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世界盡頭(7 ..
譚孤鴻沒有回答,因爲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些信的內容很零碎,很隨意,東一言,西一語,看得多了,才能漸漸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事件,模糊的輪廓。
十年前的洛景明,十年來的洛景明。
但也確實,事無鉅細,無所隱瞞,他就這樣將前半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攤在她的面前。
字裏行間,都在告訴着她,譚孤鴻,我就是這樣的人,擁有這樣的過往。
他說過,她想知道的他都會告訴她,如今這個諾言,他終於徹底兌現。
舊日來信一封一封堆滿她的抽屜,時間也如流水一般一日一日過去,轉眼又是夏天。
建國大慶在即,國家歷史博物館舉辦了海外流失文物迴歸大型展覽。她前去參觀,看見了梁老捐贈的部分文物在其中展出,也看見了年初中方從英國追索回數百件九十年代盜墓流失文物的報道。
最終,她站在展櫃前,看着那件曾經出現在利物浦埃德蒙拍賣會上的漢代錯金銀博山爐,久久無言。
當初“安妮女王”號環遊旅行途中發生的一切還歷歷在目,所謂物是人非,大抵如此。
距離去年她在越南和洛景明分開的日子,已經整整過去一年了,世界仍然沒有他的消息。
然而隨着時間一點點的推移,沒有消息也許纔是最好的消息。
八月底,譚孤鴻簽了中建公司玻利維亞鋰礦工程爲期一年的翻譯合同。原定九月開工,但因爲種種政治原因,工程屢次延期,一直拖到九月末,開工日期仍是遙遙不定,人資方面只說讓她等。
但譚孤鴻已經厭煩等待了,無論是等工,等信,還是等人。
於是國慶一過,她就毫不猶豫的背上了行囊,準備遠行。
關於究竟該去哪裏,她也一度遲疑。畢竟曾經有一個人陪她走遍了大半個地球,想要去一個沒有和他有關的回憶的地方,實在太難。
最終她去了日本,當初那段環遊世界的旅程還剩下小半,她決定一個人把剩下的路走完,畢竟最初的最初在她的計劃裏也是獨身一人,無論旅途還是人生。
這一路行程排得很滿,京都、大阪、東京、仙台、札幌,她計劃從南到北,將日本遊遍。
她一句日語不會,一個朋友也沒有,這本該是一段坎坷而充滿刺激的冒險。可行至途中,卻是興致缺缺。
走的地方多了,突然發現城市與城市之間似乎也沒有什麼區別,無外乎是鋼筋水泥,路燈招牌,人海茫茫,街頭閒逛,目之所及都是日本文字,耳邊所聽都是日語對白,異鄉客的漂泊之感驟然而生。
她突然覺得孤單。
這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
這種陌生的感覺驀然涌上心間,讓她不禁有些茫然,似乎是一直以來堅信的很多東西,都在這一刻搖搖欲墜。
她開始懷疑這場旅行最初的意義。
臨出國之前,霍喬南去機場送她,他本來想和她一起同行,但因爲健身房分店開業在即,忙得抽不開身,對此頗有微詞。上飛機前對她嘮嘮叨叨,囑咐這,囑咐那,最終抱怨,小鴻啊小鴻,你怎麼這麼喜歡滿世界跑來跑去?
是啊,爲什麼呢?
其實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也許從小無父無母的孩子,比起其他人,到底是涼薄幾分,對家的感情,對歸宿的眷戀,多少有些淡。
有的人血裏帶風,註定飄泊。她只感覺自己應該就這樣向前走,一直一直,不能回頭。
但是如今看來,也許還要加上不可言說的逃避成分。
離開曾經熟悉的故鄉,熟悉的國度,來到陌生的土地,陌生的環境,曾經過往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計。
她可以遠離譚家衆人的壓力,忘記失聰退伍的挫敗,逃避世俗社會的繁蕪,甚至假裝姥爺還好好的活在人世。
還有,就是騙自己,洛景明究竟在哪裏,她一點也不介意。
十一月份的東京,乾燥寒冷與北京相似。
她漫無目的的走在繁華的新宿街頭,路過十字街頭,突然一陣熟悉至極的旋律吸引了她的注意,尋聲走了過去,發現是有個高瘦的年輕男人抱着吉他,在街頭賣唱。
這大約是個中國人,因爲他唱得是一首粵語歌,歌聲蒼涼而沉鬱,透着無盡悲傷和惆悵。
“苦海
翻起愛恨
在世間
難逃避命運
相親
竟不可接近
或我應該
相信是緣分......”
可惜這是個太年輕的小夥子,許是並沒有經歷過太多紅塵苦難,歌聲中總是欠了幾分火候。路過的人來人往,行色匆匆,極少有人駐足聆聽。
而譚孤鴻卻站在他的面前,認認真真的聽他從頭唱到了尾。
這首歌很熟悉,大約是某部電影的插曲,可除此之外,她應該還在別的地方聽過。
回憶很久,這才依稀記起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那是在西西里巴勒莫,老丹特小女兒單身派對的那個夜晚,她喝醉了酒,鬧着讓他唱歌給她聽。
往事一一浮現眼前,耳邊的旋律似乎也瀰漫着當初葡萄酒的醇香澀然。
一曲終了,男人低頭調試吉他,準備換下一首歌。
譚孤鴻走上前,在他的吉他盒中放下了五千日元。
男人微愣,笑着向她道謝。
“你是中國人嗎?”她開口問。
男人很驚喜:“是啊,你也是中國人?”
她點了點頭,問道:
“可不可以告訴我,剛纔那首歌叫什麼名字?”
“你不知道嗎?是很出名的香港老歌啊。”
男人有點奇怪,但還是回答了她,“《一生所愛》,這首歌的名字,叫做《一生所愛》。”
異國他鄉,人潮洶涌的街頭上,譚孤鴻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裏,突然覺得心上塌了一角,就像是窗子破了一個洞,有冷風順着缺口呼嚕嚕的灌了進來。
一生所愛
也許所有的答案,他從一開始就告訴她了。
來到日本之後,每到一處落腳的地方,她都會及時告知小田,然後由小田將那些時空膠囊寄來的信,再轉寄給她。
輾轉數手,不辭艱辛。
可距離她來到東京,已經整整一週了,她沒有再接到新的信件。
一週以前的那封信中,他已經完道明瞭他的病情,並且決定去厄瓜多爾見她一面,也許是最後一面的一面。
所有故事從那個潮溼的陰雨天,那條泥濘的公路上開始,也便應當在此結局。
她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或許意味着,這個世上她與他最後的一點聯繫,就這樣不復存在了。
十二月的時候,譚孤鴻取消了去北海道的行程,轉而去了靜岡縣,住在了富士山下的一家旅館。那是一家非常老舊的日式溫泉旅館,設施陳舊,價格便宜,往來遊客很少。
譚孤鴻一住便在這裏住了好多天,偶爾出門散步,偶爾泡泡溫泉,提前過上了數十年後的退休生活。
每天清晨醒來,打開窗就能看見外面一整個富士山。
雲氣繚繞,積雪皚皚,那是一種巨大的寧靜與美麗。
她曾經看過一句話,此生唯一能擁有富士山的方式,就是路過她。
從轉瞬凋零的櫻花到倏爾融化的白雪,這個國度真是將物哀美學發揮得淋漓盡致。
因爲無法追求天長地久,所以便執着於一剎那的絢爛嗎?
可四季常有,枯榮興衰,順其自然,又何必強求。
山腳林間,有一座古老的神社,據聞這裏供奉着淺間大神,是整個富士山信仰的中心,保佑着四方居民和來往的登山者,非常靈驗。
譚孤鴻本來是不信神佛的,並非是沒有敬畏之心,只是不願意將命運寄予虛無縹緲的神靈,更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可這一次,她卻終是沿參道來到拜殿,搖了鈴鐺,獻了香錢,鞠躬兩次,拍掌兩聲,雙手合十,心中默唸。
聽聞人在少年,總會偏好傷感悲劇,因爲生機旺盛,故而看繁星隕落,看煙花泯滅,纔會體會到生命的存在。生離死別後,故事裏的人和事才能刻骨銘心,才能念念不得忘,才能長久意難平,纔是所謂悲喜無常的真實人生。
曾幾何時,她也如是。
然而這一次,她卻衷心想要求一個俗氣結局,皆大歡喜,圓圓滿滿。
別管日本神明聽不聽得懂她的禱告,洛景明,你記住,我只信今世,不信來生。
某天晚上,老闆娘敲開了她的房門,結結巴巴的用英語邀請她去參加院子裏的篝火晚會,住店的客人們打算在一起跨年。
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已經是月底了。
日本自然不會慶祝中國春節,公曆一月一日便是最隆重的新年。
今晚旅店的客人中有日本人,有中國人,也有歐美人,大家語言不通,習俗不同,卻聚在一起共同慶祝新年。有人用pad公放紅白歌會,老闆娘還好心的爲大家做了年越蕎麥麪和仙貝。
在衆人興奮的倒計時中,終於來到了午夜零點。
我們生活的行星在過去三百六十五天內,順利圍繞太陽公轉了一圈,舊曆最後一年至此結束,新的一年開始了。
歡笑聲中,大家互相擁抱祝福,譚孤鴻也不禁笑了起來。
就這樣吧。
一切就這樣吧。
她深吸一口氣,離開熱鬧的人羣,轉身往回走去。
白日下了新雪,在燈光星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
譚孤鴻走到旅館門口的時候,突然發現有個人站在那裏。
女人鉑金色長髮天藍色眼眸,在白雪的映襯下,彷彿人間精靈,晶瑩剔透。
波琳娜大約是等了很久,臉頰微紅,髮絲凝霜,終於見譚孤鴻走來,她長舒了一口氣,頷首示意,開口道:
“我有話要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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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電影推薦:《情書》(日本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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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情簡介:講述了一封原本出於哀思而寄往天國的情書,卻大出意料收到同名同姓的回信,並且逐漸挖掘出一段深埋多年卻始終沉靜的純真單戀的愛情故事。
推薦語:初戀必看電影之一,有關愛情的故事,東亞人的視角總是比歐美人更加含蓄婉轉,而巖井俊二的作品更是帶着無盡的憂傷,就像小樽紛紛擾擾的雪。那份寄往天國的情書,也許終會寄到,帶着人間的思念與愛戀——你好嗎?我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