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餐 第45节 作者:未知 恍然间,像是回到了20世纪80年代。 這种奇特的感觉让夏皎在门口愣了几秒,才跨步进门,唐先生客气地泡了茶,用的也是很有年代感的那种小瓷杯。 高婵年纪小一些,沒有夏皎這样强的适应能力,有点胆怯。现在的時間還早,阳光也不好,到处都拉着窗帘,乍一看這房间,還真是透着一股怪异。 高婵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迈步,她怀中抱着大束的洁白百合,今日的花主色调就是白色,以及象征着百年好合的白百合。這些本来是极为圣洁干净的象征,此时此刻,在這房间中却有些奇特的基调,唐先生摘下眼镜,他仿佛明白高婵在犹豫什么,简短地解释:“唐女士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记忆混乱……這些东西,都是按照她记忆中的场景布置。” 高婵:“啊?” 两個人将花搬进来,唐先生請她们坐下来喝茶,夏皎摇头拒绝,示意他看時間:“我們想尽快为唐女士布置好花朵。” 花店提供的花艺特订展示服务价格高昂,高婵和夏皎简单讨论了一下布局后就开始着手行动,按照敲定的设计方案来布置花朵,洁白的鲜切百合,小花茉莉,勿忘我,白玫瑰、绿蔷薇……這些大多是白色和绿色调的植物慢慢地在房间中分布,夏皎也看到了桌上挂着的结婚照——老旧黑白影像,是骑马的年轻女性和负责牵马的男性。 那女性分明是年轻时候的唐女士,而男性则是陌生的脸。 “唐女士是我的养母,”唐先生主动說,“郑先生,也就是我的养父,是她的丈夫。” 高婵咦了一声,转脸看夏皎,面面相觑。 “我本来不想說這件事情,但……我想,等会儿唐女士醒来的时候,或许需要你们暂时配合一下,”唐先生犹豫着开口,“事实上,唐女士的伴侣,也就是郑先生已经去世了。” 這件事在夏皎的意料之中,她避开這张美丽的相片,在周围轻轻放了洁白的百合。 她留意到相片右下角有钢笔小字。 爱妻婉淑,摄于1979年7月20日。 后面還有句话。 唐先生說:“唐女士年纪大了,患了病,她的记忆始终停在郑先生去世的這段時間,也就是结婚纪念日。” 說到這裡,唐先生停了一下:“7月28日,农历七月初五,是唐女士的生日,也是郑先生過世的日子。” 這個時間。 夏皎盯着相框上的日期,片刻后,转身,看向唐先生。 她確認:“唐山?” “是的,”唐先生說,“郑先生在那场地震中過世。” 高婵听清楚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她的手一抖,一朵白色的玫瑰花掉在地上,花朵撞到老旧风格的花砖上,摔掉一片花瓣。 柔柔的玫瑰香。 卧室中的白发老人,嗅到淡淡玫瑰香气。 唐婉淑从睡梦中醒来。 她做了一個很长很长的噩梦,噩梦裡面,梦到屋顶突然塌陷,地板动荡,梦见泥呀瓦呀砖石全都掉了下来,砸向她。 唐婉淑吓得哭起来。 她一直是家裡的掌上明珠,父母都能干,她从小到大沒吃過一点儿苦,工作也是最好的,能上学认字算数,上完学后直接分配坐办公室当会计,算盘珠子打得比谁都快,数字算得比谁都准。 非要說受什么委屈的话,就是追着嫁给了厂裡沉默的那個大高個。 委屈都是那個大高個给她的。 大高個有個好听的名字,叫郑韫卿,是他爷爷取的。 唐婉淑当然知道对方穷,往上数几代還很糟糕的“成分不好”。但這样并不妨碍唐婉淑喜歡他,要嫁给他,谁让他长得好看呢。 可是丈夫很冷淡,他从来都不会对唐婉淑說“我爱你”,不会给她讲那些甜甜蜜蜜的情话,很少和她聊天,不会和她一起看露天放映,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喜歡她。 结婚三年,唐婉淑被他气哭過好几次,好几次闹着回娘家,他也不阻拦。只是等她過去住一晚,他就沉默着骑自行车去接她回来。 唐婉淑每次生他气,和家裡人赌咒发誓說肯定不回去,但一看到郑韫卿露面,立刻又欢欢喜喜地收拾包裹、跳上他的自行车。 他连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說,就像一块木头,又硬又笨,不开窍,唯一和浪漫沾点边的,也就只是会在结婚纪念日给她带花。 可也就是這块木头,在深夜中,在动荡混乱裡,在石头砸下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翻身過来,将她护在身下,抱紧她。 唐婉淑敢打赌,新婚夜对方都沒有抱這么紧。 噩梦是倾塌的黑夜,是摇晃破裂的房子,是被泥沙石呛到不停大声咳的唐婉淑。 她哭得稀裡哗啦,反复念着他的名字:“郑韫卿,我們房子是不是塌了呀?” 郑韫卿說:“沒事,房子塌了有個高的顶着。” 唐婉淑說:“你在骂我個子矮。” “我沒有,”郑韫卿說,顿了顿,他又說,“就是你的脾气,得改一改,以后要吃亏的。” 唐婉淑要被突然的震荡吓哭了,她抽抽噎噎:“我都快吓死了你還在教训我,你就是不喜歡我。” 她好像听到郑韫卿叹气,又好像沒有。 他沒有說喜歡不喜歡,只是低下头,轻轻地用唇蹭唐婉淑的脸。其实都是泥土,唐婉淑爱美,不肯让他亲,对方就亲了個空。 唐婉淑后面意识到是地震,天上又开始下雨,她又冷又怕,泥水往下,时不时還会震荡,但沒事,郑韫卿和她聊天,和她說肯定会有人過来的,要相信国家。郑韫卿不让她睡觉,和她說会有人過来发现他们的,不過在那之前,唐婉淑不能睡着,因为睡着的话可能就要被人发现她丑丑的样子…… 爱美的唐婉淑坚持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丈夫有這么多话,他们今天聊了好多,比之前一周聊得都要久。唐婉淑都要担心他這次把一辈子的话說完了,她打起精神,就算很困,也要撑着和郑韫卿聊天,但是对方声音却越来越低。 “沒事,”郑韫卿說,“個子高的撑久了,有一点累。” 唐婉淑问:“那你要不要放松一下?我抱抱你。” 其实唐婉淑沒办法抱对方,她的手被卡住,动不了。 好冷啊,可是郑韫卿是暖和的。 她又感觉可以忍受在泥水砖瓦裡了。 郑韫卿說:“我累了,先睡会儿,你帮我听着,有人来了,你叫我,好嗎?” 唐婉淑說:“好。” 郑韫卿又說:“以后脾气别這么倔,要吃大亏。少和工友吵架,大家也都不容易……别去郑二家吃包子了,他们家用的馅儿不好……” 唐婉淑最不喜歡听他唠叨:“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快睡吧。” 郑韫卿說:“唐婉淑,我娶你的时候其实特高兴。” 唐婉淑别别扭扭:“谁稀罕。” 她觉着自己好像疯掉了,在這么脏的泥水裡泡着,她居然感觉到有点开心。 真奇怪。 郑韫卿:“那我先睡了。” “睡吧睡吧,”唐婉淑催促他,“等来人了,我叫你。” …… 白发苍苍的唐婉淑从梦中睁开眼睛。 光亮乍现,噩梦消散。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熟悉的碎花床单,熟悉的米白色针钩吊帘,就是身边沒有熟悉的人。 唐婉淑下了床,她看不见自己长满皱纹的手,只是凭借着记忆推开门:“卿卿?” 郑韫卿不在,唐婉淑看到满屋子的花,還有三個陌生人。 一個瘦高個男人,俩小姑娘。 唐婉淑有些惊慌,手扒着门框:“你们是谁?”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大声叫:“卿卿!郑韫卿!” 沒有郑韫卿。 郑韫卿留在噩梦的地震中,骨头被石头压断,体内脏器多处出血,慢慢死去。 夏皎站起来。 她說:“唐女士,我們是送花的。” “送花?送什么花?”唐女士不解地看着他们,“谁让你们进来的?” 唐先生从口袋中取出一個老旧证件,是一封信,他說:“我是郑韫卿同志的工友,他今天在厂裡加班,让我回来和你說一声——這花呢,是郑韫卿买的,想让您高兴……” 唐女士低头看信,仔细描摹着上面熟悉的字迹。 這封信看得太久,纸张早就泛黄,有些地方已经不清晰了。 她抬头,有些局促、又有些尴尬地问:“啊,那你们先坐下,我给你们倒茶……” 夏皎和高婵客气地說着不用,她们已经送完花,唐先生也签了確認单,付了钱,要准备离开了。 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唐女士很喜歡這些花,她难得对两人說了声谢谢,四下看了看,又问:“韫卿呢?” 夏皎微笑着說:“他很快就回来了。” 唐女士懵懵懂懂点头,唐先生细声慢语地請她去沙发上坐下。夏皎和高婵悄悄离开,出门时,仍能听到房间内,唐女士问:“韫卿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唐先生說:“等您吃了早饭就回来了。” 唐女士像個小孩子,又问:“我吃了早饭他就来呀?” 夏皎关上门。 她想起刚才在照片看到的那行小字。 爱妻婉淑。 死生契阔。 - 八月末的太阳毒辣,哪怕到了下班時間仍旧同样照人眼睛。 下班途中,温崇月顺手买了一份糖粥——夏皎爱吃甜,不過女孩子嘛,爱吃甜也不是什么糟糕的坏毛病。 卖糖粥的是对老夫妻,老奶奶還教着小孩子唱苏州的老旧童谣:“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 温崇月看着那小孩,笑着递了一块巧克力,小孩子怕生,怯怯懦懦的,直到老奶奶同意了,他才接過去。 温崇月笑着问:“多大了?” 小孩子拨开巧克力纸,說:“八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