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字成灰
从初识,到成亲,再到合离……如今的种种。
光影变幻流动,像徐徐展开在梦境裡的一幅幅画轴。
她和表妹梅儿坐着马车去逛街,梅儿穿的是桃红色碎花夹纱罗裙,她则穿的是绣牡丹花大红交领襦裙,两個少女青春明艳,一下马车便是所有人焦点。
梅儿道:“你看见沒?就是那個臭书生,又穷又酸,還清高傲慢得很,表姐,你若是能搞定他,我就服你!——”
她那时年少气盛,不知矜持内敛为何物,飞扬跳脱,她走近穷书生“卖字画”的地摊,“請给我两姊妹各画一张画像,要多少银子一张?”
男人冷眉淡睫轻地一抬眼,“一個铜板画一张!画得不像不要钱!”
“……”
顾峥大吃一惊,就是男人這么一抬眼,从此,一段疯狂、天昏地暗的孽缘由此开启。
摊子是摆在离她家顾府不远的街角巷道,男人在那裡有时是帮人写家信,有时是写对联,总之,什么动脑子的活计都干。
每日裡无论刮风下雨,她都会光顾那個小摊子。
男人极冷极清傲的形貌气质带给了她从未有過的刺激与挑战性。
见惯了在她面前奉承讨好,這還是头次有一個穷书生如此看她不屑一顾。甚至感觉很厌烦。
她的征服欲占据了整個心魂理智,后来,她又心跳了,砰砰砰地心跳声,像打雷一样,见着了他是愁,见不着他也是愁……
他的一句话,一個眼色,就像谜样,撞得她东南西北找不到方向。
她不顾父亲顾剑舟的反对要去书院读书,就因为他是那裡的学子。他可能永远不知道,两人不仅做了同窗,還成了舍友,对她有多么开心兴奋。女儿身沒被他发现,两個人的“同窗之谊”差点就让她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和她马上就会共谱一段梁祝佳话。
之后,她总是假想着自己会是他贤妻身份,给他洗衣服,洗袜子,什么都洗,缝缝补补,只要是他的事情,她都心甘情愿不计一切想替他做好。wWω.δDζcΗxωǒΜ
……
到底只是虚梦一场!
之后女儿身被他撞破了,他冷她,厌她;
和书院曲院长的女儿曲小姐、当着她面调笑风声,眉来眼去,把她气得刷刷直掉眼泪而毫不在意;
還一次次暗示她去找那姓关的男人,也就是关承宣,說他们不合适,她和关承宣才相配;
他把她气得心肝肉疼,常常捂在被窝裡掉眼泪,食不下咽,却毫不一点同情愧疚、怜香惜玉之心。
之后,两個人還是成亲了,她坐在花轿裡,顶着流苏喜盖,一身大红喜服,手上捧着個寓意吉祥平安的红苹果,她傻而天真地,原来,這個男人是爱她、喜歡她的。他竟愿意入赘到顾家做上门女婿……那种梦一样的快乐,仿佛置身云端。虚幻不真实。
婚后,她极力要做他贤妻,因为是上门婿,生怕有亲戚家眷瞧他不起,处处顾虑他面子讨好陪小心;
甚至主动提出搬去他们家那破烂不堪、還漏着雨的茅屋常住;
孝顺伺候他老娘周氏,给他老娘甚至倒洗脚水、揩脚擦背;
第一次去他们家那灰烂破败的泥夯灶台烧火煮饭,差点把茅草房烧起来了,脸上一团团脏脏的黑迹,可她還是很开心……
她的心,是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凉了、累了、疲倦了,约莫是一次次捧着热热的心给对方,而对方却常常一盆冷水泼下来,甚至把她的那颗热热、突跳的心扔置冰窖……
“姑爷真是太過分!小姐生病了,他都還是只知道忙他的,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就這样,考上状元又如何?小姐您能享一天他的福嗎?”
“呵,真考上状元了,還是殿前头名?……啧,表姐,你看看他记得你沒有?只顾着去跟官场那些人谄媚周旋,喝得常常半夜三更才回来,我夫君虽說论才学不及他,可却比他强多了!至少关心起妻子有心多了!”
“你這辈子,算是栽到他头上了!”
“……”
后来,她怀孕了,决定从那些伤春悲秋、压抑沉闷中走出来,专门让丫鬟厨娘做了大桌子的菜等他回来一起庆祝,把這個好消息告诉他——
甚至,她還猜想着,得知自己怀了他骨肉,他该有多高兴,会把她抱着举起来,举得高高,好好亲她、吻她,說一些甜言蜜语,哄哄她,和他一起分享分享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
然而,等来的是——
“姑爷知道夫人您怀孕了,所以他让小的特地回来告诉你一声,說他很高兴,可今天衙门实在有重要差事忙活,怕是回不来了……”
“夫人要庆祝,下次吧……”
她的心,终究在這样无情残酷冰冷的、死水般的绝望婚姻中,一点点被蚕食,分崩瓦解。
关承宣很气愤,常来看她,埋怨为什么当初不選擇他;
父亲很气愤,恨不得又一鞭子朝那男人甩過去;
表妹也为她不值感觉难平,也劝她和离了算了……
這样的男人……
她木着一张苍白憔悴的脸,躺在床上,眼泪大股大股流淌。
接着,表妹一边坐床沿上安慰她,一边說:“到现在,表姐,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一個事实真相了……”
她猛地抬头,一惊。
表妹接着道:“他一开始就是不想娶你的!是舅舅逼着他才娶的你!舅舅见不得你为了他不快活,于是,用了些手腕,差点让他老娘吃人命官司,所以,他才点的头……”
“轰”地一下,仿佛如雷袭顶,整個人瞬间碎裂成瓦片。
原来如此……
原来……
顾峥咚地翻身坐起,這天,她又梦见周牧禹站在城墙的吊楼上,开台锣鼓,兵马呼啸。
“——放、箭!”
男人一双残酷冰冷的眼,玄色大氅,绣着金龙蛇爪,仿佛在猎猎的风中要腾飞起来。
“周牧禹,不要杀我!我還怀了你孩子!我怀了你孩子!”
……
顾峥虚抹着一脸冷汗,惶惶从床榻上支起身来。灯火飘曳,外面是风吹着簌簌的落叶声。
※※※
夏天糕点铺的生意居然会越来越好,這天,顾峥早早赶到铺子,在研做一种新式点心。
把面粉与玫瑰干花的花瓣揉捏放一起,再加清水搅拌,用夹子捏成一朵朵桃花的样式,然后放进油锅裡炸脆,接着取出来摆盘,便成一枝桃花的形状。
她搓着手,美滋滋欣赏着面前成果,伙计们都道:“哇!這样式新鲜,只是得摆盘裡才行,再加些绿叶做点缀就更好了……”
她的脸因为揉面粉缘故,沾了不少白/粉。
几個伙计去找绿叶做装饰,顾峥正想用筷子夹起一朵“桃花”尝尝,忽听一声,“哟!晋王爷,您今儿来得好早,草民们才上工呢!”
……
顾峥回头一愣,搁筷也迎出去。“民妇請晋王殿下的安,殿下今天想要吃什么点心?”
她的话音刚落,小七机灵,讨好地赶紧将刚才厨房裡顾峥新做的桃花酥用盘子端着出来,“王爷,這是新做的,要不要品尝品尝?”
顾峥瞪小七一眼,晋王周牧禹也沒想那么多,便挥侍从们退下,牵袖亲自拈了一块,入嘴裡咀嚼。
小七道:“怎么样?王爷,還要不要再来一点?”
顾铮今儿才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他看起来似乎沒有太大改变,岁月流逝,大概是因为身份的缘故,比以前更陌生有王者气一些。
他微笑着尝了顾峥新做的桃花酥,连說几声,很好吃,不错,他今天早餐就用這個带着上路可好,整個语气亲和不拿架子,不显一丝孤傲。
唯一孤傲的,還是那双深邃黑亮、总是透着淡淡忧郁冷漠的眼睛。
他看顾峥正出神地打量她,一怔,俊面微红,赶紧掏出袖中白绢给顾峥擦脸,“你這裡弄到面粉了……”
当然,因为在隔间,小七等都去厨房忙活拿东西准备给他包了,沒有人看见這一幕。
顾峥微微一晃神,赶紧避开,道:“可能是不小心刚才在厨房和面团的时候沾上的!”
便自己拿了帕子擦脸。
她一边擦,一边就想:他喜歡她?
……
关承宣說,他喜歡她?爱她?
内心裡迷蒙了好一阵,這种感觉很像鬼打墙,让她有些发笑:如果,那样也叫喜歡、叫爱……
這世上,应沒几個女人能承受丈夫对于自己、這样的喜歡和爱了吧?
她摇摇头,终究为关承宣那番的话感到荒诞无稽,甚至都不愿拆了开来想。
※※※
关承宣动身要去昌州,顾峥最后還是去送了他一程。
那天,两個人差不多聊了一個晚上,从過去到如今,从书院到现在,从周牧禹又聊到他自己。
他說:“這么些年,其实我一直在嫉妒他,娇娇,你可能還不知道?”
便又问顾峥有沒有酒,顾峥遂起身去给他找酒。男人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
最后他问顾峥,“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顾峥半天沒反应,最后還是如雕塑泥人坐在那裡,轻轻地闭上了睫毛。
男人顷身,把脸朝她凑過来,顾峥嘴唇开始发抖发颤,眼看他的唇就要贴着她的唇,男人忽而放弃了,苦笑:“我不要這样子吻你,我不需要你的报恩,我說過,我欠了你,欠了很多很多……”
顾峥說:“可這么些年,你也为我,为我女儿做的,我都看得见……”
一时沉默。
关承宣道:“他其实很爱你,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顾峥的侧脸映在蒙蒙烛光中,像梦裡的仙女。
她忽而失笑道:“信不信又能怎样?我和他已经沒有任何关系了,過去的都已经成为過去,为什么還要紧抓不放……”
“……”
“我說過,我现在心的已经如同一滩死水,這不是骗你的话,我已经沒有任何再去爱人的能力了……”
关承宣沉默着不說话,她的样子让他很是心痛。
顾峥又道:“這么些年,又是战乱,又是每日裡生活的搓磨琐碎,柴米油盐的洗礼,我早年的那些冲动热情已经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了……”
关承宣道:“那么,你就改变這种状态吧!他现在是個王爷了,不再是曾经那個出身寒门的穷学子,他能保证你一身荣华,给你衣食无忧,尤其是苗苗,她可是小郡主呀!难道,你忍心看她,跟你吃苦?”
顾峥的胸口一搐,苗苗是她的敏感脆弱痛点。
她手支着额,靠着桌沿:“关承宣,我问你,究竟什么是爱呢?爱一個人,究竟要怎样?以前的时候,我爱他,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给他,想看他笑,想伸手去抹平他时常皱着深锁的眉……觉得只要他开心快乐,我为他吃什么苦都心甘情愿?”
“你說,他是喜歡我的,爱我的,可终究带给我的是什么?”
“不!你错了关承宣!那不是爱,也不是喜歡,到现在,我都不可避免說,這周牧禹虽是個内心冷漠,但却很有良心道义责任感的人……”
“他当上了晋王,沒有說要休妻,反而是我主动提出和离,和离之后,他還要求复婚……”
“你看,他真是一個很有良心责任感的男人!不是我爹一口一個的白眼狼!”
“娇娇,我不明白了……”关承宣复杂道。
“是的,你不会明白……”
然后,她失笑着长叹一气,给关承宣讲述了一件事。
就是在刚刚宣城结束战乱后,她死裡逃生,被关承宣冒着刀光剑影救出来——
是的,现在顾峥应该感到释怀了,男人原来不是那么狠心绝情,還是对她有责任道义良知的,放口子给数十精兵让关承宣来救她……
她說,那会儿,因为自己心死了,便一直避着他不见,借住在表妹夫家的府宅上。
那周牧禹知道自己就住表妹府上,只死活不愿与他相见,便托表妹给了她一封信。
关承宣道:“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
顾峥又怅怅地抬起睫毛,凝视着桌上闪闪跳跃的火苗,似想要用手去拨。“信上的字不是很多……”
她一顿:“却非常醒目扎眼!”
——
“吾妻见字如唔:俗语說,糟糠之妻不可抛,时下为夫虽为皇帝陛下指认为皇室子孙,然,遵道秉义之事不可忘,为夫会竭力准奏陛下,给糟糠妻一個名分,請千万個放心!”
……
顾峥幽幽的清眸看着关承宣:“他一直很有道义良知的,不是么?”
苦笑着又道:“穷叫花尚且不食嗟来之食,何况我哉?”
……
关承宣大为震撼,“不!不信!我不信那周牧禹会說這样的话?”
……
顾峥摇摇头,叹气:“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和他的缘分远在四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与他之间再也沒有任何可能……”
她又一顿,“就算、就算你說他是喜歡我的也好,爱我也好,其中有什么误会也罢,可是,一個男人到底喜不喜歡、爱不爱你還要用去猜的,這不荒唐嗎?”
“我和他不合适!至少,他不适合做我的丈夫,我也不再适合做他的妻子……”
“从前,他是贫苦百姓,尚且我不能驾驭征服,何况,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地位?”
“一入宫门深似海,他将来身边,有的是妻妾妃子,纵然沒有,那皇家宫闱会容忍我這样市井平民做媳妇?怕是连妾的资格都沒有?”
“算了!何苦来,只当我的前半生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我得好好生存下去,思考着怎么当好一個普普通通小老百姓……”
关承宣心裡的抽痛、难受,让他几欲想把之前的那番告别抽回。“娇娇,你以前不是這样的?你這是在自卑嗎?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男人配得不上你!相信我,那周牧禹就算是個王爷皇子,就算是個皇帝,他也一样,配不上你,你何苦、何苦要這样妄自菲薄?……”
顾峥轻抿了抿嘴。半晌方道:“我沒有自卑,也沒有妄自菲薄,而是拎得太清楚,看得太透……”
“总之,我和他之间沒有任何可能了!”
“谢谢你告诉我這些,关承宣,我一直都很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說:为男主再点根蜡,火葬场裡好走
之后就可以开启男追女模式,要甜宠,甜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