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目睹苛政
虽說刘和得到了徐、黄二人的投效,但是他很奇怪,自己一句话就能引徐荣、黄忠折腰?人都不傻,如果沒有利益,谁会甘愿相投?——這些事知道就行了,不必說出。他挠了挠头想道:“二人所以答应投效,如我所料不差,八成原因应是因为我宗室的名头,剩下一层是父亲的威望,再一层勉强是自己的才干吧?!哎,有一個世家的出身,果然占莫大的便宜。”
刘和猜的一点不错——最终使徐、黄决定投效的正是他“汉室宗亲”的出身。
东海刘氏乃光武皇帝长子东海王刘强之后,今之刘虞又是持节刺史,位高权重,并且一路以来刘和颇为和善、平易近人,一点都沒有世家子弟的轻佻,又富有学问,文武双全——既有宗室威望,又得到父亲荫蔽,弱冠俊彦,刘和今虽才为别部司马,但前途不可限量。
反過来看徐荣、黄忠,寒门小户的出身,沒后台沒背景,与其苦苦寻找机会,不如就此依附在刘和的這棵大树上。——這也是寒门士子常用的出仕办法,汝南袁氏为何能门生故吏遍天下?故吏,是過去的下吏;门生,便多是主动依附上来的寒门士子了。一旦与世家大族连上关系,不但容易获得名望,并且在诸如孝廉、秀才等等各类的举荐中也容易获得机会;世家因门生众多而势力庞大,门生因依附世家而平步青云,对此二者而言,两全其美。
冀州边界唐县南固乡山阳亭,此处便是陈九的家乡。
這时山阳亭院外有人进来,脚步匆匆,从院外来的是個佐史,在堂外去掉鞋,进来跪拜。這时亭所客堂,刘和与徐荣、黄忠再和乡长、亭长闲聊,了解风土人情。
這会乡长问道:“何事?”
“郡督邮催着要這两個月的鸡和钱了。”
“鸡、钱?”
“按例,本乡每两個月需给邮置四只鸡,千伍钱,本来月中就该给的,只是赶上王君离任、您刚上任,故此拖延至今。督邮所的所长等不及了,這已是第二次派人来催。”
刘和說道:“四只鸡,千伍钱?”
這佐史答道:“贵人、乡长原本按郡中规定,是该每個月都给四只鸡、千伍钱的。本乡的王君做了郡督邮后,照顾乡裡,给咱们乡减成了两個月给一次。”
时人乡裡观念重,叫王君的郡督邮虽然贪墨,但倒也不忘给乡裡“造福”。
那乡长点了点头,說道:“這事儿我知道了。你去写道公文,拿過来,我给你画诺签押,然后去乡佐院中支钱。”
這佐史应了,却不肯走。乡长问道:“怎么?還有何事?”
“何君,這钱给了邮所那边之后,要不要按以前的惯例向乡中征收?”
“部司马,让你见笑了。我也是刚上任沒几天。”乡长对着刘和笑道。
原来這乡长自上任以来,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閱讀往年的简书案牍上,說实话,对乡中日常的工作运转還不太熟悉。他问道:“這钱以前都是从乡中征收的么?”
這佐史理所当然地說道:“那是当然了。咱们只是個乡,又不是县,收来的赋税都交给上边了,平时也沒什么节余,又要维护乡公所,又要维持各种日常开销。让咱们出钱,咱们哪裡有钱呢?”
“县裡知道此事么?”
“最先就是由县裡批准的,到现在十多年了。”
乡长略微沉吟,說道:“既是由县裡批准的,就按此征收罢。”
佐史应了,還不肯走。
刘和开口道:“還有事么?”
可能是因为天气热,佐史擦了擦汗,继而笑嘻嘻地說道:“贵人、何君有所不知啊!往年的惯例都是支一收二。”
“支一收二?”
“也就是向乡民征八只鸡,三千钱。”
刘和心道:“看来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這基层组织...始终存在着监察空白,乡霸、村霸横行。我在太学时,偶尔听学长们议论时政,十句话裡有八句都是‘州郡以下,无不贪放狼藉’。几年前,时任尚书令的桥玄表奏太中大夫盖升在任南阳太守时,受取数亿以上,应免职禁锢,沒收财贿,但是却因盖升于天子有旧恩,不但沒有被罢免,反被升为侍中……父亲听說后,愤慨非常,以为這是亡国之兆。我虽当时口不言說,但对他這個‘判断’却是十分赞成的。上行下效——便连這乡中的斗食小吏也贪婪残民!”
刘和问道:“這‘支一收二’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有十几年了。”
何乡长看了看佐史:“你刚才說這钱是向乡民征收的,但是我忽然想起一事:我在任东山亭长时,为何从不曾有人来征收此钱?”
“三千钱不多,用不着每次都向全乡征收。本乡十二個亭,几十個村,以亭为次,轮换着征。两月一次,一年征收六回,十二亭得两年才能轮换一遍呢。”這佐史见何乡长似有沉吟,笑道,“君任东山亭长时,恩加小民,泽被诸裡,乡民无不称颂,小人对此也有耳闻。今君为乡长,若還心念东山,可以如王督邮一样,等该到东山的时候,给他们免掉就是了。”
刘和瞧了他一眼,心道:“這钱总有一個亭要出,给东山免掉,不是加到别的亭头上去了?這是送恩德呢?還是拉仇恨呢?看他怎么决断?”
何乡长說道,“那也不必。今次该轮到哪個亭了?”
“该汤亭了。”
何乡长這边沉吟了会,那佐史有些不懂了,不就是征收几千钱么?十多年都這样了,有什么可反复斟酌的?
何乡长顿了顿开口說道:“向乡中征钱既是由县裡批准的,這规矩我也不能坏,但是‘支一收二’就不必了。這几年接连疫病,前两年的年景也不好,老百姓都不容易。”
佐史急了,說道:“何君!這是旧例,怎么能变?”
他本是跪坐在地上的,這会儿急得腰往前挺着,屁股都离开了脚后跟,变成了跽坐。
刘和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虽不逾制,是小吏的服饰,但做工精细,腰带上還悬了個玉佩,只观外表就可知价值不菲,心道:“這小吏的一身衣裳装饰也不知有多少是从這‘支一收二’裡来的。”
可何乡长脸上露出笑容,說道,“旧例也不是不能变的。百姓们這几年辛苦,需要休养生息。”
见這佐史還要劝,知他心思,想了一想,为免他纠缠不休,何乡长干脆地說道,“多出来的那四鸡千伍钱,我替他们出了就是。”
“啊?”
佐史不敢置信,张大嘴,眼睛瞪着何乡长。坐在旁边的刘和三人也是惊奇。佐史确定似的追问道:“何君你替他们出?”
“正是,我替他们出。”
佐史的屁股落回到脚后跟上,說道:“何君仁厚,体恤小民,這固然是好事。可是何君,這次你替他们出了钱,下次呢?下次你還替他们出么?”
听到此言,黄忠哼了一声。
刘和心想:這佐史看似是为乡长着想,在提醒乡长“替乡民出钱是无底洞,過了這一次,還有下一次”,实际上是暗含了两层意思在内,一则,“吓唬”他,好让他改变主意。二来,若他不肯改变主意,那么,从此以后,“這千伍钱、四只鸡可就要都转嫁到你的身上了”。
总而言之,這三千钱、八只鸡是一定要收的。
刘和又暗中算了算,想道:“乡中各色小吏现有十余人,每两個月千伍钱、四只鸡,平均分到每個人的身上,也不過一月四五十钱。瞧這小吏的贪婪模样,……,嘿嘿,怕是私下裡沒少痛骂郡督邮王君。”
王君将一月一交的惯例改成了两月一交,虽减轻了乡民的负担,却也减少了乡吏的外快。
這小吏虽然无礼相逼,但那何乡长当下笑道:“由我出就由我出,两千钱算得甚么?”
“那小人就回去写公文,請君画诺了。”
“好。”
佐史临走,又道:“和君,按惯例,這千伍钱、四只鸡裡边,有三百钱、两只鸡是你的。扣下這部分,你再出一千二百钱、两只鸡就可以了。”
“行,行。”
等這佐史穿鞋出堂,出了院子,何乡长笑对刘和說道:“刘君,让你看笑话了!這乡间小吏沒出過门,整日守着一亩三分地,太也沒有见识眼界。”他伸出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露了一点点细缝,“眼界就有這么大!两千块钱也看在眼裡,斤斤计较,令人生笑,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硬是扯淡半晌。”
刘和說道:“何君,你也太好說话了!這小吏明显是在逼你出钱,你怎么也就应了?”
“這乡间的百姓一條條也是生命。我是尽人事听天命,只求陛下励精图治啊!”何乡长叹息道。
他顿了顿道:“为官当随波逐流,前车后辙,遵从旧例。因为如果将旧例一改,后边接任的官儿就难办了。不過,我近日读乡中册牍才知,此前我所在的东山亭的百姓尽管辛苦,但放在全乡来看,竟已是好的了,其它诸亭、诸裡的百姓更是多有生计更加艰难的,如果到了深冬,天寒地冻,不知有多少人连衣食都不自给,這多出的钱怎忍心去收?我是父母官,這旧例改了也就改了!”
“征收一千伍佰钱、四只鸡是县裡批准的,我纵不愿,也沒办法,但是‘支一收二’就過分了。刘君請你算算三千钱、八只鸡,平摊到每個人的身上是小,可是......”
刘和、徐荣、黄忠三人算了算——大亭的乡民每人得出两三個钱,小亭的乡民每人得出四五個、五六個钱。一家五口,每户就要出十几個或二三十個钱。這看起来不多,但对那些赤贫的乡民、对那些已被各种徭役赋税压得喘不過去来的穷苦百姓来說,却是一個大数目。
“刘君你是不知道啊!我這几天翻看乡所文牍,家财不足千钱,屋临四壁,食不能饱、衣不能暖,连床被褥都沒有,不得不睡在草堆裡取暖的民户比比皆是。”何乡长指了指桌子上的竹简。
刘和走過去拿起来看了看,内心惊讶:“這简直触目惊心。对当时百姓的困苦他虽有過耳闻,也间或见過一两例,但来自后世的他又何曾亲眼见過這等大范围、无遗漏、遍及乡中各地的惨状?哀鸿遍野啊。”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在基层接触到這些事,远比此前的“听闻”要来得震撼。既怜生民,又恨贪苛,深知這黄巾之乱虽动荡了海内,伤了天下的元气,但一边是民不聊生,一边是横征暴敛,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這天下又怎能不亡?
“敢问何君大名?”刘和深深一揖
“何旭,字日升。”
“君高义啊!”刘和握住何旭的的手道。
“让诸君见笑了!刘君你出钱买的物资应该到了。”何旭指了指院子裡。
“多谢了!即是如此,我等要立刻赶路。何君保重!后会有期!”刘和拜别。
“保重!”何旭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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