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萧彻紧紧握住她抚在他脸上的手,眼眶通红,狠声道:“我不会放過皇后的,我一定会找到证据,禀明父皇,让她付出代价!”
“傻孩子,那副刘松年的赝品既已被萧衍要回,想必早已毁尸灭迹,你找不到证据的……光凭一盅无毒的参汤,能断得了什么罪呢……沒有铁证,是扳不倒她的……”
“不,不会的,母妃,你若是出了事,父皇一定会让崔氏为你陪葬!”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别忘了,害死我的,不仅是崔氏,還有她的两個儿子,彻儿,你若是想为我报仇,最好的方法,便是夺了萧珏的太子之位,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举,比杀了崔氏更解恨,只要你成功继位,到时想怎么为我报仇,不過是你一句话的事……”
“彻儿,答应我,为了母妃,你一定要取代萧珏,成为太子,从萧元乾手中接過這原本便该属于我們江家的江山!”
“我?”萧彻怔然:“那個位子,我从未想過……我的身份既是前朝……又怎么能……”
“怎么不能!”江沉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情绪陡然变得激动:“你是前朝歧国公主唯一的血脉,身上流着两朝皇室的鲜血,有着最尊贵的血统,那位子生来便该属于你,你怎能妄自菲薄!”
“我便是要让你继位,我要让他萧氏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流淌着我們江氏的血脉,我要让那些屠戮過我們族人的魏人,永生永世都逃不开江氏的诅咒,這便是他们最大的报应!哈哈哈哈……”
“只有你继位,我們江氏,我們兰陵族人,才能拿回属于我們的一切……”
“彻儿,答应母妃……這是母妃最后的念想了,难道你要看着母妃死不瞑目么?”
萧彻看着江沉鱼,生平第一次,竟像是从未了解過她一般。
江沉鱼得不到肯定的回复,急促地喘息着,追问道:“彻儿,答应母妃,旁的你可以不在乎,可母妃的仇,你怎么能不报?要想报仇,就只有夺位這一條路……萧珏和萧衍,是崔氏的爪牙,他们三人一并害死了我……你大可不必顾及兄弟之情……”
“你忘了你小时候生病,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跪在神佛面前祈愿,愿以我的寿命换你平安,你醒来的时候,是怎么跟母妃說的,你說你以后一定事事都听母妃的话,从无违背……难道,你都忘了么……”
萧彻深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眼底情绪几经翻涌,最终也只是平静地问出一句:“母妃,你不爱父皇,那你,爱我么?”
江沉鱼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料到萧彻会突然发问,问她……這样一個問題。
短暂的错愕過后,她垂下眼帘,轻轻颤动着眼睫,再抬眼时,唇畔很快便浮起笑意:“你是母妃的孩子,身上流淌着江氏的血脉,母妃自然爱你……”
萧彻端详着她的面容,良久之后,到底慢慢微笑起来:“多谢母妃……我答应您。从今天开始,我会不计一切代价,争夺储位。”
江沉鱼一怔,眼前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泪水溢满眼眶,她看着眼前不過十八岁的少年,心中到底有過一丝动容:“……母妃走后,你要善自珍重,姬乐便跟着你,她会替母妃好好照顾你、指点你……”
“還有,燕骁是母妃为你埋的一步棋,燕家军虽已收编,但他们世代为燕家所统领,唯燕家后人马首是瞻,燕骁如今已取得魏元帝的信任,你要一步步帮他争取外出行军征战的机会,树立军功,他以后会成为你的筹码……
“此外,母妃還给你留了一批前朝死士,号令差遣死士的令牌届时姬乐自会给你……”
“母妃最后能为你做的,便是用這條命,帮你铺路……我会跟萧元乾說,是崔皇后害死了我,我死之后,出于对我的愧疚,他一定会尽力弥补你……彻儿,這便是你最好的机会……”
她最后深看了萧彻一眼,裡面有一种萧彻读不懂的东西,亏欠、怨恨、得意、喜爱,不忍、不舍、快意……
這种种变幻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人如坠迷雾,难以分辨。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滚落,她最后只是偏過了头,低声道:“姬乐,請陛下過来……”
——
萧彻失魂落魄地从披香殿出去的时候,迎面正撞上魏元帝发疯似得往裡面赶。
他身形踉跄,面上是他从未见過的害怕神色。
那样的绝望与不安。
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向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着上位者的从容与淡然,他从未见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萧彻不忍地别過了脸,在门口驻足,不多时,便听裡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倚靠在殿门,身子缓缓滑落,终于失声恸哭。
他知道,他的母妃,薨了。
——
江沉鱼的离世,像是投入湖面的一粒石子,看似无足轻重,但整個湖面都将泛起涟漪,不再平静。
萧元乾再沒了软肋,疯态尽显。
他要废了崔氏。
那幅江沉鱼口中的刘松年赝品,并沒有被找到,可這不妨碍萧元乾给崔氏定罪,江沉鱼是喝了那盅参汤才薨逝的,即便参汤无毒,那也是因其虚不受补,引发旧疾,身为皇后,竟连后宫众人的饮食禁忌都不知道,间接害死了贵妃,怎么不算有罪?
虽然判罪的罪词中并沒有提到那幅赝品,但宫中沒有不透风的墙,崔氏在倾盆大雨下跪在紫宸殿前,苦苦为自己辩白:“陛下,臣妾冤枉啊……是江贵妃自己在一次小宴上說她喜歡刘松年的山水画……”
“這么多年,她盛宠不衰,我自知比她不過,与其交恶,不如示好……”
“刚好手下的人說新近得了刘松年的山水画,我便做個顺水人情,赐给了江氏,却根本沒浸什么百濯香……臣妾连见都沒见過這個香又怎么会用它去害人呢……”
“刚好手下的人說新近得了刘松年的山水画,我便做個顺水人情,赐予了江氏,却根本沒浸什么百濯香……臣妾连见都沒见過這個香,又怎么会用它去害人呢……”
“至于那盅参汤,也是江氏說她近日身子总觉疲倦,恐是又犯了旧疾,往年喝一盅高丽参熬制的参汤也就好了,只是今年高丽尚未进贡……她這话說完一個月后,高丽便进贡了人参……陛下按份例赏赐我三株……”
“她当初既然這么提過,我自然是要赐她的……让珏儿亲自送去,不過是臣妾手下的玲珑跟臣妾說,江氏的儿子左右不能继承大统,江氏亦心知肚明,珏儿总渴望能得到陛下的肯定,不如让珏儿与她多走动走动,或能得她在陛下面前帮他多美言几句……”
“至于我让衍儿去收回那幅刘松年的山水,不過是那日玲珑向我谢罪,說当时赐给江氏的那幅山水画是赝品,臣妾羞愧难当,刚好衍儿那会碰巧在臣妾那儿,臣妾便让衍儿亲自去取,顺道赔罪……等拿到了画,臣妾气不過這居然是一幅赝品,自然让人拿去烧了,绝不是想销毁证据啊啊陛下……”
“您若是不信,大可以让玲珑過来,一问便知……”
殿门嘎吱一声,发出沉闷粗嘎的声响,被人缓缓从裡打开。
崔氏在雨帘中猛地抬头,脸上闪過一丝欣喜,连忙爬跪着往前行进了几步:“陛下,你终于肯来见臣妾了,您還是信臣妾的对不对……”
魏元帝一袭赭色常服,腰佩玉带,由太监撑着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冷笑道:“玲珑已经畏罪自尽了,又如何過来?”
崔氏满脸错愕,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一下子瘫软在地:“什……什么……”
她像是终于反应過来,猛地睁大了眼睛:“是玲珑!是她陷害我!对,当初就是她說有什么刘松年的山水画……也是她說她不小心弄错了,献给我的是赝品,每件事都有她,怎么会那么凑巧……一定是有人指使她……是江氏,她是江贵妃的人!”
她跪伏在萧元乾的脚边,攥住他的衣袍一角,神情恍惚,只是不断地重复道:“对,是江氏……是江氏陷害我……她自己不想活了,却要拉我做垫背,她怕自裁会累得萧彻失宠,所以才要嫁祸给我,以此博取陛下您的怜惜,对,一定是這样……”
她抬头哀哀地看向萧元乾,這個她当年一见钟情,想方设法嫁给他的男人。
男人的容貌一如当年那般英挺俊美,看向她的眼神却也如当年一般冰冷漠然。
她哀求道:“臣妾是冤枉的,是江氏陷害的我,陛下明察啊……”
却不想正对上萧元乾一双阴鸷的眼,他抬脚猛地踹在她的胸口:“贱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贵妃?朕不许你污蔑她,听清楚了沒有!”
那一脚正中心窝,崔氏被狠狠地踢到在地,整個身体向前扑,倒在了水滩中,喉咙深处顿时漫上一阵血腥。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仿佛只余哗哗的雨声。
脸上一片水渍,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泪。
夫妻二十余载,到头来,却只有心口的這一脚,就因为她对他心爱的贵妃出言不敬。
心口处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疼,真疼啊……
她忽然笑了起来,状若癫狂,死死地盯着他道:“萧元乾,你敢這样对我,你怎么敢!你想废了我?别妄想了,玄陇一派的世家们不会同意的,你别忘了,我姓崔,出自博陵崔氏!”
“是么?”萧元乾淡淡地笑了起来:“你是出自博陵崔氏不错,可惜,不過是一個不受重视的旁支庶女罢了,当时崔氏嫡女突发恶疾,不能入宫,而崔家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于是這皇后的头衔才落到了你的身上,你不過是捡了個现成的便宜,真以为你有多尊贵、多独一无二么?”
“世家门阀也远沒有你想的那么看重你,他们要的不過是一個出自崔氏的皇后,至于是你,還是别的崔氏女,于他们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他的唇角凝了一抹冷意,嗤道:“你若是真有你想得那么重要,他们怎么会让你此刻跪在這大雨中,跟條狗似得在朕面前摇尾乞怜?”
“崔婉卿,实话告诉你吧,你在玄陇世家那裡,已经成了一颗无用的废子了。”
他深深地一闭眼,眼尾抽动,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贵妃死了,必须有人为她的死付出代价。”
“你說,那個人是你,還是亲自将那盅参汤递给贵妃的太子?”
崔氏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哆嗦着唇瓣,不可置信地看着萧元乾:“萧元乾,你疯了!珏儿他是你的亲子!”
萧元乾俯下身,慢慢笑了起来,眉梢眼角俱是疯态,只道:“那又如何,贵妃死了,朕恨不得整個天下都为她陪葬!”
疯子……真是個彻头彻尾的疯子……崔氏此前一直以为,萧元乾种种的离经叛道之举,皆因江沉鱼而起。
她也曾无数次幻想過,要是江沉鱼能从這個世上消失就好了,只要她能从這個世上消失,萧元乾必不会再如此失智。
如今江沉鱼终于死了,可她等到的,却是一個疯得更加变本加厉的萧元乾。
原来萧元乾天生便是條疯狗,若是江沉鱼還在,這條疯狗尚且有所顾忌,能为了江沉鱼一再让步,与外界妥协,如今江沉鱼既死,恰如疯狗沒了狗链,岂不更加疯得无法无天,全无顾忌?
萧元乾看着她,唇边依旧带着笑意,然而說出口的话,却诛心至极:“你和太子的前程相比,孰轻孰重,那帮世家還是分得清的。”
“朕只是废了你,又不是杀了你,已经给足了博陵崔氏面子。何况博陵崔氏,如今并不缺适龄女子,朕已答应,废了你之后,另立崔氏女为后。他们自然再无异议。反正皇后這個位置,如果不是江沉鱼,那么无论是谁,对朕来說,都沒有任何区别。”
“至于婉卿你,”他附在她的耳边,用一种温柔到近乎诡异的语气慢慢地道:“就乖乖地下地狱吧。”
崔婉卿只觉背后寒意瘆人。
像是毒蛇蜿蜒绕颈,在耳后缓缓吐信。
她知道,被废只是一個开始。
一旦成了废后,便无人在意她的生死,抑或是生不如死。
必须要有人为江沉鱼的死付出代价,而萧元乾想要的代价,绝不仅仅是废了她這么简单。
在认清這一点后,反倒什么都不顾忌了。
因为知道无论她怎么做,结果都是既定的。
像條狗一样在他面前摇尾乞怜又有什么用呢,他根本不会怜惜你半点。
只因你不是江沉鱼,所以做什么都是徒劳。
崔婉卿忽然大笑了起来,状若癫狂,這般笑了足足有一会儿,才渐渐停下。
她望着萧元乾,一字一句,幽幽地道:“萧元乾,你真可怜啊……”
萧元乾皱眉:“朕可怜?你倒不如可怜可怜你自己,崔婉卿,朕看你真是疯了。”
“你不可怜嗎?我看你,明明可怜得紧啊!”
她弯起唇角,渐渐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你都知道对不对?你其实什么都知道,我不過是被江沉鱼利用了而已!她是自己不想活了!为什么?其实你心裡什么都清楚!這么多年,她在你身边,可有過片刻发自内心的安宁?沒有!每一天都在苦苦煎熬……”
“如今许是熬不住了,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谁知道呢,但有一点,她确实是解脱了……”
她看着萧元乾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心中反而越觉快意:“你其实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敢承认是不是?你不敢承认贵妃的死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裁!”
“因为那样,就說明這些年她早就不爱你了,待在你身边的每一天,于她而言,都生不如死,死亡反而成了一种解脱……呃……”
“住嘴!”萧元乾猛地伸手掐住了她的喉颈,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某种即将喷涌而出的暴戾情绪,额角青筋凸起,咬牙道:“朕叫你住嘴!”
崔婉卿痛苦地挣扎着,试图推开他的手臂,然而他的力气极大,铁臂一般牢牢地钳制住她,她的挣扎根本是徒劳无功。
呼吸都变得极为费力,眼前也开始变得晕眩,她早已沒了力气,却還是挣扎着开口:“我……我說中了你的痛处了,是不是……”
“哈哈哈真可怜啊……萧元乾……以为只要费尽心思、为她摘星挽月,就能……就能令她回心转意么……其实她早就死在了十八年前……可笑……你灭了她的国家,杀光了她的族人,居然……居然還妄图她爱你……這真是……天底下……最最可笑之事……”
“你……你不過是守了個空壳子過了十八年……我可怜?你难道……不可怜么……高高在上的帝王,其实,也不過是一條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可怜虫罢了……哈哈哈……”
“江沉鱼死了……其实……根本就是你害死了她!你才是始作俑者……可你不敢承认,你接受不了她的死,同样接受不了她真正的死因……于是你只能逃避地将她的死推脱给我……只有這样,你才能好過一些,是不是……”
“是啊,总要有人为她的死付出代价,這個人自然不可能是死去的江氏,于是……只能是被她利用的我了……哈哈哈,萧元乾,你也只能這样了,只能……发泄在我的身上了……你甚至……不敢怪她……她杀了她自己……你却……只能发泄在我身上……”
“贱人,說够了沒有?都在胡說八道些什么!”萧元乾呼吸粗重,猛地将人掼置在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在地砖上,崔婉卿终于彻底昏死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