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世界盡頭(9 ..

作者:錦繡灰
洛景明曾經告訴過譚孤鴻,他的父親和母親死後合葬在綠茵山公墓,面朝太平洋海岸的地方,春天到來的時候,會有木棉花在墓前開放。

  可惜如今春天未至,樹木枯榮,花草凋零,滿眼黑白,沒有一絲色彩生機。

  陵園中寂寥無聲,放眼望去,山坡上一片高低墓碑靜默而立,上面寥寥幾語,就是許多人或精彩或平庸的一生。

  管理員老先生帶領着譚孤鴻來到東北角的一處墓地前,那是整個陵園內除了洛展飛與梁佩珊合葬的陵墓外,唯一一座以中文寫就的墓碑,上面沒有照片,沒有悼詞,只有冰冰冷冷的幾行字:

  洛景明,祖籍中國廣東省梅州市西口鎮,生於19XX年X月X日,終於20XX年X月X日,享年XX歲

  世界彷彿在這一刻停止轉動,譚孤鴻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其實在親眼看到墓碑之前,她都是不相信的。

  他是何等的老謀深算,何等的詭計多端,玩弄人心到令人髮指的地步。禍害遺千年,什麼腦腫瘤什麼併發症,怎麼可能如此輕易要了他的命?明明那樣一個不服命不服天的人,怎麼轉眼就長埋地下,屍骨從此和泥土一起腐爛?

  她想上前,可雙腿沉如鉛灌,竟一步也走不出來,張了張嘴,所有聲音被哽在喉中。

  心中被滔天的複雜情緒反覆沖刷着,有悲傷,有痛苦,有遺憾,有苦澀,還有莫大的憤怒。

  洛景明,你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出現,又這樣大搖大擺的離開,把我當成一個傻瓜一樣耍得團團轉,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塌糊塗,把我本來平靜的內心攪得亂七八糟,誰給你的權利?究竟是誰給你的權利?!

  她突然爆發了,這一年半以來積攢的所有恐懼,所有壓力,所有負面情緒在這一刻歇斯底里的爆發了!

  她操起墓前插放鮮花的玻璃花瓶就向墓碑砸去,

  “說!誰給你的權利?誰稀罕你的深情?我沒逼你這麼多年對我念念不忘,當初最先失約的人明明是你!”

  一旁的管理員老先生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拉住她:

  “女士,請您冷靜一下,不要激動!”

  譚孤鴻恍若未聞,又操起另一個花瓶砸去,

  “耍我是不是很好玩?看我爲你傷神傷心是不是特別有意思?你說過我是你的業結,業結不斷,你憑什麼離開人間?你這個騙子!騙子!”

  她砸完了墓前的所有花瓶,甩開了管理員的手,踉蹌幾步,失去所有力氣一般,緩緩蹲下身,坐在了滿地玻璃碎片和花枝殘骸上:

  “騙子,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可你爲什麼,偏偏不騙得有始有終?

  難道他們,只能像廖艾和梁佩珊,廖榮光和霍思璇一樣,註定今生錯過?

  管理員老先生年紀很大了,爲了制止她累得不輕,此時靠在一旁的樹上大口喘息,上氣不接下氣道:

  “女、女士,這位女士....你、你聽我說,這個墓地,這個墓地現在還沒有啓用!”

  譚孤鴻呼吸一滯,緩緩的轉過頭來,

  “你說什麼?”

  管理員老先生擺了擺手,從懷中拿出呼吸噴霧,對着口中狠狠噴了幾下,這纔有些緩過來:

  “上帝保佑,我已經在這裏工作三十多年了,還從沒見到這麼暴躁的女人.....咳,這位女士,聽着,這塊墓地是兩年之前事主親自訂購的,但是至今爲止還沒有啓用,所以我想你的那位騙子先生應該還活着......”

  譚孤鴻聞言猛的站起身:

  “你說真的?”

  他真的沒死?

  洛景明真的沒死?

  “我爲什麼要騙你?”管理員老先生很無奈,“放心,這個墓地裏真的沒有骨灰,不信我打開給你看。”

  於是她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拿來工具,撬開了墓穴還未封閉的活動石板:

  “看,我沒有騙你吧,這裏面真的什麼都沒有......等等,這是什麼?”

  墓穴打開後,裏面赫然出現一個木製方盒,造型與大小十分可疑,譚孤鴻心中一提,急忙上前一步將它取了出來。

  老先生還在一旁疑惑的喃喃自語:“不對啊,我之前明明記得裏面什麼都沒有,這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譚孤鴻拿着手中的盒子,心跳劇烈得彷彿能從喉嚨裏蹦出來,深吸一口氣,她緩緩掀開盒蓋,如同打開裝着薛定諤之貓的那個盒子——

  只見裏面靜靜躺着一面古董菱花銅鏡,造型古樸,保存完好,紋飾精美,不用翻轉,譚孤鴻也知道,鏡面背後必定纂刻了八個字的銘文:

  千秋萬歲,長毋相忘。

  這是當年利物浦拍賣會上,她曾看中的那面唐代銅鏡。

  而銅鏡下面還壓着一張薄薄的明信片上面碧海藍天,白浪礁石間,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燈塔,旁邊印着一句西班牙語:

  世界盡頭

  譚孤鴻盯着這張明信片,剎那間,想氣,又想恨,想哭,又想笑。

  “你這個人,怎麼就這麼愛賣關子......”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公元十六世紀,葡萄牙探險家麥哲倫率領船隊完成了環球航線,從此人類真正明白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球體。從地理的角度來講,本不應該有世界盡頭的概念,可人們對天涯海角的追逐從未斷絕,彷彿到了那裏,就可以遠離所有俗世喧囂,拋卻所有紅塵愛恨,獲得永遠的寧靜與解脫。

  南美洲,阿根廷,烏斯懷亞小鎮,地球上除了南極洲之外最南端的土地,那裏有一間非常不起眼的小木屋,是本地的郵局,郵局裏出售印有“世界盡頭”字樣的明信片,供往來遊客寄往球各地。

  今日港口一掃之前連續數天的陰雨綿綿,海面風平浪靜,萬里無雲,是十分難得的好天氣。

  當地療養院的一位中年女護工,推着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外出散心。

  一路來到海邊,按照男人的指使,將輪椅停在一處平地面向大海,護工便從順如流的離開,只留男人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裏,無聲望着遼闊大海,似懷戀似回憶,許久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終於淡淡開口,

  “Let'sgoback.”

  但並沒有得到迴應,男人又說了一遍,直到他開口說第三遍時,身後的人才終於動作,大步上前推着他的輪椅,狠狠一轉。

  電光火石,石破天驚。

  洛景明和譚孤鴻,兩人靜默相望,恍如隔世。

  好像有一瞬間那麼長,好像有一輩子那麼短。

  “好久不見。”

  “是啊,挺久沒見了。”

  這樣泰若自然,不疼不癢的打着招呼,與當初厄瓜多爾那場千迴百轉的重逢一般無二。

  他的頭髮已經長回到了原來的長度,人卻瘦削不少,顯得五官更加深邃,下頜棱角分明,眉宇間虛弱病氣掩蓋住了曾經的尖銳鋒芒,平添幾分溫柔,幾分輕薄。

  厚重的外套穿在他的身上,顯得出奇的寬大,彷彿是家道衰敗的落魄公子,又彷彿是久臥病榻的纖弱美人。

  譚孤鴻淡漠開口:“什麼時候做的手術?”

  “前年九月份。”

  “手術結束就這樣了?”她垂眸看向他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的腿。

  “比現在嚴重一點,”洛景明笑了笑,“術後偏癱,左臂和左腿都不能動,現在已經好很多了。”

  譚孤鴻咬了咬牙根,抑制住心中涌上的澀然。

  “爲什麼一直不告訴我?”

  “因爲我不想你看見我這個樣子。”

  他定定望着她的雙眼,輕聲道:

  “我不想,讓你看見這個模樣的洛景明。”

  慢慢康復過程,癱瘓在牀,行動不能,萬事求人,失去尊嚴,箇中辛酸艱難,不必多說。他不是不信她能不計較的陪伴,不嫌棄的相守,只是久病牀前無孝子,以同情憐憫換來了愛情又能支撐多久?

  倘若他一輩子都只能如此,不若永不相見,讓她記憶裏的他永遠是風華正茂,鮮活體面,哪怕隔世經年,也是刻骨銘心,永不褪色一如初見。

  “那何必躲到這裏?這裏有最好的腦科醫院?最好的康復中心?”她冷笑,語氣中滿滿都是諷刺,“還是你也失了戀,打算把不開心的事情,都說給燈塔聽?”

  “這裏是世界盡頭,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他靜靜望向她,眼裏千般溫柔,萬般深情,

  “這意味着,無論你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不會離我更遠了。”

  其實當初手術之中幾次瀕死邊緣,九死一生,他都靠着堅定的求生意志撐了過來,醫生說是奇蹟,但他想來該感謝臨別時她孤注一擲那一問。業結不斷,他怎敢撒手人寰?

  譚孤鴻呼吸微窒,一時說不出話來,深深呼吸,緩了片刻,一字一頓,近乎是咬牙切齒道:

  “沒必要,您這樣真沒必要。”

  從一開始就瞞着她,吊她胃口,惹她興趣,害她誤解,然後玩失蹤,玩失聯,千方百計從別人口中告知她真相,一封又一封穿越時空的信將她掩埋得差點窒息。

  讓她愧疚,讓她擔心,讓她胡思亂想,讓她失魂落魄,讓她寢食難安輾轉反側,讓她親眼看見刻着他名字的石碑墓地,讓她徹徹底底體會到失去他的痛苦,讓她真切的明白他在她的心裏有多重要!

  這招欲拒還迎,欲擒故縱玩得實在漂亮!

  貪嗔癡恨愛惡欲,生老病死愛別離,今生今世所有劫數,她算是在他這裏經歷了一整遍。

  “你這樣費盡心思,機關算盡,不就是想讓我承認,我愛你嗎?!”

  他輕笑,雙眸燦若繁星,幽深如海,緩緩開口:

  “那麼,我成功了嗎?”

  她與他無聲對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慢的邁步向後走,一步,兩步...一直退到距離他五米左右遠的地方,挑釁一般:

  “如果你能走過來抱住我,我就告訴你答案。”

  四周萬籟俱靜,時間似乎在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一切感官都在被無限放大。

  海水拍擊着礁石激起千堆白浪,遠處港口傳來輪船悠揚的鳴笛,天空中一隻海鷗拍打翅膀點水掠過,深海里有等待了一個寒冬的潛魚迫不及待跳出海面迎接第一縷春意。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可她只是定定望着眼前的人,目光一錯不錯。

  洛景明面無表情回視着她,許久無言。

  終究是搖頭一笑,似無奈,似縱容,似妥協,似投降。

  他緩緩從輪椅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她走了過去。

  沒有踉蹌,沒有蹣跚,步履穩健,信步閒庭。

  她眼睜睜看着他由遠及近,走到面前,眼中慢慢溼潤,視野漸漸模糊。

  最終她被他伸臂緊緊抱在懷中,她靠着那個熟悉至極,散發着淡淡清冷薄荷味的懷抱,哽咽着罵了一句:

  “騙子!”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他絕對是已經康復如初纔會現身露面!

  他不要她的同情,不要她的憐憫,可他偏偏要讓她心懷愧疚,讓她擔驚受怕,讓她的心風裏來雨裏去,火裏燒水裏浸,刀刻斧鑿也要印上他的名字。

  洛景明,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他輕輕咬着她的耳朵,含笑問道:

  “現在你滿意了嗎?”

  “不滿意。”

  “那你怎樣才能滿意呢,這位愛爲難人的小姐?”

  她許久不語,他能感覺到自己胸前的衣服在一點一點的溼潤,他伸手溫柔的撫摸着她的髮絲,她的後背。是安撫,也是歉意,是疼惜,也是愛憐。

  他不着急,一點也不着急,他有着世上最大的耐心,最深的隱忍,有本事花整整十年時間無言愛戀一個人,有能耐設計天大的騙局用自己性命做賭注謀劃一人心。

  故而此時此刻,他不着急,一點也不着急,

  半晌,她終是深吸一口氣,頂着通紅的雙眼擡頭看向他,輕聲開口問:

  “你見過,金山嶺長城上的日出嗎?”

  他一怔,目光微微顫動,而她已經顧自給出了答案:

  “十二年前,我見過。”

  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天,洛景明隨外公回國,第一次踏上陌生故土,譚孤鴻高中畢業,金榜題名意氣風發,兩人因爲一場烏龍相親而陰差陽錯的相遇。

  漂亮憂鬱的少年和清俊瀟灑的少女,故事定格於此,本該是個好開端。

  可因爲滄桑,因爲年輕,因爲世故,因爲天真,他們終究是彼此擦肩而過,輾轉蹉跎了這許多年。

  那一天,他潦草失約,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未曾料到自此牽腸掛肚日夜思念;那一夜,她空等許久,獨自開車去了金山嶺,在層巒疊嶂之上望着東方金輪紅日,心中那絲青春悸動未曾燃起就已經熄滅。

  年少初見,於他是一輩子,於她是一瞬間,那個漂亮陰鬱的少年,終是在她內心無聲留下細微波瀾。以至於經年以後,半個地球外的異國他鄉,隔着朦朧雨霧,仍是一眼就看了見。

  那本該是故事的結局,卻又成了一切的開端。

  命運兜兜轉轉,如同莫比烏斯環。

  他張了張口,有些失語,內心震動無以言表,一時眼眶微軟。

  原來當年那場初見,終是沒有太早,也沒有太晚。

  他低頭,額頭抵着她的,低聲喟嘆,

  “沒關係,我還有一輩子時間,來陪你看遍餘生每一個日出日落。”

  “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要一瞬,也不想要永遠。”

  她搖了搖頭,慢慢笑了起來:

  “不過,至少此時此刻,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海枯石爛。”

  作者有話要說:稍後還有一章大結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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