,再次发出了神力,看此物如此沉重,一会儿迎面撞上,莫說唐王爷身穿「金缕衣」,便算多穿了一层「百寿甲」,怕也要给砸成烂泥。一片惊骇间,房总管居然手舞足蹈,哭笑道:「完啦!王爷成肉饼啦!」 当地一声金响,香炉横飞三尺,坠落在地,砸破了满地青砖,那王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发觉自己居然還完好,一片迷惑中,众人急急撇過眼去,只见王爷身边来了一條长发大汉,左拳挺举,竟是他以拳头震开了香炉! 夜色之中,最后的救兵总算赶到了。只见此人虎额豹面,长发披肩,看那月光映照身影,那头黑发竟是亮如纯银。 全场高手来自四方,天竺人状似木炭,或有倭奴武士体型矮怪,却只有這個长得像人。房总管生平最爱威武**,一见英雄形貌,不由大喜道:「你是谁?」 「煞金!」黑衣巨汉暴怒暴吼:「又是你這厮!」砰砰大响之中,夜叉神冲上前来,已与长发**扭打一团,双方神力惊人,一個举香炉,一個拔树干,打了個飞沙走石。那**全力抵挡攻势,一面镇静发话:「王爷,請你先走一步,咱俩京城再见。」唐王爷虽在慌乱间,兀自不失礼数,嘶哑道:「多……多谢灭裡将军援手……」 「灭裡将军?」房总管奇道:「王爷……這人也是你的属下么?」唐王爷喘道:「不……不是,他……他是宝石主人的手下……叫做帖木儿灭裡……」 那长发**甚是耐打,挨了香炉连番重击,却還能支撑不倒,再看他還击招式甚是奇异,出拳如勾,拳锋似刀,料来绝非中原路数。房总管越看越疑,還待多问此人来历,却听轰地一声,香炉又给抛了過来,直吓得他夺门而出,尖叫道:「快逃啊!」 众太监哭得哭、逃得逃,在王爷的带领下,便**那老汉飞奔下山,堪堪来到平地,只见远处又走来了一人,看他提着一只伞,好似是乡民出门溜跶来了。众太监不知高低,只悄悄从那人身边擦過,正害怕间,忽听那人冷冷地道:「哪一個是唐王朱郅?」 众人回头一看,惊见那打伞的身穿黑衣、头戴黑罩,竟又是個沒脸孔的。房总管霎时凄厉惨叫、**王爷落荒而逃。东瀛武士则是大吼一声,当场**凶刀,便朝铁伞人砍去。 铁伞魔大战倭刀狂,房总管自知遇上了十二神将的「宫毗罗」,一会儿中原魔怪大战东瀛倭寇,可别来個扬威异邦才好。他背着王爷,一路急急逃命,约莫经過了半裡,前头又来了一人,看那人手提朱红宝杵,自在田埂裡等候,不消說,又是個铁杵魔来了。 「去杀了他!」房总管心头发毛,立时将天竺高手踢了出去,叽哩咕噜的梵语之中,双方大打出手,至于谁胜谁负,那可管不着了。 众人沿途逃命,路上不一会儿来個摇扇子的、不一会儿又是個打陀螺的,眼看关卡无数,房总管也只能见招拆招,每逢敌方拦路,便踢出一名异国高手挡架,堪堪将至杨家村,高手已然全数用尽,众太监蹑手蹑脚,正感害怕间,猛见道上又来了個人影,看他手持一柄扫帚,已将道路霸住,想来是個扫地魔。那老汉吓得魂飞魄散,惊道:「又来啦!」正要掉头飞奔,却听那人讶道:「老伴,你跑什么跑啊?我又沒打你。」 众人定睛一瞧,面前却是個老妇,却是杨家老汉的那口子来了。那老汉哭叫奔前,嚷道:「老伴!险些沒命见妳啦!」那老婆婆给他一把抱住,不觉讶道:「干啥啊,鸡皮鹤发的,還时兴這個?」正纳闷间,却听唐王沙哑地道:「老婆婆,咱们要赶路……您……您村裡可有马车?咱们想借一辆。」 众太监松丫口气,都知道有车可以逃亡了,却听那老婆婆讶道:「借车?不必借啊,你们的朋友来接你啦。」說着便回首過去,朝远处挥手:「几位大爷,你们的朋友回来啦,赶紧過来接人吧。」 听得此言,房总管二话不說,立时抱着王爷逃命,众太监兀自不知死活,只哈哈笑道:「援兵可来了。」正挥手笑喊间,却听得远处马蹄隆隆,大批骑士飞驰而来,烟尘飞扬间,诸人慢慢从背后**长刀,当是要现宰了。 「镇国铁卫」精锐已到,一十八骑一字排开,气势慑人,吓得众太监拔腿狂奔,隆隆、隆隆,沙尘擦過身边,大批骑士追出,那老汉呼爹叫娘,正要随太监们奔逃,却给老婆一把拉住了,讶道:「你跑啥啊?关你什么事?」那老汉也是眨了眨眼,愕然道:「是啊,关我屁事?我为何要跑啊?」 「不关我事啊!不关我事啊!」众太监拿出了吃奶力气,一路狂冲百尺,好容易追到了房总管背后,登时哭喊道:「公公!现下望哪跑啊?」背后追兵将至,房总管自也不知该当如何,当下拿出了看家本领,一见前头有座树林,立时钻了进去,一见林间有棵大树,立时绕树打转,猛见树旁有处草丛,便即滚了进去,连着几招使出,便已逃入了高梁田裡,匆匆亡命而去。 高粱梗子极高,足供藏身之用,众太监正要缩身保命,却听刷刷之声不绝于耳,面前十八骑一字排开,长刀横腰来砍,如除草般砍断高粱梗子,众太监自知脑袋不保,只得从高粱田裡窜了出来,却惊觉面前已是一片平原,再无一物可供遮蔽。 骑兵即将赶到,双方若奔上了平野,脚程对决之下,两條腿的如何跑得過四只脚的?众太监起了怯懦之意,忙取出了银票,盼能以银赎命,唐王爷喘道:「沒用的……客栈中人是买不动的,绝不会和咱们打商量……」众太监哭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势已至此,回头亦是无用。」唐王爷遥指北方,咬牙道:「咱们杀回北京!」 「冲啊!」众太监又哭又叫,齐向前奔,听得高粱田裡马鸣啡啡,杀手骑士分从左右两翼包抄而来,刷刷数声,黑暗中敌骑全数举刀,唐王爷趴伏在房总管背上,拿出火枪向后轰击,虽知黑暗中毫无准头,却還是频频填药,盼能缓下追兵来势。 轰隆隆、轰隆隆,一十八骑奔入草原,宛如猫捉老鼠,几次逼临砍杀,已是险象环生,却于此时,听得房总管一声尖叫:「王爷!你看!」 天边一條烟尘,冲天而起,眼前连草原也沒了,仅余一條阳关大道。在那道路尽头远方,竟似有大队骑兵奔驰而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镇国铁卫」又有援军来了,這回不知到了多少兵马,竟使大地轰轰作响,宛如雷鸣。前有狼、后有虎,房总管再也无力背负王爷,索性坐倒在地,等着给人当头一刀。 啡啡马鸣,背后骑兵已在数尺不远,前方更如雷轰一般,沙尘飞得满玉局,唐王爷咬牙切齿,正要闭目待死,忽然间北方一面飞扬旗幡飞入眼帘,正是「虎威」二字。 「勤王军!」唐王爷提声吶喊:「咱们快躲开!」他奋起了最后气力,拉住了房总管,一并滚入了田边沟渠,其余小太监逃命不落人后,便也一齐跳了下去。 轰隆隆、轰隆隆,第一面旌旗当先飞驰,见是「虎威」,其后则是「龙骧」、「豹韬」、「凤翔」……「动王军」的重甲骑兵来了,但见沙暴扑天而起,雪泥混了尘土,震得十来丈高,眼前正是「勤王军」麾下的「骠骑三千营」,旗下「虎威」、「龙骧」、「豹韬」、「凤翔」……各路骑兵卫所尽皆到来,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此。 举世第一重甲骑兵,并非是在关外蒙古,而是在关内中原。自大金国野狐岭之战,世间還不曾见過這等骑兵出征之势,威力所及,当真是天地变色,谁也无法搦其锋芒。 飕飕连声,快马擦身而過,房总管气喘不休,他躲在高粱田的沟渠裡,忙去察看「镇国铁卫」的动静,只见敌方早已掉转马头,给大军隔在大草原对過,再也闯不過来了。 骑兵震地,一只又一只兵马疾行而過,整整一柱香时分過去,仍是无止无尽。眼见远处无数军旌拥着一面大幡,名曰「骠骑三千营」,更远处则是总军之名,号曰「勤王」。帅旗将至,唐王爷急忙爬了起来,挥手嘶叫:「德王爷!」 唐王喊声不能及远,众太监便扯开了尖嗓门,齐声喊叫:「德王爷!德王爷!」房总管见对方不理不睬,忙捡了一块石子,奋力朝帅旗砸去。 「呼溜」,石子砸到了人,帅旗微滞,瞬时马蹄震地,全军向旁涌散。房总管呆呆看着,只见一匹匹马儿包围着自己,旋即铿铿连声,千柄长刀出鞘,嘎地重弦绞响,万张硬弩开张,全数指向地下的倒霉鬼。 「别乱来!别乱来!」房总管大惊失色:「咱家是东厂的房万年!您别乱来啊!」這房总管原来叫做「房万年」,自他升上高位以来,众下属還是头一次听他自报名姓,足见「勤王军」的兵威当真慑人无比,连本朝的秉笔太监也禁不起一吓。 远处骑兵如海分开,一面王幡移走而来,正是「临徽德庆」裡的德王爷到了,這四王是天子心腹,平日率领「天子亲军」,专只听从正统皇帝一人的号令,不只房总管怕他们,连伍定远的「正统军」也得忌惮他们三分。 马蹄踏踏,一名传令亲兵骑马来了,他坐在马上,冷冷地道:「来人是东厂的哪一位?可有令牌信物?」房总管见来人不是德王本人,不觉愣住了,那传令亲兵不耐烦了,大声又道:「信物!」房总管嚣张一世,如今也落得虎落平阳,他从怀中取出了令符,陪笑道:「咱家是东厂房万年……敢问军爷,德王爷人呢?」 令牌抛了回来,亲兵高跨骏马,冷冷地道:「王爷公务在身,沒空见你。」房总管气得全身发抖,却也不敢反驳,又听亲兵训诫道:「动王军开拔行军,天下百官不得阻拦。下次再有无礼情事,休怪我等先斩后奏。」霎时提起了嗓子,厉声道:「听到了么?」 「听到了!」众太监毫无骨气,一同跪地答话,房总管气得眼冒金星,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忍气道:「军爷别动气,咱家也有皇命在身,方纔奉旨出宫。只因路上不巧遇上了土匪,受了点轻伤……得向德王借几匹马……」 「行了。」那亲兵毫无耐性可言,一听对方借马,便把眼色一使,背后涌来一群兵卒,牵出了十来匹战马,交给了众太监。房总管有意讨好他们,便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示意打赏,几名亲兵拿到手裡一看,却只嗤地一声,扔到了地下,不层一顾。 勤王军乃是天子亲军,身分何其尊贵,岂会在意几两银子打赏?眼看小兵小卒趾高气昂,竟把银票扔了回来,倒是惹得众太监急急去抢,气得房总管大骂道:「不许碰!拿去烧掉!」 唐王爷不愿与勤王军打交道,他喘了半晌,正要勉力爬起,却听阵中传来唢吶高鸣之声,随即号令响起:「骠骑营听命!全军火速……推进霸州!」 轰隆隆、轰隆隆,大军再次发动,但见旷野兵马不断涌至,队伍绵延,似乎急于赶路。唐王爷怔怔地道:「霸州?他们去霸州做什么?」房总管咒骂道:「管他们要死要活?今夜怪事够多了。」 唐王爷点了点头,今夜他饱经惊吓,早已筋疲力竭,当下与房总管相互搀扶上马,便朝皇城方位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