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世界盡頭(3)
她向來是不參加同學聚會的,因爲從小到大她立志當兵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結果最後一次退學兩次退伍,至於如今這個地步,再見舊友實在是太丟人了。
但這個聚會比較特殊,是她當年從空軍學院退學後,復讀的那個高三班,她一共就待了四五個月,而且期間消極學習,沉默寡言,一直沒什麼存在感。
本來以爲在這場聚會中,她也將從頭到尾無人搭理無人問津甚至無人認出來,誰想到不禁很多人認出來了她,還特別熱情的和她聊天搭訕,把她搞得一頭霧水。
“可能你自己不知道,但你確實是當年我們男生寢室熄燈後被討論最多的女生。”
她的舊同事、老班長程浩然走了過來,笑着爲她解惑。
“爲什麼?”
“因爲......”程浩然沉吟片刻不知該如何表述,終是微微一笑,“可能是因爲,你一直比較神祕吧。”
他們的班級是數一數二名校裏的重點班,高三衝刺前夕突然轉來一名插班生,而且據傳聞是從軍校退學的復讀生,在譚孤鴻來上學之前,謠言已經飛了漫天,很多男生們不懷好意的猜測這一定是個魁梧暴躁,泰坦金剛一樣的女生。
但當譚孤鴻真正出現的時候,所有人不禁大跌眼鏡,這竟然是個如此高挑纖瘦,清秀帥氣的女孩子。可惜她臉上的表情永遠冷漠陰鬱,拒人於千里,每天上課睡覺下課睡覺,獨來獨往,沒有任何人敢接近她,偏偏老師還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的家世,她的身份,她的經歷,她被退學的原因,成爲男生寢室熄燈後經久不衰的話題。那些青春期躁動荷爾蒙無處散發的無聊男生們,甚至還私下裏打賭,究竟誰敢第一個去跟她說話。
程浩然並沒有參與他們的無聊賭約,他只是單純看不過譚孤鴻這樣對待學習消極無所謂的態度,身爲班長,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去督促她。
第一次找她談話的時候,其實已經做足了碰釘子被無視的心理準備,然而他不曾想到的是,她竟意外的好說話,並不是謠傳的那樣飛揚跋扈,目中無人,只是對他提出幫她補課的建議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但是他並不氣餒,一次又一次的找她,強行給她抄筆記,幫她講作業,給她改習題。班級裏甚至一度傳出一些風言風語,可他一直自己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先進生在幫助後進生,履行班長的義務而已。
現在看來,這個蹩腳的藉口,真是要多可笑有多可笑,除了騙騙自己,再也沒有別的用了。
“你當初一定很不耐煩吧?”程浩然有些自嘲道。
“是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愛助人爲樂的班長!”譚孤鴻笑了笑,感嘆道:“不過,倒也是多虧了你,那段時間我是真的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也考不上北外。”
程浩然心知她不過是客套,以她的家世她根本不必以考學爲出路,不禁搖頭苦笑:
“總之,我差你一句抱歉。”
“別這樣說,其實是我欠你。”
兩個人不約而同想起去年厄瓜多爾項目部分別時發生的尷尬,一時相顧無言。
譚孤鴻輕輕嘆了口氣,由衷道:
“我說的,是真心話。”
曾經她以爲人到了二十多歲就已經是大人了,不必再成長,過去二十幾年的經歷足夠應對未來五六十年的漫長人生。自詡看遍世事,自詡歷經悲苦,自詡待人接物再不出錯,自詡七情六慾盡在掌握。
可是後來才明白,人這一生,只要活着,未知與驚喜漫長無盡,痛苦與折磨也如影隨形。
彼時到底是年輕,生離死別,愛恨情仇,都覺得很遠很輕。
譚孤鴻擡手拍了拍程浩然的肩膀,低聲道:
“祝你找到屬於你的那半個橙子。”
三月,譚孤鴻陪着廖榮光一同去了瀋陽。
多半個世紀前,一場艱苦卓絕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無數中國軍人捨生忘死,英勇就義。前些年,中韓兩國終於達成協議,韓方計劃分批次將在韓志願軍烈士遺骸歸還中國,讓這些埋骨他鄉的戰士們,終於能魂歸故里,落葉歸根。
迄今爲止,雙方已經進行了數次交接工作,而每一次,廖榮光都會親臨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迎接這些歸家的老戰友們。
初春的東北,還帶着冰雪未融的料峭寒意。交接儀式的這天,更是陰雲密佈,雨雪交加。
上午九點,中方於瀋陽桃仙機場迎接到了千里迢迢從韓國運送烈士遺骸歸來的專機,而後棺槨靈車在禮兵的護送下奔赴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在這裏從國各地趕來的志願軍後代、戰友們,已經冒雨等待多時了。
伴隨着高亢嘹亮的國歌聲響起,安葬儀式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默哀,鞠躬,鳴槍,起靈。
廖榮光拒絕了相關單位爲他提供的特殊席位,一如往常一般,穿上了那套他掛滿軍功章的老軍裝,坐着輪椅,置身於手捧菊花、臂纏黑紗的烈士家屬和參戰老兵的人羣中,在風雪之中,注視着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進入安葬地宮烈士遺骸棺槨,莊嚴肅穆的擡手敬禮。
《思念曲》婉轉悠揚的小號聲久久在陵園上空縈繞,也久久的纏綿在每個人的心間。
譚孤鴻站在姥爺的身後,能夠清晰的看見,他的眼中是有淚的。
那是跨越了半個世紀的承諾與守候。
公辭六十載,今夕終還歸。
當夜,廖榮光高燒不退,病危入院。
儘管這一行已經做好了萬準備,還是抵擋不住病魔的來襲。廖榮光縱使看着硬朗,從不服輸,其實早已是一身傷病,罹患多種癌症,撐了這麼多年,憑着一口硬氣罷了。
這一次病發,來勢洶洶,醫生說,要家屬做好心理建設。
入院數日,廖榮光屢次進ICU急救,情況不穩,無法轉院回京,譚孤鴻和舅媽一直住在醫院,輪流陪護。
這晚凌晨,譚孤鴻無故從睡夢裏醒來,翻來覆去睡不着覺。事實上這些日子她睡得很少,每天只睡上三四個小時,神經高度緊繃,卻一點也不困。
她起身去倒了一杯水,來到廖榮光病牀前坐下,看着周圍各種運作的醫療儀器,和姥爺身上插得大大小小的管子,看着看着,彷彿有一隻大手攥住她的胃一樣難受。
她俯身,小心翼翼的趴在病牀邊上,將額頭貼着姥爺的身體,試圖汲取一絲絲溫度。
病房中寂靜極了,只有儀器滴滴答答的聲響,有些快,又有些慢,叫得人心裏不舒服。
忽然間,有一隻手輕緩的撫上了她的發頂。
譚孤鴻一愣,擡起頭輕聲喚道:
“姥爺?”
只見昏迷多時的廖榮光睜開的雙眼,正慈愛的望着她。
“姥爺,你感覺怎麼樣?需不需要我去叫醫生?”
“不用了,我身上不疼了,鴻鴻,你陪姥爺說說話。”
譚孤鴻心中一提,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廖榮光笑了笑,慢慢開口,證實了她的猜測:
“我終於要去見你姥姥了,也不知道過了這麼多年了,她還能不能認出我這個糟老頭子了。當然,還有你大舅,你媽媽,和我當年的那些戰友......這樣想一想,其實也很好。我本來一輩子都不信輪迴,不信鬼神,到頭來就信這一次吧......”
譚孤鴻的眼眶一酸,她無措道:
“姥爺,您別這麼說......”
廖榮光搖了搖頭:“傻孩子,別難過,人都會有這一天的。姥爺多少次從生死邊掙扎過來,活了這麼多年,已經夠本了。要說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再看着鴻鴻繼續長大了。”
譚孤鴻握着他的手,哽咽着笑道:
“姥爺,我已經長大了。”
“誰說的?明明還像小時候一樣脾氣那麼倔,那麼犟。”
“那還不是隨了您。”
“是啊,你的脾氣隨了我。可隨我有好,也有不好,姥爺喫過的那些苦,那些痛,可不希望鴻鴻再喫一遍。”
廖榮光嘆了口氣,溫柔的摸着外孫女的臉,笑着問,
“鴻鴻這回從新加坡回來,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姥爺了?”
譚孤鴻頓了頓,垂下眼眸:
“什麼也瞞不過您的眼睛。”
“告訴姥爺吧,姥爺不會說出去的。”
譚孤鴻沉默了半晌,俯身趴在了病牀邊,輕聲道:
“姥爺,我喜歡上一個人。”
“是嗎?”廖榮光的聲音帶着笑意,卻並沒有意外,“看來鴻鴻真的是長大了,他是個什麼樣的小夥子啊?”
“他......他不是中國人,他不是好人,甚至我也不知道他還是不是個活人。可我,偏偏就這麼鬼迷心竅的喜歡了他。”
譚孤鴻自嘲的笑了笑,“姥爺,我是不是不是一個好孩子?”
也許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壞孩子,自大狂傲唯我獨尊,我行我素爭強好勝,條條框框也壓不住骨子裏的不羈叛逆,稍不留神就被誘惑墜入無底深淵,從此萬劫不復永不翻身。
“誰說的?我們鴻鴻一直都是好孩子。”廖榮光慈愛的寬容着她,“就算是壞孩子也沒什麼關係,誰規定你必須是一個好孩子了?姥爺說過,只要你開心,只要你快樂,你做什麼姥爺都支持。”
“鴻鴻,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姥爺永遠不會怪你。”
這是廖榮光對譚孤鴻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他再次陷入昏迷,儀表上的數據開始報警,醫生緊急趕來搶救,可終究沒能從死神手中奪回他。
凌晨五點半,天色微微亮的時候,廖榮光停止了呼吸。
這個共和國最英勇的戰士,譚孤鴻最好的姥爺,這世上最疼最疼她的人,再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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