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后座的女人很难說清自己被无视时,内心升腾起的怨恼和忽然因此对原楚聿高看一眼的别扭好感。
她因为对方沒有接收到她的雷达信号而羞恼,也因为他不会被這种肤浅直白的诱惑吸引到而佩服。
這令她想起中学时,在被当众哄笑着大声宣扬“你的内衣透出来”后,那個唯独沒有从众指点、自始至终沒什么反应也不觉得這是一件什么值得拿出来羞辱亵玩的同桌。
他只板着脸冲那群不怀好意的人說:“要上课了,還吵?”
然后在她浑浑噩噩听老师开始讲课时偷偷塞了张纸條過来,上面写着:“沒关系,别在意。”
不是递過来一件厚厚的外套让她遮起来,而是沒关系,請别在意。
沒什么好遮的,不是她的错。
這是只有女生才会明白的,被恶意关注时的局促、尴尬、瑟缩时得体的解围。
她因此记住了那個同桌好多年,记住了那一点微弱的,像是幼苗破土般的好感。
男友又凑過来动手动脚,嘴裡喋喋不休地评判起了什么车开窗兜风最帅最爽。
“到时候你不是有公积金嗎?等我們结婚了用公积金贷款买辆好车吧,买個有挡板的……”他怪笑几声,“反正公积金不买房放着也沒用,车买的好一点,我們全家都享受。”
云泥之别。
女人忽然冷下了表情,把黏在自己腰上的手一把推开,冷淡道:“你想太远了吧,我可从沒想過跟你结婚。”
两人在吵起来之前林琅意开到了目的地,随着两声震天响的关门声,原楚聿终于开了金口:
“我可以再要一颗糖嗎?”
林琅意将车速放慢,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糖盒递過去:“原先生,要不您坐后座?”
她的眼睛直视着前方路况,感知到自己手腕处被一触即分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细微的痒像是一滴墨汁坠入水中缓缓扩散。
她下意识抖了下手,糖盒发出一点滚珠碰撞的响声,原楚聿取走了一颗。
锡箔纸窸窸窣窣地剥开,他将糖含入口中:“我只比你大了不到四岁,我們互称名字吧。”
他并沒有坐到后面去的打算,一直不嫌累地远离车窗往她那边侧身,支闲颐颐地撑着下颌。
车上只剩两人,這样的境况似乎让他觉得舒适自在,一点也瞧不出晕车的迹象,反而颇有兴致。
他问:“怎么還接滴滴?”
林琅意张口就来:“环保绿色出行,人人有责。”
原楚聿往被临时收纳起来塞在副驾座位底下的奢侈品包扫了一眼,温和地笑着:“嗯?我以为你会更在意身份的适配度。”
他說话拐弯抹角点到为止,可林琅意立刻就get到了他的点。
他大概在說她明明开豪车挎名包,却能将包随手塞在落灰处,能驾驶一辆破窗车当滴滴司机满城开,甚至能在直播间抛头露面播放擦边歌曲,完全沒有一個大小姐应该有的姿态。
她仿佛是一個衣着华丽,试图走进上流社会舞会的客人,本身却漏洞百出,与整個舞会都格格不入。
林琅意心想第一眼见到原楚聿时自己心裡想的那個富二代跟世家的区别還真是沒有說错,现在看来還能再多加一個暴发户的她,這三個词语有时候看起来沒多大差别,可是一旦细品,就有一种学长、前辈、师兄和那個男的這样巨大的鸿沟。
林琅意:“你听過那個论题嗎?就是值不值得用半年的工资买一只奢侈品包。”
原楚聿看着她。
“我在回答中看到了一個有意思的說法,說超出能力范围的,真货也会被当作A货,能买得起的,地摊货也能被当成设计款。”
她转過头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风把她的长发往后吹,她身上那件真丝小衫在路灯下流转出浮光跃金般的色彩,让她此刻看起来像一只在碧水中浮游的骄傲的白天鹅:“所以說,你觉得适配度這個說法,是需要我去配车、配包,還是它来配我?”
原楚聿默了两秒,轻声问,好像也不是问,只是在喃喃细语:“可是会有人完全不需要包装嗎?”
“越有能力的话越可以在更多人前不需要包装,别人会自动美化,比如你,選擇和拒绝的自由本来就需要实力作为抵押,”林琅意格外自洽,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点,整辆车开得又稳又快,“当然沒实力也沒事,比如我,人生中总会碰到那几個特别的人,在他面前不需要包装自己。”
风把两個人的头发都吹乱,路灯一段一段地将光影印在脸上又快速淡去,像是沧海裡细碎的浮游生物。
原楚聿细细地凝视着她,那颗糖在齿间被缓缓咬碎,发出一点细微的碾碎声。
他又要了一颗糖,似乎非常喜歡這個口味。
剥开的锡箔纸被他揉在指腹间,原楚聿缓慢地将它揉成米粒大小,问:“那你带我還接滴滴,是不是意味着在我面前也不需要包装?”
林琅意撇了下嘴,悔恨又懊恼地嘟囔着:“本来肯定是要的啊,這不是你非得上我的车嗎?還刚好今晚车窗和乘客都這么完美发挥,那沒办法了,破罐破摔,以后你要是還有机会坐我的车,可能還是只能坐副驾,反正都這样了。”
原楚聿低低地笑出了声,看上去心情很好。
“好,非常荣幸能坐林小姐的副驾。”
电台中磁性的女声正哼唱出冲破天际的高音,萨克斯和鼓点让這一段风驰电掣的路都染上了末路狂花的不羁和自由。
后半段,林琅意一直在跟客户打蓝牙电话,原楚聿便再也沒有开口過。
他只是安静地将视线落在她的侧脸上,這個动作在今晚被他放任着重复了无数次,一直注视着他人在社交礼仪中并不是一個好主意,对女士尤甚,可是林琅意无意识露出来的那一点有趣和与众不同让他变得像一只愚蠢的、好奇的、只会冲着花蜜飞過去的昆虫。
他缓慢地用舌尖将口腔裡的糖推到一边,酸酸甜甜的气息强势笼罩了感官,其实在上车时他就闻到了一点好闻的花果香,一开始他以为是车载香水,可是窗户大开后靠近她,才恍然那是她身上的气味。
這第三颗糖,他含了很久。
林琅意开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個新开业沒多久的赛车俱乐部,原楚聿下车前掏出手机說:“窗户的修理费我转给你。”
“啊?不用了。”她赶紧挥手,“不是你弄坏的,本来就坏了。”
原楚聿已经将二维码摊在她面前了,那不是收付款码,是微信添加联系人。
林琅意加了人,却怎么也不肯收钱,她觉得原楚聿实在是有些太客气了,或许今晚她的确对他有些過于偏见了,于是弥补似的朝他笑得越发真心。
俱乐部门口略微吵闹,有人出门似乎朝着這边喊了一声,原楚聿分神偏了下头,林琅意短暂說了声再见就启动了车。
程砚靳出来时只来得及看到汽车尾气,他并不在意送自己兄弟過来的车是黑色還是白色的,上前用手肘撞了下原楚聿的背,见他還在远眺着追随着离开的那辆车。
“怎么了?”
“沒什么。”原楚聿收回眼神。
程砚靳瞟他一眼,多年交情他自然能分辨這個365天裡有360天都笑意晏晏的兄弟是真开心還是礼节性微笑。
“心情挺好啊?”
“還行。”
两個人进了俱乐部的门,立刻就有好几個年龄相仿的男人聚上来,都是平日裡生意场上和私下都有来往的家族晚辈。
其中一個脸生的吊梢眼被挤在角落裡,对着原楚聿恭恭敬敬地问了声好,只是远处的跑道上又有一辆改装赛车起步,巨大的轰鸣声将他的话吞得一干二净。
见原楚聿只微微笑着跟其他相熟的人点头致意,吊梢眼似有不甘,用肩膀一顶,硬是挤进来笑着恭维:“刚才程小公子一直在‘聿哥聿哥’地念叨,您不到,我們怎么敢动筷子啊?”
原楚聿還是沒有理他,正与另一個同是第一次跟进圈子裡的袁家长子袁应贺握了下手。
吊梢眼笑得脸有些僵硬,他听闻原楚聿是一等一的好脾气,不像有些骄纵跋扈的富二代一样眼睛长在头顶,又挨過去散发存在感:
“刚才程小公子因为一個女人生闷气呢,大伙都安慰他,一個暴发户家的女儿有什么好的,今儿在场的這些哥们儿,哪個会缺女人啊……”
原楚聿忽然朝他扫来一眼,沒笑,脸上看不出喜怒。
吊梢眼终于得到了关注,连忙觍着脸說:“聿哥,我是开印染厂的,您直接叫我小军就行。”
原楚聿不接话,只淡淡道:“背后拿女人那点事嚼舌头,对女人评头论足,還挺沒品的。”
小军一噎,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今天是托人做局,打着新店开业的幌子想跟這群天之骄子套套关系,想着富二代无非就是花天酒地那点事,所以刚才半道进来送酒时听到程砚靳因为联姻烦恼才借题发挥。
“也不是……”他打哈哈道,“都是哥们儿,看程小公子刚才因为一個卖珍珠的女人不爽,哥们儿就安慰了几句……”
原楚聿原本已经往旁边走了两步,闻言霍然回头站定,咬字:“珍珠?”
小军小跑两步挨過去,点头如捣蒜,开始明裡暗裡邀功:“您不知道,我一搜,她還直播呢,就想着帮忙出出气。過了這阵哪裡還会提起她,哈哈,哥說的对,不提了不提了。”
這话一出,别說是原楚聿,就是程砚靳也扭過头来皱着眉看着他。
“直播?出气?”
“对,哥们想着挫挫她威风,砸了点钱架着她想让她陪個笑。”小军赶紧掏出手机截图,那打水漂的四万块他也心疼得不得了,就是为了在這個圈子裡表個态,意思自己又讲义气又出手大方,“看,我随便花了点钱让她跳個小舞。”
“你他妈有病啊——”程砚靳忽然一脚踹過去,毫不留情地重重踢在他小腿上,小军脸上還龇着牙笑,根本沒防备被揣了個仰面四脚朝天。
手机从手中飞出,清脆地砸在墙上,程砚靳不解气,扭头质问這小子是谁带进来的,不知道這裡包场了不让阿猫阿狗浑水摸鱼偷进来嗎?
原楚聿从方才开始就隐去了笑,他看着摔在墙边的手机,屏幕朝下,仿佛沒有看清手机裡的照片就能当做是一场幻觉。
他走得很慢,似乎在心裡做着某种建设,皮鞋踩在短绒地毯上阒寂无声,半晌,他才半蹲下身,捡起碎了屏幕的手机,慢吞吞地翻转過来。
截图中一袭绿衣,弯弯的月牙眼下挤出娇俏的卧蚕,梨涡浅浅,脖子上珠圆玉润的珍珠发出柔和的光晕,她确实非常撑得起珠宝首饰。
“你之前說的联姻,是林氏千金林琅意?”
赛车绕回第三圈,又是巨大的轰鸣声,他說的话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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