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中了 作者:桂仁 只是這一天特别的冷,午时沒到就呼呼刮起北风,云层渐厚,象堆了一堆洗不干净的旧抹布,变得灰扑扑的,過了沒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 起初還小,只零零星星的往下落,可到了约摸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就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很快就染白了天地。 祖孙仨再怎样苦中作乐,此时未免也焦急起来,都挂念着蕙娘,怕她在外头冻坏了。女孩几次三番想去送件衣裳,都给老两口拦了下来。 “你身子骨也沒好利索,這么大的雪,万一冻着了或是跌着了,反叫你娘操心。倒是去看看厨房裡還有沒有姜,细细的切碎了,给你娘浓浓的熬上一碗,等她回来喝了,也好搪搪寒气。” 女孩忙去照办,又想着实在太冷,老人家也有些受不住,便把院裡火灾后剩下的破桌子烂椅子统统拖到后院,连同那半块西施豆腐的招牌一起劈了,抱进屋裡来当柴烧。 施大娘原還有些不舍,倒是施老爹想得通,“烧就烧吧,难道還能用嗎?只是念福,這火别生得太大,我和你姥姥不冷,等到你娘回来再烧。” “沒事,先烧着吧,后头院子裡還多着呢。”女孩撒了個小小的谎言,却暗下决心,要是明天還這么冷,就偷溜出去拾柴。 许是对蕙娘的担忧太過,又或者对外孙女信任太深,所以老两口都沒注意到,那些本在院中浸了风霜雨露的湿木头,居然烧得无比之好,连烟都不多冒一缕。 下雪的天,黑得特别快。一家人的心,也越揪越紧。 可蕙娘却偏偏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直到一更天的梆子敲响,女孩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抱着把破伞,就要去寻人了。 老两口也是心急如焚,见实在沒法子阻拦,施老爹便把身上仅有的大棉衣脱下,让外孙女严严裹上,再看她包上头巾,才许她出了门。 夜深更重,风狂雪大。 女孩顶着风,在几乎過膝的大雪裡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前行。虽然穿得這么多,可凛冽的寒风還是跟冰刀似的往她瘦弱的小身板裡刮,跟凌迟似的剐得人全身上下无一不觉得透心的冷和痛。 想着蕙娘就在這样的严寒裡日日为一家生计奔波,女孩咬着被冻得乌紫的唇,更加急不可耐的想要快点寻到娘亲。 幸好才走出两條巷,借着旁人家的灯火,就见一個穿着蓑衣的熟悉身影正扶着墙,一瘸一拐的往回挪。 “娘!娘你怎么啦?”女孩又惊又喜的欢呼着,不知从哪裡来的力气,快步迎了上去。 “慢点!念福,你慢点,仔细滑!娘沒事,就是才摔了!”蕙娘的声音干涸,透着极度的疲惫,但对女儿的担心和焦灼却是半分不减。 短短一段路,在她看来却是如此漫长。好容易等女儿走到自己面前了,蕙娘先就责备起来,“這么大雪,你不在家好生呆着?跑出来干什么?” 女孩撑起破伞,遮着娘亲,“這不是担心你嗎?怎么弄到现在才回?” 蕙娘忽地声音一黯,低低道,“回去再說。” 女孩心知必有事故,在外也不便多问,扶着快冻成冰棍的娘亲,母女二人又艰难的顶着风雪,回了家。 等进了家门,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瞧,全家人都惊着了。 蕙娘浑身上下竟是湿透,手上额上還有擦伤,整個人面色青白,又冻又乏,显得狼狈之极。 施老爹心一沉,“你怎么弄成這样?今儿這是出什么事了?” 蕙娘望着女儿,艰难的挤出丝苦笑,“還真是让念福给說中了!” 提起今日的遭遇,蕙娘觉得简直就象一场噩梦。 她今儿一到欧阳家,還沒等她去找三太太還了那副耳坠,就被厨房裡的邹嫂子给叫住了。似笑非笑的把她带到后院,說是年关将至,欧阳家发了善心,要给周边各個庙宇供奉些豆腐香干等物,然后指着那一大缸泡好的黄豆就让蕙娘去磨,连小毛驴也不给一头。 蕙娘這下子终于相信女儿所言非虚了,可想找邹嫂子去說說情,人家根本不肯搭理她,只一味的催促她干活。蕙娘无法,只得开工。 施大娘听說,心疼得眼泪直流,“你這傻孩子,知道人家欺负你,就辞了工回来呀!還在那儿给人当牲口使唤做什么?” 蕙娘看了二老一眼,只說,“我哪儿想得到那些?” 可一双冻得冰冷的手却被女儿握住了,看着女孩含着泪光却满是理解的双眸,蕙娘心中很是欣慰。家裡這样的状况,她要是撂挑子不干了,這寒冬腊月的,真让一家子喝西北风不成? 于是接下来的事,蕙娘怕老人担心,便不肯细讲。只道,“其实干起来活来,也不觉得累。只他家大少爷可真是個好人,他本住在后院隔壁的那屋,听我磨了半日,后又下起那么大雪,便打发人来叫我去歇着。我那时活也沒干完,怕给人惹祸,便不敢歇。他家大少爷便使人牵了他的马来,替我把余下的豆子磨完了,又借了我件蓑衣,等干完了我才回来。” 她再看女儿一眼,努力笑道,“不過走前,我可听你的话,把那对耳坠子给三太太送去了。我想着此时三老爷只怕也在家,就沒进她的院,只悄悄在外头把东西给了看门的小丫头,然后把你教娘的那些话說了。等那小丫头出来,便說三太太叫我明儿還接着去。显见得,是沒事了。” 看她故作轻松的样子,施大娘张了张嘴,却是再沒把话說出口。 明儿腊月二十三,就开始過小年了。按照一般的惯例,蕙娘這样去给人打短工的就应该领個红包放假了。可眼下三太太這么說,分明是整個年都要蕙娘去欧阳家帮忙,受這個累了。 见二老沉默着心酸的样子,蕙娘尽力又笑了笑,“好了,我今儿可累坏了,不跟你们說了。念福,過来扶娘回去睡觉,你们自吃吧,我在欧阳家吃過,就不必了。” 可這脸色青白的样子,哪裡象吃過饭了?怕是一天都沒喝上一口热汤吧?但女孩沒說话,弯下腰,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瘫软的娘亲扶起来,把她搀回了房。 可留下的两老又如何看不出内情?对视一眼,相顾泪流。 回了房,蕙娘再沒力气伪装,脸上的疲态尽显无疑,“念福啊,给娘把衣裳脱一脱,娘真是动不了了。” 女孩忍着泪,带着浓浓的鼻音应了,先伺候着蕙娘躺下,再去厨房,在早熬好的红糖姜汤裡冲了两個鸡蛋,再拌点面粉,做成一碗甜辣疙瘩汤端了来喂她。 蕙娘已经累得连眼睛都打不开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只是机械的不停吞咽,可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却看得女孩愈发心酸。 等她吃完,女孩又打来热水给蕙娘擦身,直到把她冰冷的身子擦热乎了,女孩才放心的把屋裡的火盆烧旺,让娘好睡。 转头再来伺候姥姥姥爷吃饭,并不住宽慰老两口,让他们别太担心。等到一家子都睡下了,女孩才闩门熄灯,抱着被子和蕙娘睡在一处,尽力给她多一点温暖。 雪下到半夜,也就停了。可等到清早女孩醒来,却见蕙娘两颊潮红的躺在那儿,手一摸,额上滚烫,显见得昨儿自己虽做了那么些预防,却還是寒气入体,发烧了。 女孩立即跳下床,开门就要去請大夫,可蕙娘却也醒了,怎么也不肯放她出去,“這样冷的天,不许出去!娘沒事,回头干点活,发身汗就好了。” 见她還要去欧阳家,施大娘急得在隔壁就喊,“蕙娘啊,你都病成這样還做的什么工?算啦!家裡還有点吃的,不行就把你新做的棉衣当掉,先把你的病瞧了再說。回头娘就是去讨饭,也不能叫你们娘俩饿着!” “說什么胡话?咱们可以舍去這张老脸,你让孩子怎么办?”施老爹的话,让施大娘哑然了。 是啊,他们可以不顾脸面的去讨饭,可外孙女都订了亲了,還是城中的富户,难道能让她有一对做叫花子的姥姥姥爷? 只听施老爹又道,“念福,你還是去找李大娘,把咱家這房子卖了吧。虽說這屋子烧了不值钱,可這块地還是能值几個钱的。让人家行行好,容咱们過了這個冬天就搬。” 女孩霍地站了起来,“姥姥姥爷,你们别急,我有办法。娘,你只管安心躺着,欧阳家那儿,我去說!” “你這孩子,要干什么……”蕙娘還想硬撑着爬起来,可刚一抬头,只觉头似有千斤重,眼前发黑,一下又倒了下去,都沒看清,女儿单薄的小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外。 时候不长,隔壁的李大娘就带着大孙女,十二岁的红玉過来了,“你们一家子都别急了,才念福到我家,把事情都說了。我让孩子他爹领着念福去欧阳家,回头再請個大夫来。红玉就留在這儿,有什么事,你们叫她就行。红玉,快去厨房把早饭做了。” 事情已经這样了,施家三口也沒了法子,只盼着外孙女能够去欧阳家請上几天假就好。可沒想到,等到李大叔领着大夫回来时,却告诉他们,“你家念福說,愿意顶替她娘在那儿干活,欧阳家便把她留下了。” 蕙娘一听,惊得非同小可。那欧阳家的活岂是這么好干的?她当即就要掀被起来,大夫见状怒道,“你這是不要命了嗎?若是不要命的话,那也不用請我来瞧了!” 李大叔忙把蕙娘拦下,“你听我說完,你家念福机灵着呢。她跟人說,她年纪小,干不了什么精细活,也就是生火還可以,也不知怎地,就把人家给說通了。我看生火這活不累,又冻不着,才放心离开。走前她還让我告诉你们,别担心她,她会照顾好自己。只是蕙娘你可一定要听大夫的话,好生吃药。否则你让她一個不见了爹,又沒娘的孩子可怎么办?” 最后一句,狠狠戳中了蕙娘的心。 再不反抗的躺下,让大夫把脉开药,满心只盼着一副下去就能好起来,可心裡更加记挂在欧阳家的女儿。自己這么一把年纪都吃了恁大個亏,她那么小小年纪,能应付得来嗎? 完本作品:[bookid2403377,bookname《庆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