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高手 作者:董南乡 陈璟给伯祖父拜寿之后,伯祖父微微笑了一笑,然后就问起陈璟的诊断和用药。 陈璟给三叔用的法子,并非他原创,而是明代《名医类案》裡的一個记载验方。 像三叔那样的暴泄,很难遇到一次。 中医的展,和其他技艺一样,也是慢慢累积。累积不够,有些病就是看不准,這跟医术高低沒有关系。就像登山,沒有一步步的攀爬,是到不了顶峰的。 陈璟所接受的教育,是在前人积累的基础上,所以他等于站在了山峰。而這個时代、整個时代的医学,都在半山腰。 等伯祖父问起用药的原因,虽然他们不通医理,陈璟還是一一解释。 “……三叔那病,就是個肠道失调。 小肠有泌别清浊的功能。人饮食,至肠胃时,小肠将水谷中的‘清’分出来,再由脾脏输布全身,而将‘浊’的部分下注大肠;大肠再将水分吸收,剩下的成了大便,排除体外,水分则渗入膀胱从尿排出。 三叔那暴泄,清浊不分,全部走大肠,故而暴泄不止。我用的车前子,性味甘寒,入肾、膀胱,有利尿的作用。只要小便通利,水湿不走大肠,清浊自分,暴泄就自止了。”陈璟道。 等他說完,屋子裡的几個人都愣了一瞬。 “就這样简单?”陈二老爷错愕。 陈璟用的方法很简单,不通医理的人也明白:他就是用车前子利尿,用利尿来治疗暴泄。 那么可怕的暴泄,几乎要了陈三老爷的病,陈璟只是用利尿的方法……. 這若不是治好了,谁也不会相信這番說辞的。 怪不得治病之前,陈璟一直不解释他的用药,只說先试试。這等解释,沒有事实,是很难叫人信服的。他一旦說出来,大家定然要笑话陈璟大胆狂妄,妄想用這种方法治好暴泄。 偏偏他治好了! 這…… 就算事实摆在面前,陈二老爷都觉得难以置信。 “治病就是這么回事。”陈璟笑笑,“用药如用兵,贵在精而不在多。只要对症,再平淡简单的药也能出奇制胜。” 听到這话,屋子裡又是一静。 一直站着的陈七腿都酸了。但是听到這话,他還是翻了下白眼,心想看把你小子狂妄的。“治病就是那么回事”,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這种傲视医学的态度,真的很欠抽啊! 天下闻名的大夫,才敢這样說话呢! 你陈璟不過偶然运气好,治好了一例,就這般不知天高地厚。 “央及有奇才……”陈大老爷呵呵笑了,赞赏陈璟。他和陈二老爷一样,心裡颇为震撼,对這种方法仍是觉得奇怪。 還真的治好了。 唉,原来治病也有捷径啊。 陈璟這小子,是怎么找到這捷径的? “好了,你们都去吧。”伯祖父最后开口,“外头還有宾客,老大你带着访裡去待客;老二還去三房,看看情况,老三那两個儿子一点用也顶不上,你去坐镇,免得他们妇人孩子的,乱了套。” 被点名的陈大老爷、陈二老爷和陈二陈瑛都道是,转身要走。 陈七就慌了:我呢我呢?不让我走嗎? 他连连给父亲和二哥使眼色。 陈大老爷想說点什么,给老太爷求個情,却被陈二拉了下,阻止了陈大老爷的求饶。 老太爷虽然不管事,却对子弟颇严,最讨厌儿子们护着孙儿。 等几個人出去,老太爷又对陈七道:“末人,你先去西次间稍坐,我還有话问你。” 陈七都要哭了。 什么有话问?您留着单独责骂我吧。 骂完之后,估计又要被禁足了! 他也不敢违逆老太爷,低低道了声是,乖乖去了西次间等候。 松鹤堂的正厅,就只剩下陈璟和陈老太爷。 “央及,你坐下。”老太爷道。 陈璟从进来就一直站着說话。伯祖父和伯父们面前,轮不到陈璟坐着答话。直到众人都散去,老太爷才免了虚礼,让陈璟坐下。 “是。”陈璟就依言,坐在了方才二伯坐的位置上。 老太爷已经八十,偏瘦,鬓角花白如雪染。他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看上去比他实际年纪小十来岁。 别說古代,就是后世医学那么达,在八十岁能有這等健朗,也是非常难得。 比如大伯父,今年六十二,看着還不如老太爷有精神。 老太爷眸光炯炯。 顿了顿,老太爷才說:“央及学了医术!是哪位高人指点的?”他的语气非常肯定。 旁人可能以为陈璟是运气好,或者碰巧治好了陈三老爷,老太爷却不這么认为。 活了八十岁,治下這份庞大家业,老太爷的眼光依旧不失年轻时的精明犀利。就像陈璟所言,用药贵在精而不在多。能這么精准对症用药,用药又這般平淡无奇,陈璟的医术,远远高于世人的想象。 炉火纯青的医术,才能做到化简单为神奇。 這等高医术,不应该出现在陈璟這样十六岁的年轻人身上。 “并沒有人指点。”陈璟道,“家裡有几本医书,《黄帝内经》《难经》《金匮要略》等,都是兄长买的。念书累了,我也会读来消遣,一来二去,就记得個滚瓜烂熟。” 七弯巷那边有医书,這個陈老太爷知晓。 陈璟的先父母身体很不好。 他先父一开始還算不错的,而后竟倏然消瘦,后来就慢慢靠药罐养着。陈璟的母亲,一连生了七個孩子,却只养活了陈璟和他哥哥陈璋,足见他母亲自身是有大問題的。 父母双双卧床的那些日子,陈璟的大哥陈璋心裡也烦躁。大夫說话,时常沒個准,陈璋自负聪明過人,就花钱买了药书,自己在家裡研读,想自己来医治父母。 可最后,陈璋還沒有读出個名堂,他父母就去世了。 父母去世之后,陈璋放下了学医這條路,安心读书,次年就中举。 陈璋是陈氏玉字辈子弟中,最为杰出的。无奈他生在七弯巷,若是生在旌忠巷,沒有家裡那些琐事烦心,只怕进学更早。 而陈璟說,他随便看看药书,就能背熟,应该不是假话,从他這次出手治病就可以看出。 难道這孩子,比他兄长更有天赋? 怎么听闻从陈璟有点呆头呆脑,不及他哥哥半分聪慧呢? 陈老太爷自诩看人目光精准,却也看不出来陈璟话裡的真假。這孩子一派淡然,被陈七刁难不愤怒、治好了老三也不自夸,好似只是做了件随手之事,沒有半点假装。 這份荣辱不惊,让见多识广的陈老太爷心裡纳罕。 “……原来央及是自学成才。”陈老太爷笑了笑,然后又微露严肃,“学医,算個出身,到底不如读书。自从科举這一制开立一百三十余年,咱们望县,总共出了五十名秀才,二十一名举人,三名进士,算得上声名显赫的。” 一百三十余年前,才有科举…… 那這是唐朝嗎? 陈璟心裡,微微起了点涟漪。 而后,這点涟漪又快消去。夏氏梁国,夏氏梁国,這個时空在歷史上不存在,为什么非要套进自己熟知的歷史裡去? 他无奈在心底笑了笑。 科举制有了一百三十多年,整個望县出了三名进士,二十一名举人,這的确是高产! 要知道,每三年一次的春闱,总共才录取进士五十人。那是全国的参考人数。 望县這個小地方,一百多年能出三位,实属难得。 至于那二十一名举人,其中就有陈璟的哥哥陈璋。 陈璋是陈氏這几百年来,第三個举人。 足见,這科举有多难啊? 偏偏,如此难,大家還趋之若鹜。 陈老太爷现在說這些,陈璟都能预料到,他接下来要劝陈璟不要走歪路,读书才是正道。 果然,陈璟心裡想着,陈老太爷已经开口:“你哥哥是陈氏這一百三十余年裡,第三位举人。你是個聪颖過人的孩子,也该好好念书,走科考這條路。像医者,虽能救人性命,却也只是奇技淫巧,万事不由己……” 這话,算是谆谆教诲。 他沒有多提陈璟哥哥现在的下落。 大概,陈家也不愿意相信陈璟的哥哥去世。陈家還指望這举人能中個进士,给家族添增光彩呢。 陈璟沒有当面反驳老太爷。早已分了家,旌忠巷也管不到七弯巷,陈璟念书還是学医,老太爷能建议,不能管束。 所以,陈璟恭从道:“是,孙儿谨记。” 老太爷就很高兴。然后他又道:“……今早你大伯拿了礼单我给瞧,你嫂子送的那扇屏风,价值不菲。你哥哥不在家,你们也该处处节省,不该如此破费的。” “這是我們的心意,伯祖父的寿诞,我們還只怕送得寒酸了。”陈璟道。 陈老太爷又笑笑。 他沒有說帮助陈璟一家人的话。 陈家合族都知道,陈璋娶的那位李氏,最是争强好胜,不肯受人半点恩惠。早就听闻他们日子拮据,结果老太爷的寿宴,李氏送的礼都快赶上大房的了,特别贵重。 那等心高气傲的女人,不能主动去說帮助她,否则就是轻看了她。 “知道你们孝顺。”老太爷道,“时辰也不早,你還沒有吃饭。去前头吃了饭,早点回去,免你嫂子挂念。” 陈璟道是。 他从松鹤堂出来,去了趟三房。 三叔已经醒了,精神仍是不好。 拉了那么久,三叔整個人都虚空了。 那碗车前子汤用下去之后,解了两次小便,却已经不拉了。三房众人见陈璟又折身回来,三婶、四嫂、几位堂妹堂兄堂弟等,少不得客气一番。 “煮了车前子就米汤,搁在三叔床前,什么时候渴了就当水喝。今天就别吃东西了,明早起来,煮点米粥,再煮点蔬菜汤。三叔已经好几日沒有吃东西,蔬菜汤升胃气,让肠胃能正常运转。吃一两天米粥和蔬菜汤,就可以正常吃饭了,别太油腻,吃些清淡的。”陈璟一一交代。 三房的人听了,认真记下。 然后,四堂兄去抓药了。 “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央及說說话儿。”三叔有气无力,强打起精神。 众女眷就纷纷退出去。 “且卷,你去大厨房,要份饭菜。你央及哥還沒有用膳。”三叔又对他的第二個儿子說道。 他的第二子,在陈氏大族裡排行第九,名玮,字且卷,今年十三岁。 陈九听了,恭敬道是,转身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陈璟和三叔的时候,三叔半坐在床上,声音虚弱无力气:“央及,今日多谢你……” 陈璟笑笑,道:“要不是三叔相信我,我再好的本事也无计可施。三叔不必谢我,原是一家人,岂有见死不救的?” 三叔欣慰点点头。 他是认定陈璟有大才的,从下棋就可以看得出来,這孩子将来非池中之物。特别是陈璟這份少年老成,简直叫人咋舌。 陈三老爷快五十的人,都不能如此淡然。 他单独留下陈璟,并非单单道谢。 “今天末人闹得過分,我虽连爬起来說句话的力气都沒有,却听得清楚。”三叔叹了口气,“你二伯在场,也沒管,你别怪他。你二伯是庶子,素来谨小慎微,不敢多走一步,怕得罪人。等我好了,末人那小子跑不了,三叔替你讨回公道。” 陈璟沒想到三叔是单独說些句话。 他笑笑,道:“三叔,您安心养病吧。七哥只是被宠坏了的孩子,我哪裡跟他一般见识?” 正說着,陈九端了饭菜来。 陈璟就在三房這边用了膳,然后找到了他的侄儿陈文恭,一起回了七弯巷。 他嫂子问他,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陈璟沒提今天看病的事,只是简单把三叔生病之事說了下。 松鹤堂那边,陈璟走后,陈老太爷把陈七叫进来,问他:“今天在三房,你做了什么好事?” 老太爷语气清冷。 陈七心裡就打颤。 他色厉内荏,对下人和兄弟们凶狠,却不敢在老太爷跟前嚣张半分。被老爷子一說,心裡就怯了大半,嚅嗫道:“……沒……沒做什么。他们……他们不相信央及,孙儿還帮着說话了。” “呵!”老爷子冷笑了下,“你们兄友弟恭,這很好,我也放心了。” 用這种冷嘲的语气,說赞赏的话,叫陈七毛骨悚然。陈七知道老爷子在說反话。 “往日总教导你要和睦兄弟,如今总算有了出息,听进去了。”老太爷继续道,“既這么有出息,不能总荒废了你。从明日起,你就跟着我念书,住在松鹤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