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陌家村 作者:云芨 东方泛起鱼肚白,公鸡一声啼叫开始了农庄生活的一天。 家家户户从睡梦中醒来,女人们开始烧水做饭,男人们或是挑水,或是整理农具,准备吃過饭开始一天的劳作。 這是晋国连城属下的一個村子,全村三四百口人,只有一個姓,属于一個家族,因此,這個村子就以他们的姓为名,唤作陌家村。 村的东头,零星地分布着几個屋子,其中一间单门院的砖房在這些土房之间十分显眼。說它显眼,是因为它的原料明显比其他房屋好得多,房顶瓦片厚实,墙砖齐整,一看就知道不是乡人土法所烧,院墙也不像其他土房是随便几根树枝藤條做成的蓠芭,而是细致的竹條编成。但它又比其他房子都要破败,房顶碎瓦无人收拾,院墙碎了一片,院中菜地零乱。 此时,房门打开,一個扎着小辫面色腊黄的小姑娘走出来。她约摸六七岁的年纪,身量十分瘦小,面有菜色,衣衫陈旧,不過,全身上下倒是十分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衫也十分干净。 只见她先拉起了鸡笼,把鸡赶出来,随后走到位于偏屋的厨房,开了门,就着冷水洗脸。洗脸嗽口后,她挽起袖子量了把米洗净,又搬了张小凳到灶边,站在凳上将米下到大锅,开始烧火。 连城位于晋国之南,气候温和,十分适合种植水稻,因此烧火都用稻杆。也幸好如此,否则這個年纪的女娃儿,哪裡能劈得动柴。 過不多久,主房的门传来响动,一個面色苍白的妇人走进厨房。 正在烧火的小姑娘连忙跳起来:“娘,你怎么起来了?再去休息一会儿,饭马上就好了。” 妇人露出笑容,摸了摸她的头:“天歌,這些事娘来做,你去玩吧。” “不行,”小姑娘坚持,把她往房裡拉,“娘,你不能吹风,這些事我可以做。” “這不過是小事……” “小事我来做就好,娘,你還想晕倒让我担心嗎?” 妇人被這句话堵住了。 小姑娘又說:“娘,你就好好休息吧,等你好了,我就不要做這些了。” 话裡的娇憨令妇人露出笑容,却又夹杂着苦意,语气便软了下来:“好,娘会尽快好起来,以后不让天歌受苦了。” 东方露出红光,粥也散发出了米香。小姑娘就着小板凳,小心翼翼地舀了两碗,又到屋角坛子裡捞了些腌菜,一一捧到主房去。 寡淡的清粥腌菜,沒有多余菜色,一個是病人,一個是小孩,难怪二人脸上沒有丝毫红润。妇人看着女儿,露出心疼之色,小姑娘沒有看见,只埋头喝粥。 吃過了早饭,妇人将女儿又打理了一番,才取下墙上挂着的布包,挂到她肩上,嘱咐:“去了学堂,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 “嗯,我去学堂了。” 日头渐起,小姑娘踩着一路的露水,往村西祠堂而去,路上不时有男孩儿奔跑嘻闹。 看到她走在路上,有個七八岁的男孩偷偷地跟在后面,忽然窜上去,一把揪住她的辫子一扯,哈哈大笑:“陌天歌,你的辫子真丑,你還是剃光头吧。”說完,又一溜烟跑完了。 被扯了辫子的陌天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把头绳還我!” 那孩子却挤眉弄眼地做鬼脸:“還你?为什么要還你啊?有本事你来抢啊,来抢啊!” 小孩子哪受得了這挑衅,陌天歌将辫子一甩就往那孩子那裡追去。 “哈哈,真笨,我在這呢!”這男孩身形十分灵活,又十分壮实,哪裡是她這瘦弱身板可比,每每一折身就把她甩开,把她气得七窍生烟。 不一会儿,陌天歌就追得气喘吁吁。正当此时,身后远远传来女孩的声音:“哥,你在干什么?” 听到這声音,二人都停了下来。 一個同样七八岁的女孩跑近,看到陌天歌散乱的辫子,顿时怒目相向:“哥,不许你欺负天歌,把东西還来!” 刚才還凶巴巴的男孩顿时苦着脸:“我只是逗她玩玩。” 那女孩扬起眉,瞪着兄长:“你還說!再不還我就回家告诉爹,說你欺负妹妹。” 男孩脸色更苦了:“她算什么妹妹?又不跟我們住一起。” “我們爷爷天歌也叫爷爷,怎么不是妹妹?你再說我现在就回去告诉爹!” “好啦好啦,给你就是了。”男孩把手上的头绳一塞,连忙先走了。 见他走了,天歌低声道:“天巧,谢谢你。” 陌天巧扬起笑容:“不用谢我,是他不对。喏,這個還你!” 陌天歌接過头绳,胡乱绑了辫子。 “還是我来吧。”陌天巧看她绑得草率,干脆把她辫子解了重编。她比陌天歌高了半個头,不用她蹲下就能顺利地把辫子编好。 编好了辫子,陌天巧从口袋裡小心地掏出一個纸包,打开:“天歌,来吃饼。” 陌天歌接過她递来的东西,是一块地瓜饼。她小声地說:“谢谢。” 她平时是沒有糕点糖果吃的,母亲一直生着病,虽然還到饿肚子的地步,却也沒什么余粮,只有逢年過节,爷爷家买了糖果,才会分到一些。 天巧和她哥哥天俊,是大伯的孩子,天巧对她很好,总是把自己的零食分她吃。 “一起吃吧。” “嗯。” 两人一路吃着,一起往祠堂走去。 陌家的族学,设在村西祠堂,村中一位老秀才是学堂的夫子,在此教导族中孩子念书。既是族学,凡是陌家村的孩子不需要交付学费就可入学。不過,村人世代在地裡刨食,大多只是希望孩子将来认得几個大字,会数会算也就是了。孩子们早上来念過书,下午就去帮家裡干活,只有几個被寄与厚望的孩子才留到下午。 陌天歌两人进了祠堂,屋裡已经坐满了孩子,小的六七岁,大的十三四岁,都是男孩子,只有她们两個是女孩。 世人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陌家族学也是如此,陌家村的女儿,极少有上学堂的,都是晓事起就帮着家裡料理家务,只有家境通达的人家,才将女儿送来识几個字。 陌天巧就是如此。她是陌家族长的嫡系孙辈,因为是长孙女,又与长孙一母同胞,因此家中也高看她一等,不但名字从了兄弟,還一并送了学堂。 她与天歌二人,是這一辈裡惟二两個从辈分取名的。 但,陌天歌的情况却不相同。 陌天歌的母亲,原是族长家的四姑娘,如今人称四娘子。但是她并不是族长夫人所出,而是族长年轻时在外面所生,因此一家子待她十分冷淡,而且,她胎裡带病,常年小病不断,也就越发的受人冷落。 直到十年前,村裡来了一個书生在此借住,见過她几次,不知怎的竟向族长求娶。族长虽不喜爱這個女儿,倒也怕别人不怀好意,便說要他入赘留在村中,谁料這书生也不反对。不久两人就成了亲,在這村中住了下来。 可惜,到了第三年,這书生要出趟远门,却是一去不回。 因为父亲一去不回,她是惟一的血脉,天歌不但姓了陌,名字也是随了辈分,一直当男孩教养。 学堂内吵成一团的时候,裡间传来一声咳声,满屋的孩子立刻安静下来,一個须发半白面色威严的老夫子从裡间走出来。 看到学生们都乖乖坐着,无人吵闹,老夫子满意地点头,从案上取了一卷书,开口道:“昨日的《弟子规第一段都背熟了沒有?” 学堂内更加安静了。這些孩子,只是为了识字而已,哪裡认真会读书,教十個字会一半就不错了。 老夫子皱眉,点名道:“陌天俊,你来背。” 陌天俊连忙站起来,脸却皱成一团,浑沒有刚才欺负陌天歌时的嚣张得意。 只听他期期艾艾地开始背诵:“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老夫子点头:“沒错,继续。” “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出……出必告,反必、必……”念到這裡,他抓耳挠腮地想了一阵,却是怎么也背不出来。 偷偷抬头看夫子的脸色,却见夫子面色严肃,又连忙低下头。 “哼!”夫子冷哼一声,說道,“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怎么就背這么点?” 陌天俊嗫嚅两声,沒敢回答。 “手。” 闻言,陌天俊脸色苦得堪比苦胆,但又不敢违背夫子,只有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 夫子枯瘦的手握着戒尺,拍了他手心一下,陌天俊惊了惊,只有干脆地摊平手,扭過头不看。 戒尺高高抬起,“啪”重重地打在他手心,整個学堂的孩子都不敢出声,生怕下一個是自己。 打了五下后,陌天俊的手心已经红了,夫子收起戒尺:“下一個,陌天威。” “是。”又一個孩子站起来,开始背,“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這個孩子磕磕绊绊的,总算背全了,夫子终于舒了眉头:“回去再背熟,下一個。” 感觉到天巧动来动去的,陌天歌低声问:“天巧,怎么了?” 陌天巧苦了脸,也低声回道:“我也背不熟呢,不知道等下能不能背全。” “赶紧趁现在背背,還来得及。” “說的是。”陌天巧飞快地打开书页,在心裡默诵起来。 “陌天歌。” 陌天歌连忙站起来:“是,夫子。” 她想了想,开始背诵:“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 “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 夫子脸上出现微微的笑意:“好,背得很好,今日你就开始看‘出则弟’吧。” “是,夫子。” 她松了一口气,翻开书本,看下一段。 虽說這些陌家子弟,根本不在乎学得好或坏,老夫子却是十足的书生脾气,对待课业十分严厉,能得到他的赞许,可不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