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赐教 作者:董南乡 “陈公子這话何意?”刘大夫神色凛然,目光狠戾,盯着陈璟。 陈璟說,惜文姑娘是第一次吃了药,才开始狂。而那些药,是刘大夫开的。這若是传出去,刘大夫以后在望县杏林界怎么立足? 孩子不懂事,有时候挺头疼的。 若是和孩子计较,旁人要說刘大夫沒肚量;若是不计较,這孩子的话又太過于诛心,诋毁了刘大夫的名声。 思前想后,刘大夫觉得声誉要紧。特别是婉娘投過来的眼神,满是责怪,让刘大夫怒火中烧。 婉娘這是相信了陈璟的话。 果然,女子和小人最难相与! 故而刘大夫面容肃穆盯着陈璟,想从气势想吓倒陈璟。 “哦,原是你开的方子?”陈璟道。 刘大夫袖底的拳头,攥了又攥。 忍住一口气,不要被這個毛孩子激怒,把话說清楚再火,刘大夫暗暗对自己道。 深吸一口气,刘大夫语气平和了几分:“的确是老夫开的方子。惜文姑娘风寒热,又恰逢汛期,老夫用了那‘辛温香燥散’。 外感寒邪,内伤湿滞,胸闷懒怠,又值汛期,故用辛温香燥散,驱寒散热,顺气宽中,健脾化湿,从而治愈寒邪。請问陈公子如何将惜文姑娘谵语狂躁,推到老夫那药的头上?” 他這话,不仅仅是对陈璟和婉娘說,更是对在场诸位大夫說的。 姑娘家在月经期,是不能受凉的。 惜文风寒热,因为汛期,不能直接用寒凉的药来散热,只得用這辛温香燥散。通過化内湿,通络顺气,让病家自身营卫充足,从而治愈好风寒。 当时,惜文姑娘吃了五日這药,烧就退了的。 只是沒過两天,突然狂谵语。 這怎么能赖到刘大夫头上? “......用药是不错的。”有大夫替刘大夫帮腔。 “女子汛期又染风寒,這是最妥善的治疗方法。否则,非要用寒凉之药,女子又如何承受得起?年轻人,莫要乱语。” 年轻的男孩子,哪裡知道妇人的忌讳? 這孩子只怕连汛期是怎么回事都不太清楚吧? “咱们稍后再辩,我這诊断尚未结束呢。”陈璟笑笑。 他之前那番话,道出惜文的旧病例,不過是想让婉娘相信他,让他继续诊脉。 现在看来,婉娘是信了,還把诸位大夫都给激怒了。估计他不想诊,诸位大夫和婉娘也不答应。 “那陈公子請!”刘大夫声音一提,怒气着实忍耐不住。 刘大夫說了半天,陈璟半句沒接,让刘大夫愤怒。 他觉得陈璟轻视他。 這是狂妄,這是不敬前辈! 谁的话多,谁就落了下乘。刘大夫感觉很糟糕,似乎被個年轻人耍了!他沒等婉娘开口,抢先回答陈璟。 “陈公子請。”婉娘也道。 陈璟点点头,继续往惜文胸肋处按了按,然后问惜文:“疼嗎?” 惜文睁大了双目,清湛眼眸溢光流彩,转了下,然后轻轻摇头。 她的脸红透了。 她的胸肋处并不疼。陈璟按得有点用力,但是不疼。 陈璟见她這般配合,就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话,不仅仅婉娘相信了他,连惜文也折服,愿意配合他的诊断。 這是好事。愿意相信大夫,心裡就等于有了個信仰,這病也能好得快。 然后,陈璟又按了下惜文的下腹处,又问她:“疼不疼?” 這次,惜文点点头。 惜文不能言语,但是這些沒有作,脑袋還是清楚的。這种情况来看,還是不错的。 脉洪且滑,但不迟;苔色干黄尖绛;腹胀拒按,但胸肋无下满之症。 陈璟颔,心裡已经有数,笑着对惜文道:“姑娘无需忧心,一点小疾,吃药很快便能痊愈。今日是聚诊辩证,還請其他大夫给姑娘切脉,姑娘担待。” 惜文轻阖眸子,有点难堪,沒有搭理陈璟。 陈璟就从小杌子上起身,把位置让给其他大夫。 经過這么一闹,除了龚至离和孟燕居請来的那位大夫,剩下的五位大夫,对陈璟都有点意见。 這么不懂事,应该好好教训他。 德高望重的倪大夫不再谦虚。等陈璟起身,他就坐下来,也给惜文姑娘诊脉。 七位大夫轮完,惜文颇感疲惫。 婉娘請大夫们到东次间說话。 众人跟着婉娘,从惜文的卧房出来,到二楼的东次间,辩证病情。 “惜文姑娘這症,病在足少阳。”刘大夫最先开口。他情绪已经平复了些,但愤怒未泄,语气仍有几分僵硬。 中医裡的足少阳经,是指胆经。 刘大夫說惜文的病,是因为胆出了問題。 “......胆之穴皆络于脑。胆之邪火,上攻于脑,致使脑之气血不足,故而狂谵语。”刘大夫說罢,冷冷瞥了眼陈璟。 他对自己的诊断非常有信心。 诸位大夫都微微沉吟。 刘大夫的话裡,透出两個意思:其一,惜文的病,乃是大热有火,胆生火,攻于脑,這从脉象上已经证实。惜文的脉象,就是洪滑且数,這是内火炙盛,众位大夫都切出来了;再者,惜文气血不足。 這两点,毋庸置疑。 所以,刘大夫的话,非常有說服力。 其中几位医术稍微差点的大夫,顿时心裡就沒了主见,相信了刘大夫的话。 “刘兄所言甚是......”有大夫当即就认同了刘大夫的论证。 “刘师独具匠心,我等就无法如此准确诊断......”有人巴结。 其他人却都沒有开口,只是看了眼倪大夫。 因为刘大夫的诊断,說服力很强,其他人沒有把握推翻他的,心裡仔细一想,也觉得刘大夫的诊断正确,就不好再提出异议,只得都看着倪大夫。 倪大夫德高望重,也许他還有其他高见。 “......老朽也觉得,姑娘的病症,乃是肝胆湿热蕴遏,导致气火內郁,神明失司,才会狂神情昏聩。先投‘龙胆泻肝汤’治其标,再去湿热化痰,姑娘這病就能慢慢痊愈。”倪大夫慢條斯理說道。 倪大夫心裡,并不是像刘大夫那样有十足的把握。 惜文的病,症状看上去很简单的。 刘大夫的论证也沒有错。 假如真的是病在胆,刘大夫的药早就治好了惜文的。 倪大夫却听闻,刘大夫治了七八日都不见效,反而是惜文姑娘的病越来越重。所以,未必就是胆有問題。龙胆泻肝汤也不一定有奇效。 這病若是容易治,今日也不会聚集這么多郎中论证了。 倪大夫最有声望。虽然他年纪大了,医术也很好,可并不是意味着他每种病都见過。像惜文這种情况,倪大夫从医三十余年,還是头一次碰到。 越有本事的人,心裡越是谦和。 所以,倪大夫不似刘大夫那般狂妄。 他的确沒底。 碰到沒见過的病,任谁都会怀疑自己。 倪大夫有点后悔,今天不该收了孙少爷三十两银子,就来凑這個热闹。這是他沒有见過的病,他怕治坏了砸招牌。 “......以余拙见,怕是热入血室。”一直沒有开口的龚至离突然道。 在场的大夫,除了刘大夫和倪大夫,都不是望县本地的。但是他们属于两浙路的郎中,都有点名气,在药市偶然也碰到過的,彼此就算不了解,也知道对方底细。 只有龚至离,和這些大夫不熟悉。 龚至离不是两浙路的人。他曾经在京城做個大夫,想考太医院未遂,折腾了几年。而后,他两個小舅子相继去世,丈人家成了绝户,龚至离就携妻儿回到明州,入赘丈人家,继承家产。 他是京裡来的,医术又不错。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所以本地的权贵都信他。龚至离也心高气傲,不愿意和本地赤脚大夫多打交道。 故而,他和众人都不熟。 龚至离這话一說出来,大家又是微微一愣。 热入血室,是因为经期来潮时,血室空虚,外感的热邪趁机而入。 气氛猛然就一沉。 诸位大夫大约第一次经历這种辩诊。 每個人的观点都正确,却偏偏重点各不相同。 到底哪個才对? 他们自己心裡都沒底。 所以,少不得就要争吵了。 有两位大夫认同刘大夫的诊断,同意病在足少阳,乃是病在胆经;有两位大夫同意倪大夫的论证,病在肝胆,需要化痰开窍;而龚至离的观点,只有他自己赞同。 大家吵成了一团。 婉娘看着,实在头疼。 而一旁的陈璟,居然被他们无视了。 刘大夫跟倪大夫、龚至离争论半晌之后,才看到這個令他讨厌的小伙子,在看好戏般,认真瞧着他们,顿时就火冒三丈。 “陈公子,你方才诊脉,最是用心,难道有什么高见不成?”刘大夫语带讥讽,问陈璟。 方才陈璟对惜文姑娘又摸又捏的,简直有辱斯文。 现在,他反而不說话,难道是沒主意? 沒主意還那么占人家惜文姑娘的便宜,简直下作! “沒什么高见。我只是在听你们怎么說,好反驳你们呐。”陈璟道。 他說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沒有半分轻浮。 他不是在调笑刘大夫,他只是实话实說,神态敦厚。 认真听对方說话,好抓住对方话裡的漏洞,然后加以反驳,這是辩证的技巧。 可是年轻人,你不用這么直接說出来吧? 刘大夫一時間又好气又好笑。 “陈公子請,反驳反驳吾等,让吾等也长长见识。”有位大夫明显会错了陈璟的意思,以为陈璟在实打实的讽刺他们,故而刻薄回敬陈璟。 “那你听好了,你也该长长见识。”陈璟转头对說话的大夫道。 他這话說得依旧理所当然。 辩证嘛,教教不会的人,這是陈璟的本职。他肯把自己的知识拿出来分享,這是他的无私。這并不是小瞧对方,更不是彰显自己,也不是恩惠别人,仅仅是大夫的义务。 那大夫又会意错了,顿时又羞又怒。 這孩子简直无礼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