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不惊
顾铮觉得自己也看得很开。比如,顾老爷现在都厌恨着這男人,她想,恨什么呢?当年,是自己死乞白赖、缠着男人不撒手;死乞白赖追到他书院做同窗、自甘自贱干了好一大堆,父亲后来给他捆起来,各种卑劣手段,逼着他做上门女婿……這一切一切,不是他们顾家人自找的、一厢情愿嗎?哦,你爱人家,人家不爱你,你的付出得不到回报,然后就开始恨、开始怨地怨地苦大仇深地看這個世界,這又是何必?
至今为止,顾铮其实都沒后悔過,她自诩自己是一個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爱的时候勇敢果断,轰轰烈烈去追逐;身心被這男人弄得疲惫无力再去爱时,就果断放手,再对男人无一丝留恋。
“您請坐,王爷,若不嫌民妇這店简陋,民妇就将近着给您倒点茶喝喝、再弄两碟子点心?”
男人醉醺醺朝她摆手。
顾铮淡淡地一挑眉,便去了。
這個春夜,雾气潮湿,一珠圆月被云层淡淡遮去了大半,像含羞的大姑娘,在窥视人间的秘密。
空气裡杂糅着各式春季裡的花香,有桃花,梨花,杏花,柳叶的清香……
行人稀稀落落,棒鼓的声音,提示着天色不晚,已经到戌时了。
顾铮端出茶壶,又从厨房的蒸笼裡用夹子夹了两块点心,像花朵形状,摆盘裡,是海棠酥。
“你将就着用点吧!”
她又說,“這茶是普洱,不太好喝,叶子自然更比不得你们皇宫裡的,也是糙得很,但可以解解酒……”
男人倒還听话,果真端起茶盅,开始仰头喝了。
顾铮惊讶于他喝时的置气,就像是在饮酒似的。
男人忽而苦笑了声,說道:“那天,我不是告诉過你嗎?咱们两個,虽然和离了,夫妻感情不在,但同窗的旧谊仍是有的,你這一口一個的‘王爷’,是存心来讥讽挖苦我的么?”
顾铮抿了抿唇,笑:“民妇可不敢……”
男人一双黑眸冷沉沉地盯她。
顾铮不去看他,忽然說道:“你给弄的那药,我很感激你……哎,怎么你不直接明說呢?害我以为是关世子帮的忙?”
男人问道:“岳父大人他……還好嗎?”
顾铮一怔,這声“岳父”,自然,随和,透着真真切切的挂怀。
“你還叫岳父呢?”
她喃声,轻轻地說:“就是同窗旧谊,你這样称呼,也显得很突兀……咱们既离了,就离得彻底干净些吧,王爷,請您、請您還是称呼我父亲伯父比较好……”
一室沉默。
男人忽抬眼,正色看着她道:“你变了,变得太多太多,变得我已经彻彻底底不认识你,像换了壳儿……”
顾铮抿嘴,不语。半晌,方道:“再不变,就是個真的傻子蠢货了!经历了那么多事,還是像从前一样,這样做人,不是很失败沒意思嗎?”
她低头,捧着手裡的普洱茶汤,轻轻吹一口。
男人道:“可我很讨厌看见你现在這样!!!”
他的语气很是暴煞,居然生起气来,拿着杯子的手左抖右抖,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顾铮一怔,他像是又无从发泄似的,把茶当酒喝,還是仰头一喝。“你的眼睛!对,就是你的眼睛,以前不是這样的……”
顾铮惊愕得张大嘴,說不出话。
男人继续:“你的眼睛以前是有东西內容的,就跟潮水,跌跌宕宕,有起伏,有潮涨潮落;可是看看,你现在像什么?……一沟死水!连风都吹不起丝毫褶皱的死水!”
“……”
“就跟個道姑似……娇娇,我不喜歡你现在這样,你這样的眼睛每每看我,让我心裡很堵,堵得难受,很不舒服……”
“……”
男人,看来是真的醉了。
說着說着,把搁在桌上的暗色锦缎袍袖一拂,人东倒西歪地,连带桌上的杯子,也哐啷拂碎了一地。
顾铮大震,惊忙起身。
“娇娇……”
他又醉醺醺地,眼眸裡像含有碎落的星光,望着她,說,“我有点不舒服……你,你能不能让我抱一抱?”
顾铮立马背对转身,表情冷淡地說。“王爷,看来你是真醉了……你且請回吧,我這裡也早打烊了,得该回去了……”
男人却把她一拉,拉入怀中,捧着她的脸,就开始深吻。
顾铮死命挣扎,可他越吻越深。“你想跑到哪裡去?嗯?娇娇?我的娇娇?”
他的酒气通過唇舌,漫漫渡进她口裡,满嘴都是。
顾铮挣扎挣扎着,忽然,她平静下来。“你醉了……”
趁着他失神的一刹那和当口,反手一推。“你是不是人一喝了酒,人一醉,就喜歡乱吻女人?”
她用袖子擦擦嘴,“王爷,夜深了,我要回去了,你也该离开這儿了……”
男人這才微微酒醒了似,晃了晃神,意识方才的冲动与失礼。“……我送你?”
“不用了。”她淡漠地回绝。
“走吧!……我說過,你越是這样刻意疏离回避,越显得刻意,好像還对咱们的過去念念在意不忘……”
顾铮咬咬唇,“瞧你這话說得……”
终是无话可說,锁了门,在男人毫不给她一丝的犹豫下,都沒回過神,人已经被提上了马背。
“我女儿苗苗……她好嗎?”
月下,京街巷道,两個人共乘一骑,马蹄声慢悠悠,得得得,越发显得空气宁静。桃花杏花的香浮动得两人身上满满都是。顾铮坐在前,他的缰绳透過她腰往前驱着。
她有意避开,拉远两人的距离,男人像是看出了,冷笑一声,偏不让她避,越发借着拉缰绳之际,把她小蛮腰箍得死死的。
“苗苗……她很好,已经在背《论语》《弟子规》了,每天還有一首诗词,记忆力很好,虽然只有三岁半,可是却非常聪明……就是有点调皮……可爱的时候很可爱,气起人来也很气人!”她淡淡地,平静說。
男人弯弯嘴,笑:“苗苗由你教着,带着,我很放心……”
顾铮的眼眸开始恍恍惚惚。
她不觉得這身后的男人有多爱自己的女儿。
当时,蛮军打入江南宣城,眼看兵临城下,她已经有四個多月的身孕了。
那时,這男人的身份已经被揭示,被皇上认祖归宗,册封为晋王,同时也兼任宣城的总兵指挥师。
他站在那城墙的高楼上,敌军为了做要挟,要他打开城门,所以把当时不幸落入網中的自己当人质、当作对抗的筹码——因为那些敌军知道了她是這晋王的结发之妻。
“晋王爷,周总指挥使——”
敌军首领道:“你若再不打开城门,我就把你這女人、连带這腹中的孩子给统统杀死!”
周牧禹,已是晋王的宣城总兵使,系着披风,穿军服绣蟒朝袍,身姿挺立,看都不看她一眼。
“——放、箭!”
他从牙齿冷冰冰迸出一句,最后,箭矢如蝗,又如雨下向她這边敌军射過来……
顾铮当时耳畔嗡嗡地,自然,她不是個不识情理、不懂大义的女人,相较于宣城万千老百姓死活,她作为他发妻,纵然牺牲,纵然自己丈夫如此選擇,都是說得通的。
可是,眼泪哗啦啦地,還是模糊了她整個视野。
她的身子颤颤地,手抚着肚子,只是一個劲在想:纵然,你不爱我,你厌恶我,你现在成了皇子凤孙……
可周牧禹啊周牧禹,我這肚子裡還有你的骨肉,你不知道嗎?
她闭着眼睛,像一根木头桩子,豁然觉得這天地之间,所有的爱恨情仇也不過如此……
如此地让她感觉荒谬可笑。
当然,這也是她后来,战乱结束后,坚决义不容辞、非要让這男人给她《放妻书》的缘由。
他不同意,她甚至可以当着他死,以刀扎胸,步步紧逼。
這也是为什么顾老爷,厌恨恶心极了這周牧禹的原因,宣城对敌、他口齿冷冷地說出那两個字,“放箭!”
顾老爷就已经想将這男人给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了……
最终,成功和离之后,她一路辗转流亡,和這男人也早无瓜葛。
他知道当时他在找她,可能是为了孩子。
然而,她一路躲避,不想再看见他。可却有一天,就在她和父亲顾剑舟、刚在京城安置下来,她也租了這铺面做糕点生意……苗苗当时两岁半,走路都已经很是利索,能到处跑了……苗苗在铺子裡玩儿,丫头萱草的一时疏忽,她眨眼就不见了。
“苗苗!苗苗!”
她吓慌了,吓得六神无主,腿都在打颤,大街小巷,到处找,到处问人。
“苗苗在這裡,娇娇,你不要慌……”
男人一身蟒缎王服,他把娇娇单手抱着,亲自递到她怀裡。
顾铮又是哭,又是笑,抱着苗苗使劲亲。
“我的女儿居然都這么大了……娇娇,和我复婚吧,让我照顾你们母子……”声音很沉静,异样地温润柔和。
顾铮一下子哆嗦,嘴都白了。
她从和這個男人和离开始,就各种心绪,痛苦過,煎熬過,眼下终于平静了,然而,在面对男人时、完全都可以做到一颗菩提心肠,不悲不喜,不爱不恨……
可是她的女儿……
她毫无骨气地给他跪下,求他:“王爷,您别夺走我女儿!這是我一個人的,是我十月怀胎、千辛万苦,好容易才把她生下来……您以后要多少孩子会沒有?多的是名门贵女小姐给你生儿育女,你会重新娶妻室有王妃、還有各种通房美妾,您、您又何苦跟我争呢?”
她眼泪扑簌簌流满了一脸,糊花了她的视线。
身子抖得像筛糠,把女儿抱得跟什么似的紧,不肯放手。
男人面无表情,方久,才轻轻用拇指去擦她眼泪。“好,我不和你争,娇娇,這孩子是你的,始终是你一人的,你安安心心把她带着,不敢有人和你争……你也不要說她是我的女儿,說了,我怕你就真的再见不到她了……”
“谢王爷,谢王爷!”
她不停地给他磕头,谢恩。当时,她的想法是,管他当时如何想,对這女儿沒什么感情也好,怕她们母子连累他前途将来也好,总之,女儿不会被他夺去就好了……就冲這一点,還是要谢他的大恩吧?
……
顾铮渐渐收回恍惚,“王爷!”
她笑了笑,道:“得你這么說,你放心我来教她就好……等以后,我這铺子的生意再好些,我還是想认认真真、给苗苗找個老实可靠、又疼她的后爹……不关那人怎么样,只要人品好,疼苗苗就好!”
“我怕她长大了,有天会问起我,說,别家的孩子都有爹爹,就她沒有,怕她心裡难過不好受,觉得比别人矮一等……
“說来,一個女孩子,终究是离不开父爱的,就像我小时候,虽沒了娘,可有個疼我宠我的爹爹,便胜過一切的福气了……”
周牧禹扯动缰绳的手一抖,顷刻,只听彧地一声,马儿扬起前面两蹄、忽然骤停。
顾铮吃了好大一吓,身体前倾,赶紧道:“王爷,怎么了?你這样会把我吓死的!你到底会不会骑马啊?……”
“……吓死了最好!!!”
男人冰冰凉凉的声音回荡在夜风,向来低沉淳厚的男音,突然就高亢,如同鬼魅。
顾铮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