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医院
姐姐姐夫双双被推进急救室,结合两人的症状以及广平带来的食物残渣鉴定,确证为误食白毒伞菌中毒。
除夕的医院冷冷清清,能出院的都出院過年了,病人也难看见几個。实在出不了医院的病患也都喜气洋洋地在病房裡躺着,看着电视裡傻兮兮又充满年味儿的节目,和家裡人乐呵呵地等着過年。只有我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双眼无神地望着那一扇关了很久的门。
从进进出出的医生和护士的神情来看,两個人的情况显然不太好。
母亲从见到姐姐那一刻起就停止過掉眼泪——其实我也是,毕竟在這种和死亡面对面的时候,我們渺小的人类终于感受到了生与死的界限是那么模糊。
“给亲家打個电话吧,万一有個什么事儿……”父亲话沒說完,长叹了一声,从衣服裡口袋摸出手机,慢慢地翻着电话,“滴滴滴”的按键音回荡在惨白的走廊裡,诡异地让人头皮发麻。
母亲抱着哭睡着的小米,粗暴地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小声嘟囔着:“大過年的,跟人說‘你儿子进医院了’,這叫什么事儿啊!你姐也是!什么菌子也敢吃,那有毒的菌子认不出来啊!”广平扶着母亲,顺了顺她的背,接到:“妈,你别這么說,医生都說了那玩意儿和鹅蛋菌什么的长得像,误食的人很多。就是不知道姐姐姐夫吃了多少,医生說那东西……”
“广平!别,你别說了!”我掐着他的胳膊,尖利地打断了他。
父亲打完电话走回来,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手撑在膝盖上,双手蒙着脸,很憔悴地开了口:“都這個时候了,還有什么好瞒的…广平,你老实說,医生到底怎么說的?”
广平紧紧扶着母亲,低声說道:“医生說白毒伞這种菌致死率很高…今上午我去厨房看了一圈,他们头天晚上就是吃的這個,应该是炒了道菜,還有一個汤,反正…看情况不太客观,医生說我們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這话一出来,母亲還沒来得及哭,终于走出来了個医生。
“女患者食用毒菌過量,還沒脱离危险,先转去重症监护室观察。男患者食用量较少,已经洗了胃,也进行了治疗,大致脱离了生命危险,晚一点儿护士通知就可以過去看了。”
送走了医生,母亲把小米放到广平怀裡,跑到墙角捂着心口哭。我看着心裡难受,留着一上午的眼泪,梁上的皮肤一碰就疼。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你姐她从小身体就好,一年也不见得生几次病,肯定沒事。往好了想,好歹你姐夫沒什么事,不然怎么跟亲家交代。”
——“這时候了你還想着怎么跟别人交代!朱济民,你自己女儿躺在病房裡快死了!”
父亲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习惯性地想說些什么,终究還是沒說出口。病房裡躺着的那個,是他的女儿,是昨天還在电话裡争今晚上要怎么過的他的女儿。母亲是個肚子裡沒有墨水的市井妇女,她的心裡只有我們一家人,尽管对方是她的亲家,在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那也是外人。
一直最冷静的广平叹了口气,把母亲拉了過来,强硬地推着两個老人家往外走。
“爸妈你们回去休息,医院這边我和希文盯着,你们回去帮我們看着小米,這边有什么我第一時間通知你们,走吧…我送你们回去。”母亲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是一转眼看见广平已经很疲惫的神色,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這一次,两個人难得都沒有說话。
干冷的除夕這天,大街上到处是喜庆的音乐,我的父母亲,像两棵被风刮倒的病树,彼此意味着走在路上。
整整一個下午,姐夫都沒有醒来。连带着姐姐那边,也沒有好消息传来。
我透過小小的窗户看向病床上的姐姐,脸色枯槁,由于肝脏严重损坏,她身上插着管子,脸上罩着面罩,我只能看见她惨白的侧脸和眼角的皱纹。一向保养得当的她一夕之间恍若五十几岁的女人。
我想起朝夕相处的小时候,她是和父亲一样死板的大姐,和我吵不起来,就是一個让人讨厌的小大人。那时候,她是威风凛凛的纪检委员,每天站在校门口,带着红袖章,严肃地抓着来往不带红领巾的小朋友。最开始,我的同学知道那是我的姐姐,跑来跟我套近乎,乞求她会放他们一码,我从来沒有答应過,于是他们在背后說我小气,直到他们亲眼看见我因为沒带红领巾被她大声呵斥住,還在小黑板上写下了我的大名。
我們的小时候,她是优秀的、不受我待见的大姐;我是调皮的、不服她管教的小妹,我們的关系从来沒有和谐過。我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她变得可亲了,慢慢地成了一個让人羡慕的模范姐姐,就這样,我們的亲密时光迟到了五六年。
我又想起她结婚的那一天,我是他的伴娘,一整天陪着她跑进跑出,眼看着她笑盈盈地走向另外一個对我来說很陌生的男人,然后跟着他义无反顾地飞往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我想起在机场分别的时候,她很潇洒地什么也沒說,好像那只不過是一次简单的旅行分别,好像后天我們就会再见面。我想起她回国那天,围着十几年前我给她买的围巾,又在夜裡絮絮叨叨地跟我說在国外的苦楚。
我从前想過,我們两個人都老了的时候,我們的孩子感情也如我們這般好,我們会住在一起,一起出门做美容、晒太阳、写一本我們两個的陈芝麻烂谷子回忆录。但是我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切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希文,我送你回去睡一会儿吧。”广平站在我背后,轻轻地說。
我沉默着跟着他往外走,有很多话想說,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走到门口时,我們看见了慌慌张张闯进来的、略微有些陌生的叔叔阿姨——姐夫赵丰的父母。昔日婚礼上那個珠光宝气的妇人和器宇不凡的男人,头发凌乱,脚步虚浮。广平走過去截住了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的他们,领着他们到了我身边。
“叔叔阿姨”
瘦弱的女人看着我,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好听的嗓音沉沉地說着:“文文,当妈妈了吧,沒想到会在這种情况下见到你……”
我摇了摇头,领着他们往病房走。
走到门口时,为人父母的已经越過我們走了进去,女人看着病床上的人,捂着嘴凄惶地哭出了声音。一個护士在病床前动作着,见到来人了推到了一边,我們看到,从昨天起昏迷了近20小时的姐夫,终于睁开了眼睛。
半個小时后,父母亲也来到了医院。
双方在這种情形下见面,本就来往不多的彼此都沒什么话說。广平大致解释了一下两個人中毒的原因和治疗的状况,他今天处理了太多事情,說话的时候背弓得像一只虾。好在姐夫醒了,只是虚弱地說不出话来。母亲忘记了先前說他们是外人的话,守着阿姨哭得天昏地暗,比在我們面前還要彻底。
這個时候我接到了汪茗的电话。
她显然在外玩儿得很开心,听出我声音不对,追问了几句,听到我說姐姐姐夫食物中毒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安慰了我几句。新年的晚上,我并不想让我們一家的不幸传染给别人,于是很快借故挂断了电话。
两家人坐在医院裡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安慰对方還是先宽慰自己。就在我以为一切已经糟糕到极致的时候,重整监护室传来了动静。
医生和护士四处跑动,推着我只在电视上见過的仪器和工具,神色紧张。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反正我回過神来的时候,众人七手八脚地抬着昏倒的母亲,我努力地回想刚刚医生說了什么,好像是說“沒抢救過来”。
沒抢救過来,意思是……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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