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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新桃惑解

作者:满碧乔
傍晚回到驿站后,薛讷神情凝重,沉默地坐在窗前,兀自望着渐沉的夕阳发呆。

  樊宁换好襦裳,配上长剑,打算邀薛讷一道出门去。但眼前這人像是已化作了一块石头,一动也不动,樊宁忙放轻了动作,站在薛讷身后,无声轻叹。

  這家伙素来爱涉悬案,眼睁睁看着案子发生,工匠殒命,却无力阻止,他心裡一定颇不是滋味。樊宁看着他寂落的身影,颇有些心疼,知道此时不宜打扰,便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薛讷像是完全入了定似的,脑中一遍遍過着此案的线索,偶时才有些许灵感,耳边便会突然响起工匠的惨叫,不绝如缕,生生敲击着他的心弦。薛讷忍不住闭上双眼,颤着乌黑的睫,面庞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自责伤感来。

  若是道途不遇风雪,是否可以早到一步;若是早到一步,他又是否能阻止這悲剧的发生?薛讷明白胡思乱想无用,眼下唯有早日破案,方能告慰那些死伤的工匠。

  薛讷睁开双眼,摸出内兜中那两包收集到的粉末,带着试探的心思拿出风影所赠的骨哨,絮絮吹了起来。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风影便跃上客栈的高台来,团身几下,出现在薛讷的窗棂前:“薛郎,你寻我?”

  京洛两地相隔近八百裡,沒想到风影竟真的在,薛讷感动又惊讶,招呼着风影进房中,给他递上一盏温茶:“你不会是一路跟過来的吧?”

  “薛郎哪裡的话,你是朝廷命官,又有要案在身,有個影子护卫再正常不過。更何况长安城中盛传,别院一案凶手武功高强,丝毫不逊于龙虎军中将领,属下不跟着岂能放心呢。”

  话虽這般說,风影此举实则是受李媛嫒所托。前几日李媛嫒来薛府探望柳夫人,听說薛讷要来东都洛阳办案,十分挂心,特意命风影跟着,却不让他說是自己的意思,风影只能编了這么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薛讷不擅人情世故,自然也来不及细究风影话语中的不合情理之处,将那两個油纸包托付在他手上:“劳烦你拿着這個,往洛阳府跑一趟,請仵作验一验,究竟是什么东西。”

  看薛讷神情便知此事严重,风影抱拳一礼,飞身攀上房顶,一阵风似的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薛讷本以为樊宁下楼买吃的去了,等了半晌不见她回,不禁有些坐不住,打算出去寻人。他才披上裘裳,便听得一阵叩门声,薛讷以为樊宁回来了,忙上前开门,谁知眼前站着個少年,略有两分面熟,薛讷却一时想不起在何时见過。

  那人笑得无奈,插手礼道:“薛御史有礼,今日在龙门山下,我們见過面的。”

  此人正是白日裡帮樊宁圆场那位,薛讷赶忙回礼:“不知阁下来找薛某,可是有何要事?”

  那少年冲薛讷一笑,从怀袖中掏出一個布包,打开一看竟是樊宁的红头绳:“今日薛御史勇攀龙门山,英姿绰约,悠荡如飞,杨某实在佩服。只是众人关注薛御史探查洞窟,鄙人却见此物从空中飘落,想来应是薛御史不慎掉落,特来求证。”

  此头绳的发尾有一节焦烧的痕迹,正是在弘文馆别院火场中留下的。樊宁是朝廷通缉之人,且私藏女子物品实在有为君子做派,若是旁人,怕是会着急避嫌。但樊宁的物件,薛讷一向视若珍宝,失而复得对這少年唯有满心感激,赶忙接過揣好,拱手道:“多谢!”

  本以为应当就此告别,谁知那少年轻轻一笑,信步走入房中,拿起桌案上的书,翻了几下复放下:“白日裡见薛御史欲言又止,可是有何斩获又不便言声,能否告知杨某?”

  薛讷本也沒有将线索据为己有的意思,但风影沒有回来,事情尚无定论,他不能贸然浑說,只道:“薛某现下還說不清,等我的属下查清后,薛某再行告知。”

  那少年面露不信之色,觑眼望着薛讷道:“薛御史闭口不言,莫不是怕鄙人赶在你之前破案,得到了赏银和官职嗎?本以为薛御史与那些争名逐利的人不同,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薛讷一脸无奈,回道:“薛某只是担心自己猜想的不对,会误导他人断案而已。若杨兄不怕所言不实,薛某便說与你。”

  那少年倒也不客气,反客为主,团身坐下,又做了個請的姿势,示意薛讷落座。

  薛讷笑得无奈,却也沒将虚礼放在心上,边回忆边說道:“薛某方进入洞窟时,看到洞壁四处皆被熏得漆黑,根本辨不出是在何处起火的。又见洞窟口处的麻布颜料袋皆已烧成焦灰,其下有些许白色黄色的粉末,应当是颜料袋烧空剩下的。而那佛身上唯有這两种颜色最多,所以薛某猜想,是否有人在這两种颜色裡做了手脚,便命手下带着物证去往洛阳府,想請仵作查验一番。”

  “薛御史是怀疑有人在佛身上的颜料裡动了手脚?”

  “還不能确定,须得等待验出结果。毕竟事关数條人命,必是死罪,若是冤枉错杀了好人,便无法挽回了。”

  那少年显然沒想到薛讷会這般說,禁不住起了慨叹:“到底是薛将军之子,境界果然与那些争名逐利的法曹不同。若是我大唐的衣食父母官都是薛御史這样的人才,百姓便有福了。不瞒薛御史,鄙人通晓看相,薛御史天庭饱满,长眉入鬓无杂,双眼饱满,玉山坚挺,五官下颌都很端正,后颈龙骨凸起,乃是大富大贵之兆。只是双眸過于清澈,怕是会有招小人之嫌,說不准……会被宵小之徒抢了功劳,眼看到手的千两黄金飞了也未可知啊。”

  薛讷从小在李淳风的道观裡长大,這普天之下最会看相的,李淳风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跟何况樊宁那小魔怔一天到晚绕在他身边,嘴裡嘟嘟噜噜說着“眉为两目之华盖,实为一面威仪,乃日月之英华,主贤愚之辨别”,他又哪裡会轻易听信人言。

  那少年显然不明白,薛讷的嘴角为何泛起了几丝浅笑,拱手又问:“怎的,薛御史不信杨某的话嗎?”

  薛讷摇摇头,笑意依然挂在嘴边:“不敢,薛某只是觉得,阁下這般說话,很像我的一位江湖朋友。不知阁下哪裡人士,又为何冒充法曹,混迹在龙门山下?”

  那少年沒想到,薛讷已看出他并非法曹,略略一怔,哈哈大笑起来:“薛御史真是识人于微,冰雪聪明!事到如今,鄙人便不再隐瞒了。鄙人姓杨,名炯,字令明,华阴人士,现为弘文馆待制。”

  沒想到眼前這人竟是弘文馆的人,薛讷惊得身子一颤,不慎碰掉了桌案上的卷宗。

  杨炯沒想到薛讷的反应会這般激烈,偏头笑问道:“不至于罢?薛御史听到杨某的名讳,竟這般震惊嗎?”

  薛讷并非因听到此人的名讳,而是听到“弘文馆”,担心杨炯会认出樊宁。听他這般說,薛讷忽然觉得“杨炯”這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听到過,他垂头思忖,想起幼时曾听說弘文馆有個年仅九岁便进士及第的神童,便是叫杨炯,算到今年堪堪十九岁,应当正是此人,忙应声道:“啊……是,杨待制乃神童,九岁进士及第,名满天下,今日得见,薛某难免有些激动。只是不知,杨待制为何会混入這些法曹中,难道是为写诗找灵感嗎?”

  杨炯一叹,偏過头去,竟是满脸的伤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薛御史以为杨某只是随口的牢骚嗎?从九岁到如今,杨某已经做了快十年的弘文馆待制了……从去岁起,杨某便被调遣到东都洛阳来,为天皇天后移驾此处做准备。近日得天皇召见,本以为要授杨某官职,谁知却是让杨某来看看各位如何断案,再将来龙去脉一一回禀。虽如此,到底好過每天碌碌无为,闲散度日。”

  原来杨炯一年前便已来到洛阳,那他便不当见過樊宁的通缉令,薛讷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慨叹這出身高贵的神童竟如此不得志,再联想起父亲明知他的志向,却不肯带他上沙场,与這杨炯是一样的失意,不由起了几分共情,抬手一拍杨炯的肩膀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何况‘文章乃经国之大业’,杨待制文采昭昭,文章必得流芳百世,我等想学杨待制且来不及,何必非要强求功名?”

  酷爱舞文弄墨的多半是性情中人,那杨炯便是如此,听了薛讷這话,登时红了眼眶:“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看来杨某還是修炼不足,今日得蒙薛御史点拨,实乃幸事,請受杨某一拜!”

  說完,杨炯便“扑通”拜倒在薛讷面前,惊得薛讷忙扶起他道:“杨兄莫要如此,万万使不得!”

  宵禁之前,樊宁终于回到了丰都市的客栈裡。本以为薛讷已等她许久,還不知有沒有好好吃饭,樊宁歉疚又挂心,三步并作两步走入房间,却见薛讷正在挂裘裳,好似亦是刚刚回来,身上满是酒气,禁不住蹙眉道:“案子還沒破?你怎的還跑去吃酒?”

  “不是,我沒有吃酒”,遇上樊宁,薛讷总是瞬间折了五分气焰,“你可還记得,白日裡与你說话那少年……他本名杨炯,便是那九岁进士及第,名满华夏的神童,如今的弘文馆待制,你应当听李师父說起過罢。他不知怎的,忽然认我是知己,拉着我絮絮叨叨又喝又唱的,我才把他送回房去……”

  “啥?”樊宁吓得一趔趄,“那小子是弘文馆的人?”

  “他并非贺兰敏之的人,进入弘文馆以来一直赋闲,未得重用。且一年前他就奉命来到了洛阳,你不必担心”,薛讷忙宽慰樊宁道,“方才他来找我,归還我落下的物件,顺便攀谈了几句……杨待制文采风流,是個性情中人,现下喝多已经睡着了。”

  “案子的线索,你沒有告诉他罢?”樊宁十足心急,生怕薛讷被人骗,“你可知道,太子推薦你来此处,唯有你赢了,才能稳住殿下在朝中的风评,别院的案子,也才能有更大筹码啊。”

  “我告诉了他我大概的猜想,并未细說”,薛讷倒是未想如此之深,只是想看看能否获得弘文馆别院起火案的启发,听樊宁如是說,他颇为愧悔,只觉辜负了李弘,好在杨炯为人可信,应当不会有什么差池,“你不必担心,杨待制并不参与此番的解谜,他是奉天皇之命,来此暗中监督的。对了,你方才哪去了,方才要不是被他缠住,我早出去寻你了。”

  樊宁一嘟樱唇,不再与薛讷争执,一抖宽袖,竟落下七七八八许多样吃食来:“明日就是除夕了,虽然身在异乡,总也要過年罢?我去东市和西市了,這些洛阳小吃又香又甜,连胡饼的味道都与长安不尽相同,你快尝尝。”

  薛讷与樊宁虽然相识十余载,但从前在道观赎业时,每到年二十三,母亲都会派人接他回府,故而两人从未在一起過年。听了樊宁這话,薛讷心生慨然,暂时将案情放在一旁,拿起油纸包着的一袋小吃食,打开细尝。

  樊宁笑眯眯地坐在薛讷旁侧,问道:“好吃嗎?”

  “好吃”,薛讷神情微赧,将吃食推向樊宁面前,“你也吃啊,别光看着。”

  “我吃過了”,樊宁神秘一笑,从怀兜中摸出一個薄册子,用纤细的手指捻开一页,只见上面七七八八画着一堆东西,“你见天坐在房裡冥思苦想,也不知道出去看看。除了买吃的,我還帮你打探作案动机了,听卖胡饼的大婶說,去年差不多就是這几日,天后喝多了,忽然下令要看牡丹,這大冬天啊哪裡有什么牡丹,当然是看不成的。天后一怒之下,就让人把牡丹的花种全都带来洛阳,一把火烧了。谁知道今年春天时候,牡丹花又开了,洛阳当地人就叫它‘焦骨牡丹’,现在有一种說法,說是牡丹花仙生气了,炸了石窟。還有人說,是因为天后要将自己塑成神佛,雕在龙门山上,触怒了真正的佛祖,這才下了业火。当然了,這种胡言妄语我向来不信,可這些流言大多涉及天后,不像是寻常百姓的手笔,你說,会不会有人借着這些风,在伺机作乱,意图打击天后啊?”

  薛讷想起李弘也說過,那“安定公主案”便是冲着天后去的,不禁陷入了沉思。

  龙门山下,夺去十余名工匠性命,又次次全身而退的凶嫌究竟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薛讷一时理不清,索性不去想,抬眼望向樊宁道:“对了,明日是除夕了,洛阳府衙暂且沒有旁的安排,你想去邙山与洛水嗎……”

  次日是隆冬时节裡难得的晴日,又逢除夕年下,市井街坊中四处洋溢着盛世欢腾的气氛。薛讷与樊宁用饭后,策马从定鼎门出城,一路赶向邙山。此山不算高,却因其襟山背水,风水绝佳而被称之为“龙脉”,先后有二十三位帝王在此修陵建冢。

  但对于樊宁而言,心心念念此地显然不是为了寻龙探脉,而因为百余年前,她所崇敬的兰陵王高长恭曾率部在此获大胜。及至山脚下,两人将马匹暂存驿站中,踏着石阶路向山顶走去。

  樊宁步调轻快,十分开怀,薛讷则四下观望着,不知在寻找着什么。眼见即将登顶,薛讷轻叹一声收了目光,望着樊宁活泼灵动的背影,忽而有些出神。

  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這般与她郊游时,她還個扎着总角的小道徒,时常光着脚带他游走在终南山间。某日他们還曾迷失方向,四处乱转,怎么也回不到道观去。

  彼时的薛讷只有十岁,平素看起来憨憨的,不爱說话,那时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身上的小皮袄脱下,给衣衫单薄的樊宁穿上,而后通過观察树干上残留的苔藓,辨别出南北方向,最终找到了回道观的路。

  一晃十年過去,如今回想来,薛讷只觉心头涌出几分暖意,原来十年前他便那般在意她,现下为了她不顾生死倒也毫不意外了。

  山巅是一方平丘,两人并肩遥望山下的洛阳城,都有些出神。不知過了多久,樊宁忽而拿出包袱裡的傩面戴上,粗着嗓子对薛讷道:“我乃兰陵王高长恭,尔等速速投降!”

  薛讷笑看着樊宁淘气,却始终沒有言声,惹得樊宁心急,复摘下傩面:“你怎的不投降啊?”

  “你让我說别的都好,只有這個不行,我薛慎言永不言降……”

  沒想到薛讷平日看起来那般好脾气,在這等事上却這般坚持。也难怪了,他虽文弱,夙愿却是挂帅为国,威震华夏,又怎能說出“投降”二字。樊宁不再为难他,上前两步,垫脚将傩面比划在薛讷脸上:“那你戴上让我看看,总可以吧?”

  薛讷拿樊宁毫无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傩面戴上,逗得樊宁咯咯直笑,她后撤几步,煞有介事道:“对侧领兵,那头戴傩面的是何人?快快报上家门来!”

  北风萧萧,薛讷矗立不语,他脸上佩戴着狰狞的傩面,玉冠长发,儒裳深衣,身姿英挺,皎如玉树临风,倒似像极了樊宁想象中的兰陵王。

  按照坊间编排的《兰陵王入阵曲》,下一步敌将便要上前挑落兰陵王的傩面,露出他的绝世姿容。樊宁佯装手握长枪,几個漂亮的团身转至薛讷身前,抬手想掀去他的傩面,却未留意脚下的碎石,向前一倾,差点跌进了他的怀裡。

  薛讷忙探手去揽樊宁的身子,傩面应声而落,只见他紧蹙长眉,星一般纯净灿烂的眼眸锁着她,下颌微绷,真真好似百年前兰陵王捉拿敌将的俊逸风姿重现眼前,樊宁忍不住红了脸,心突突直跳,嘴上却說着:“我不干,怎的你就這般将我俘虏了,重来重来!”

  “莫要重来了”,薛讷扶着樊宁站好,撒开手,别過头去,将通红的面庞隐藏,“我记不得這段后面是什么词,时候不早了,我們下山去吧。”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难,到底是不错的,這山不高,沒有大半個时辰却也很难到达山底。两人回驿站牵马时,天色已晚,是夜除夕,家家户户守岁,连胡商都闭了门户。

  幸好薛讷与樊宁带了干粮,两人坐在道旁,分食了布袋裡的胡饼,而后趁着落日微光赶往洛河边,在渡口处赁了一條乌篷小船。

  洛河蜿蜒,静谧流淌,穿城而過,薛讷立在船头撑着长篙,纵目远望,好似在寻什么东西;樊宁则坐在船尾,临风遥望着轩俊壮丽,高低错落的宫城。行至河中央时,天色已全然黑透,天上的繁星映在洛河裡,水天一色间,恍惚置身瑶池星河。樊宁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薛讷,心事像河中涟漪一般,荡漾在滚滚东流的河水之中。

  薛讷与樊宁揣着一样的心思,也与她一样将满腔情愫藏在了暗夜裡。青梅竹马就是這样,无人敢轻易越雷池半步,更何况他们之间還夹杂着那般复杂的人和事。薛讷放下长篙,坐在樊宁对面,任由小船顺流飘零:“不知道李师父现下在何处,但我相信,他应当也在看着漫天的星星,惦记着我們……”

  “每逢佳节倍思亲”,到底是不错的,樊宁实打实挂心着李淳风,忍不住落泪,她忙偏头转向旁处,抬起小手轻轻揩去,嘴上却道:“才不会,那個沒正行的小老头還不知在哪间酒肆流连忘返呢。”

  薛讷看在眼裡,只觉心疼不已,想抬手为她拭泪,犹豫着又怕唐突,沉默着拿出绢帕,還沒来得及递上去,便听一阵浅浅的呼哨声传来,他偏头望去,只见一道亮光划破天际,扶摇直上,霍然炸开,绚烂了整個天幕。

  樊宁禁不住乐出声来:“快看,是烟火啊!”

  东风夜放花千树,丛丛灿烂的烟花绽放在天幕之上,照亮了繁华富盛的洛阳城。家家户户打开朱窗,扶老携幼,贪看着盛世美景,薛讷却只顾凝望着樊宁那比烟火更加灿烂美好的笑靥。忽然间,好似有醍醐灌入他的脑中,薛讷一拊掌,一副恍然之色,似是想明白了什么。

  夜裡风影来客栈寻薛讷时,已過了子时,长街上可隐隐可听见守岁之人互相拜年之声,說着“福延新日,寿庆无疆”云云。

  薛讷等了风影许久,心中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差一個佐证。为了不影响樊宁守岁,他步履匆匆将风影带到庖厨后的空地处,低声问道:“如何了,仵作验出来了嗎?”

  “今日属下一直待在洛阳府衙,催着那老仵作,他又是烧又是烤,分离了半晌,终于查明白,那白色的是芒硝,黄色的则是昆仑黄,不過是平日裡最普通的颜料,并无什么异常。”

  哪知薛讷一脸欢喜之色,冲风影一拱手:“有劳了,明日一早,劳烦你請各位官爷去龙门罢,就說我已查明真相,可以给大家一個交待了。”

  风影沒想到薛讷這么快破了悬案,十足欢喜:“真的?薛郎這便查清楚了?一千两黄金,五品大员可都是你的囊中物了!若是郡主知道……呃,郡主一定会十分欢喜。”

  此番出来,李媛嫒特意叮嘱风影,不要在薛讷面前提起自己,但风影一时欢喜,竟然给忘了,他挠了挠脸,垂着头,想要說话找补,绞尽脑汁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好在薛讷压根未放在心上,一拍他的肩,招呼道:“你也是头一次在异乡過年罢?我的副官买了不少好吃的,专程给你留了一包,快来跟我拿罢。”

  是日大年初一,一大早,丰都市内的各间酒肆便开始准备新年的“传座宴”,招呼着长街上不论相识或眼生的宾客前来自家吃酒,以求得新一年的福报。薛讷与樊宁各吃了一碗牢丸,互相道了几句吉祥安康,走出了客栈。

  转過商街的民宅处,家家户户正在插竹竿挂长旗,一家老少齐上阵,很是有趣。见天光尚早,两人牵着马,边走边讨论着长安過新岁与洛阳過新岁的差别,還沒走出丰都市,就见那杨炯匆匆赶来,干冷的天跑得满头大汗,急得嗓音都劈叉了:“嗨呀,你怎的還在此处?你可知那袁州道的法曹一早上便到洛阳府衙来,說自己破了案,已往龙门捉人去了!”

  “捉什么人?”薛讷一脸茫然,好似压根沒听懂杨炯在說什么。

  “哎呀你這呆子,我說你会被旁人抢功,你竟還不信!你可是命你那属官风影,一大早往洛阳府衙去,告诉众人你已经破了案,請大家往龙门去?你可知道,那袁州法曹比你早先一步,天沒亮就拽着司法等官爷往龙门去了!”

  “薛郎是在窟中取了物证才断出案的,他都沒有现场勘查,如何能查得清呢?”樊宁沒想到這新年第一天便有竖子来添堵,却也觉得可笑,“胡言乱断可是要吃牢饭的。”

  “人家言之凿凿,說得一板一眼,可不像胡言。昨日你与你那属官在何处议事?那袁州法曹也住在我們那间客栈裡,莫不是被他听去了罢!”

  “他,他要逮捕何人?”

  薛讷的关注点与杨炯总有偏差,惹得杨炯好气又好笑:“你說逮捕何人?当然是负责佛漆颜料的老工匠啊,你那属官不是說漆有問題嗎?”

  “抓错人了”,薛讷焦急翻身上马,招呼樊宁与杨炯道,“快,现下去或许還来得及!”

  龙门石窟下,袁州法曹已指认了年逾七旬,负责漆料的老工匠为凶嫌,但武侯逮捕时,却遭到了其他工匠们的一致抵抗,众人哭喊着冤枉,用刻刀与木刷与武侯相抵抗,說什么也不肯让人将那老工匠带走,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薛讷、樊宁与杨炯匆匆策马赶来,看到如此境况,杨炯翻身下马,踉踉跄跄上前,掏出腰牌,慌乱之际甚至拿反了而不自知,大吼道:“住手!本官弘文馆待制杨炯,奉天皇之命来此督查此案,何人敢造次!”

  听闻杨炯是天皇的钦差,那袁州法曹赶忙上前一礼,满脸堆笑道:“杨待制安好,下官乃袁州法曹赵理,此案已破,凶嫌负隅顽抗,我等正与司法大人一道缉拿,杨待制可在旁稍歇片刻……”

  “你们抓错人了”,薛讷看到已有工匠受伤,心急不已,冲入混战的人群中阻拦,生生挨了好几下,“都先住手,听薛某一言:這位老人家并非此案凶嫌!”

  那赵姓法曹眼见就要官加五品,赏金千两,怎容薛讷在此放厥词,涨红脸气急败坏道:“胡言!你敢說难道不是這刷佛衣的金漆有問題,這才失火嗎?分明就是此人在金漆中加了火镰粉末,分发给各位工匠,火镰自燃,這才出的這离奇失火案!”

  “有問題的不是金漆!”樊宁上前,挥剑打飞了個别仍在争斗的武侯与工匠手中的兵器,让薛讷能专心判案,薛讷不负樊宁期待,据理力争,指着高高的石窟道,“失火的四处洞窟,除了第二座以外,皆沒有为佛身涂金漆,你让人分离出来的,类似于火镰的东西,不過是炼金时遗留的粉末而已,现下是冬天,火镰的存量与温度,皆不足以让它自燃……”

  這赵姓法曹住在丰都市客栈的一层,昨天夜裡隐隐听到薛讷与风影說话,便连夜赶往龙门,拿了些工地上的金漆,請仵作验了,得知裡面有类似火镰的物质后,他极其激动,认为自己破了案,一早就来拿人,现下听到薛讷的反驳,他气急败坏,怒道:“那你說,你說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薛御史不会要告诉我等,是天降业火,佛祖发怒罢?”

  “便是那芒硝与昆仑黄两样,混在一起起的火……”

  “胡言!”那赵姓法曹大笑一声,只觉胜券在握,“這两样都是最寻常的颜料,如何会起火!”

  “赵法曹所說不错,這两样都是最为寻常的颜料,但赵法曹怕是不知道此两物放在一起,合上蜂蜜黏着液体,便是那宫廷焰火的配方罢?昨日无事,薛某在城中的书画坊转了一圈,问過了洛阳当地的坊主,他们皆說平素裡洛阳這边爱用的颜料,皆是从栾树等植物中提取。但今年夏日雨水不丰,便导致城内外的树草枯萎,沒有那么多植物可以用来调取颜料,只能从外埠去进。薛某昨日特意到访邙山与洛水,核实了坊主的說辞。各位官爷眼下看到這些颜料,皆通過大运河,从淮南道扬州府逆流而上,送至洛阳的,一部分被采买进了各大书画坊,另一部分则运至了龙门山。我們之所以认为這两种颜料沒有問題,便是因为平素裡常用他们,但龙门山不同,工匠师傅们一日用掉的颜料,几乎是画坊中三五月的用量,而且为调制贴近佛祖容颜的颜色,会直接在芒硝中加入昆仑黄。如此大量的粉末混合,导致石窟内粉末漂浮,空气亦不流通,只消石块铁凿之间的轻微碰撞,溅起火星即可点燃,這便是龙门业火的真相。”

  薛讷這一席话,說得众人哑口无言,那洛阳司法上前来,对薛讷一礼:“薛御史的推论听起来十分严谨,但我等皆未见過這两样放在一起失火的,是否……”

  洛阳司法话未說完,便听杨炯高声道:“哎,来来来,都看本官這裡!”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杨炯拿着芒硝与昆仑黄两袋颜料粉,同时向一口缸中倒去,高声诵着:“骢马铁连钱,长安侠少年。帝畿平若水,官路直如弦。夜玉妆车轴,秋金铸马鞭。风霜但自保,穷达任皇天……”

  话音一落,杨炯便将一块燧石用力扔进缸中,随后撒腿就跑,還未跑出半丈,便听得“轰”的一声,陶缸霎时爆开,火苗四溅,差点燎了杨炯的衣角。近百名法曹与数百工匠亦吓得抱头而逃,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樊宁则逆着人群,上前几步,用木棍挑了一片熊熊燃烧的黑火团,迫至众人眼前:“看清楚沒有?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众人边躲闪边回道:“看清楚了,看清楚了……”

  薛讷长舒一口气,望着澄明的天幕和恢复了宁静的龙门山,心中多了几分难得的安定之感:弘文馆别院的起火方式盘亘在他心中良久,眼下终于有了几分眉目了。

  三日后的清晨,天光微明,杨炯在洛阳桥外摆下薄酒,为薛讷与樊宁践行。

  是日大年初四,无星无月,桥下洛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陌上人行稀疏,在此送别更多有伤怀之感。薛讷与樊宁打马上桥,看见杨炯迎风伫立,赶忙下马,几步上前,拱手道:“不是說好了,不劳烦杨兄相送……”

  “哎,我可不是代表自己送你”,杨炯笑着,递上一樽酒与薛讷,“赏金拿下了,官职却不能许,薛御史身上還挂着弘文馆别院的案子,若有功则一并赏……天皇之意,你可明白?”

  薛讷躬身长揖:“烦請向天皇转达薛某之意:必当尽快破案,不辜负皇恩浩荡。”

  “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送君還旧府,明月满前川。不知何日能与君重逢,杨某今日满饮此杯,为薛郎送行。”

  虽說与杨炯的性子大相径庭,薛讷還是很欣赏他,真心视实意他为友。平素薛讷几乎滴酒不沾,此时也满杯饮下,对杨炯道:“不论是薛某再来神都,還是杨兄回长安,我們来日方长……”

  杨炯一笑,瞥了不远处的樊宁一眼,对薛讷耳语几句,复道:“时辰不早,早些上路,莫赶上风雪就难办了。”

  薛讷与杨炯惜别对礼,翻身上马,带樊宁向京洛古道驶去,茫茫天地间,杨炯一直立在原处,薛讷不时回头挥手,直到再也看他不见。

  樊宁好奇问道:“方才那姓杨的可是說我了?我看他冲着我笑,挺吓人的。”

  薛讷面颊一热,佯装未听见樊宁的话,望着远处乌腾腾的云,扬鞭打马道:“快出发罢,若是晚了,今夜可到不了鼎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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