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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作者:风過南国
在温泉度假村的第二天,公司组织了团建活动。所谓团建,其实就是上司讲讲话,随后大家参与各种趣味游戏。

  這次的游戏是分组寻宝,哪组最先完成就获胜。不過为了团结友爱,其实每组只要最后完成任务,都有各自的小奖品。重在参与的過程,并不需要激烈竞争。

  沈绒与另外四名同事分到同组,推举了其中一位同事做组长。了解寻宝规则后,每個人的手机都收到一张电子地圖,上面标出了需要探索的地点。

  沈绒這队人来到第一個地点,根据提示线索,一起破译了密碼,找到藏在假山后的闯关密件二维码,扫码后便获得了每個地点的线索和谜语。

  不過根据群裡的信息,他们這组已经落后于其他组。

  组长建议:“为了加快速度,不如我們分头行动,到各個地方找出密碼再汇合,期间可以在微信上保持联系。”

  其他四人皆无异议,于是组长迅速分配了任务。沈绒分到的地点是一处日式温泉馆。

  她按照地圖,步行十几分钟,抵达目的地。

  果然是日式和风的木质建筑,庭院小榭,低檐回廊。湿润的石灯笼上覆着苔藓,绿意清幽,给人一种天气微阴的印象。

  门檐建得很低,廓形的屋檐投下阴影。周遭寂然无人,唯有一名年轻女郎站在檐下,乌发雪肤,身着友禅染白描花卉的素色和服,气息沉静。

  沈绒看着她,觉得有点眼熟。

  “霍小姐。”女子淡淡开口,音色冷清。

  听到這声音,沈绒蓦然想起:“你是……幸子?”

  据說苏荟曾经有個日裔女仆,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后来女仆病逝,留下年幼的女儿,名为幸子。苏荟把女孩养在身边,算半個养女。

  以前在霍家时,由于身份差距,作为霍家大小姐的沈绒与幸子很少遇见,并不熟悉。

  在沈绒的记忆裡,幸子从小就冷冰冰的,只对苏嘉明忠心耿耿。小时候,每当沈绒娇纵地指挥苏嘉明去做這做那,幸子就对她沒有好脸色。敢对霍家大小姐甩脸色的人实在稀少,沈绒当年倒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新鲜。

  “原来霍小姐還记得我。”对方语气平淡,但沈绒听得出其中的讽刺意味。

  看来纵使多年未见,对方依然不喜歡她。既然不喜,沒道理主动出现在她面前。

  沈绒立刻猜到:“是苏嘉明让你来的?”

  “少爷在裡面等您,想与您聊聊。”

  之前谭信带来的消息令沈绒已有心理准备,但真的到了這個时候,她依然心情郁卒。

  “我們公司這次来度假村,是苏嘉明安排的?”她问。

  对方唇角勾起,仿佛在嘲弄她的天真:“您以为呢?”

  “我不会见他。”沈绒沉声道,說完便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幸子不疾不徐的声音:“避而不见,是糟糕的選擇。少爷尊重您,不欲打扰您的生活,才把见面地点选在這裡。若您继续逃避,下次在何处见面就不确定了。”

  脚步顿住,沈绒转過身:“你在威胁我?”

  “我哪敢威胁您呢,尊贵的霍家大小姐。”依然是嘲讽语气。

  理智告诉沈绒,逃避的确不是办法。如果下次苏嘉明直接在上班時間去公司找她,她還能逃嗎?那只会更糟。

  理智战胜了厌恶情绪,她不得不妥协:“好,我去见他。”

  “請跟我来。”

  幸子走在前面带路,向建筑内部走去,木屐在冰凉的地板上踏出声响。

  暧昧如纱的灯光中,室内温泉波动着潋滟水光。四下一片安静,唯有流水缓慢淌過石板的汩汩声。

  沈绒的第一感觉,是周围太過干净。

  不是普通的洁净,而是字面意义上的“纤尘不染”,干净到不可思议。

  果然是苏嘉明的风格。他有洁癖,小时候除了沈绒,从来不让别人碰他。

  沿着廊道越往裡走,沈绒越觉得四周场景熟悉。很快她想起来,這裡的布置陈设,与当年她同苏嘉明住過的日式庭院房屋内部一模一样,仿佛直接从回忆中搬到這裡。

  苏嘉明這是要做什么?沈绒莫名其妙。

  终于,幸子停在水畔,拉开一扇薄薄的木格子门。

  室内用素色榻榻米铺地,中心处置着一张低矮的案几,此外别无一物。

  整個房间宛如大雪過后的旷野,无比洁净。四周半透明的樟子纸隔断,映着粼粼水光,有种幽玄深邃之感。

  一名年轻男子坐在案边,独自品茶。雪白的日式浴衣面料上是浅淡的唐草纹,显得矜贵高冷。

  距离沈绒上次见到苏嘉明已過了好几年,但她還是一眼认出了他。记忆裡還是少年身形,此时却是高大挺拔的成年人,甚至隐隐有种压迫感。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沈绒都不会忘记他冷血的本质。面对他,就像面对披着人皮的魔鬼,必须时刻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幸子无声无息地退出房间,拉上格子门。

  男子静静斟了杯茶,眉眼间全是冷淡意味。

  沈绒沉默,他亦沉默。整個房间的空气都变得清冷压抑。

  不知過了多久,终是他先开口:“姐姐,好久不见。”

  她警惕地看着他,沒有应声。

  连她都不得不承认,若只看外表,面前這人的骨相皮相从小就是一等一的好。

  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是幼时那個玉雪粉团似的漂亮男孩,长成了月光般的清隽少年,又在转瞬间化作眼前這個清冷自持的高大男子。

  但她不会被他的皮囊迷惑。真正的魔鬼并不藏在黑夜裡,也不丑陋可怕,他们在日光下行走自如,文明且优雅,戴着迷惑众生的面具。

  她沉声回应:“我可沒有你這样令人恶心的弟弟。”

  她這样骂他,他却只是静静抿了口茶,神色了无波动,像一尊被供起来的神像,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全都近不了他的身。

  放下茶盏,他静静问:“你還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在那個庭院裡的时候嗎?”

  沈绒当然记得。

  整整一年時間,她被软禁在那座日式庭院裡。

  在那之前,她一直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要星星不给月亮,所有人宠着她、顺着她、围着她转。然而突然有一天,她被带到陌生的地方,禁锢在那裡,身边除了苏嘉明就沒有认识的人。

  起初她无法忍受,大哭大闹。但日复一日,庭院上空飘過的流云她仰头看了无数次,处境依然沒有任何变化。所有的希望都落空,只能死心。

  总而言之,那是沈绒童年时代最阴暗的一段记忆,不愿回想。

  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想法,男子自顾自地說下去:“最近我又去了那裡一次。那棵针叶黑松還是老样子,树干上有姐姐当年刻的字。”

  什么刻字?時間太過久远,她早已记不清這些细节。

  令她意外的是他的语气。虽然還是那么冷淡,但其中似乎掺杂着一点点怀念的意味?

  不,她相信自己一定弄错了。被软禁的那一年时光何其单调乏味,她与他相看两厌,有什么可怀念的?

  她不吭声,空气再次寂静。

  他又为自己斟了杯茶。现在的年轻人很少喜歡喝茶,但他从来不像他的同龄人。

  茶汤潺潺入杯,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汤色清澈,茶叶如银似雪,随着雾气散出香气。

  熟悉的茶香触发记忆,沈绒记得這种茶名为“天山白”,苏嘉明和霍白都常喝這种白茶。說起来,苏嘉明与霍白的喜好有太多相似之处,比起她這個不肖女,他们倒是更像亲父子……

  对方的声音把她飘散的思绪拉回现实:“当年你說,只要我每次都帮你吃掉那些天妇罗,就答应我一件事情。”

  這……

  沈绒噎住,不记得自己說過這种话,但這的确像她小时候能做出来的事情。

  当时照顾他们饮食起居的老婆婆是东瀛人,不会說中文,做的食物皆是日式料理。沈绒实在吃不惯,挑食得厉害。

  为了营养均衡,老婆婆逼她吃蔬菜天妇罗。那是沈绒最讨厌的菜,无论藕片還是杏鲍菇,味道都做得非常寡淡,完全不符合她的口味。

  但如果不吃完天妇罗,沈绒就吃不到餐后的和果子。

  所以,大概、或许、可能,她曾威逼利诱男孩,让他帮她吃掉。

  不過那些都是陈年旧事,如今他忽然提起是什么意思?难道過了這么多年,他還想要求她兑现承诺?

  她立刻聲明:“那是童言无忌,不能当真。”

  语气理直气壮,却不免有点心虚。

  好在对方沒有反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倒是她多心了。

  他继续品茶,动作优雅,慢條斯理。

  杯中白毫芽尖如剑,色似冷冽积雪,像他的人一样,锋芒不露,全是冷淡意味。

  沈绒被晾在一边,终是沉不住气,出言质问:“你逼我见面,到底想說什么?”

  “订婚之前,总要先见一面。”

  订婚?她冷笑:“做梦。你找别人与你订婚吧,我不会与你扯上任何关系。”

  “为什么?”他定定地看着她,幽深的眼眸如水一般,倒映出她的影子。

  她避开他的视线,只觉荒谬透顶。他這是失忆了嗎,竟然有脸问为什么?

  既然他如此厚颜无耻,她不介意把他的罪恶摊开說:“你把苏荟推下楼,害她流产,以此诬陷我。”

  他淡淡道:“還有呢?在那件事之前。”

  還有什么?

  她忽然忆起,在苏荟流产之前,自己好像的确已经疏远厌恶他了。

  对方继续道:“因为我是苏荟的侄子。当年你母亲自杀身亡,你读了遗书,发现导致她抑郁的诱因是霍白长期与苏荟同居,对婚姻不忠。于是你憎恨霍白,厌恶苏荟,连带着也厌恶我……”

  “不要再說了!”沈绒喝止,再无法保持冷静。

  母亲的死是她最不愿触及的回忆,而男子的话揭开了她心中血淋淋的伤口。

  他并沒有停下:“所以,无论我是否把苏荟推下楼梯,你对我的态度都不会有多大差别。我害了苏荟,诬陷是你,你也不過多恨我一分而已。”

  明明是那样丧尽天良的事情,他說出来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昨日天气。

  這样的冷血,令她不寒而栗:“难道你就沒有一点良心嗎?她是你的姑母,把你养大。如果不是因为她,你根本沒机会踏进霍家。你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

  面对指责,他平静得就像是一口深井,激不起任何涟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虽曾与他相处多年,却从未见過他流露任何明显的情绪。喜、怒、哀、乐,无论哪個表示情绪的字眼放到他身上都显得违和。

  小时候,曾有霍家旁系的人看不起苏嘉明的身份,私下骂他“有病”。那时她气不過,把那人狠狠训了一顿。但现在,她认为苏嘉明真的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反问她。

  为什么?

  如今她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他。

  “你想继承霍家。”她吸了口气,稳定情绪,“当时苏荟怀孕五個月,医生判定那是個男孩。霍白除了我,沒有别的孩子。一旦男婴诞下,必定是未来的霍家家主,所以你不想让他出生。”

  “那我又为何诬陷你?”

  她彻底冷静下来,终于有勇气重新审视那段黑暗的记忆。很快,她便找到合理的答案,甚至能足够客观地條分缕析:

  “一来,因为我当时厌恶你,還或许得罪過你,你想报复。

  “二来,按照家规,虽然女儿不能继承家业,但入赘的女婿不无机会。你担心霍白给我安排婚姻,便逼我离开霍家。

  “三来,只要沒有我這個碍事的存在,苏荟在霍家做女主人就沒有阻力。作为她的侄子,你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话音落定,室内又归于寂静,直到苏嘉明点点头:“如你所說,的确沒错。”

  果然,他承认了。

  沈绒攥紧手心,竭力抑制住心底沸腾的情绪。

  他望着她,眸色幽深,意味深长:“你记住這些就好。”

  “你……”她一时說不出话来。咬咬牙,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她转身离开。

  就在她走向格子门时,身后传来冷淡的声音:“再過几個月,就是我們的订婚典礼。”

  那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木已成舟的事情。

  她沒有回头,只大声說了句“做梦”,便拉开门,快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上回响,无人阻拦。

  她安慰自己:不,事情不会变得那样糟糕。苏嘉明无法把她强行绑去订婚。

  按照家规,订婚仪式必须公开,讲究名正言顺。霍家旁系那帮人绝不希望苏嘉明顺利入赘,他们一直盼着霍白从旁系過继一個继承人。所以,只要她不答应,订婚就不可能完成。

  而另一边,格子门内一片雪白的净室,重新恢复寂静。

  案上的瓷盏内茶汤清亮。袅袅升起的水雾中,年轻男子面色平淡沉静。

  他沒有喝茶,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轻轻描摹着杯口轮廓。

  茶是热的,而他整個人都是冷的,从骨子裡散发出拒人于千裡之外的疏离意味,像一尊被供起来的神像。唯有眸中藏着一点幽暗的火,才添了一丝人气。

  格子门拉开,乌发雪肤的丽人踏着木屐走进房间,正是幸子。

  沈绒与男子的对话,她在外面都听到了。为此她心中不平,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问:“明明是她犯的错,您为何……”

  男子打断她:“记住,犯错的不是她,而是我。”

  被他幽深的目光轻轻一扫,幸子打了個寒颤,深深低下头。她知道自己逾越了。

  “我,我记住了。”她颤声道。

  “朱莎那边,安排好了嗎?”他问。

  “都已安排妥当。”

  他轻轻嗯了一声,起身离开房间。雪白的足袋踏在榻榻米上,无声无息,不见一丝尘埃。

  身后的人垂眸不敢多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

  ——————————————

  之后一段時間,沈绒再未做過那個噩梦。

  她隐隐觉得噩梦的突然消停或许与這次见面有关,却想不通其中原因。

  无论關於梦境還是關於苏嘉明的事情,她都不曾告诉任何人,只发了一條简短的微博——

  “最近不再做噩梦,不知原因。但這终归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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