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何辜
她也算是“因病得福”了!周牧禹曾经见天的忙公务,就算和她复婚之后,也是忙得不着北。现在,他可是全心地照顾她、陪伴她。一两年之后,战争爆发,周牧禹上了前线,那时的两人,经历生离死别、各种苦痛折磨,所以,总是回想起现在這段时光,才发现——原来,人世间最最大的幸福,便是平平安安,相濡以沫携手走過。
生了病的人脾气总是不好,并且疑心重。顾峥现在算是個“盲人废物”了!吃饭洗澡甚至入個恭房都要人服侍。
有一天,顾峥内急了又要去上恭房,萱草素心等要去搀扶她,她說:“我自己知道走!”
顾峥的個性一直很倔很要强,即使已成那样,還是习惯地去逞能。
她眼睛蒙着個白纱布,一路摸摸索索,她的女儿苗苗在旁拍手笑:“娘亲,娘亲,你這是在玩捉迷藏嗎!”
那时,正巧周牧禹牵着女儿小手走进来。顾峥嘴角扭两扭,笑:“是啊,是在捉迷藏,你藏好,不然娘亲要来抓你了!”
便做了一個威慑吓唬的动作,苗苗赶紧去躲在纱帘背后。顾峥好容易终于摸到了恭房,然而,就在起身系裙子的时候,一個不小心,哐啷一声,恭桶被弄翻了……
那天晚上,是周牧禹给顾峥抱着出的恭房,一身臭味,谁都沒說话。
男人给她抱了出来,好些個宫女在旁偷偷捏鼻子——這些宫女,平时都是做惯细活上等精致活路的。
当然,她们這以为是沒人能察觉到的细微动作,却被周牧禹恰恰看在眼底。
周牧禹看看怀中所抱女人,他沒有吭声,只把女人依旧抱向了另一间净室,亲自给她脱、又给她洗。
当然,在整個帮她脱洗的過程,女人一直在流眼泪。
终于,洗好了,擦干了头发,他又命人找来一套干净喷香的衣服给她换上,一切弄好,给她放回床榻上,让其好生躺着。
這才轻轻放下床帐纱幔,出去,负手对一個管事太监道:“在屋裡伺候的那几個宫女,明儿就让她们去恭房洗马桶……”
顾峥有时候会抓他,打他,咬他,甚至撕他。
不知为什么,在這段暗不见天光的日子,顾峥自己都觉得她的心是水晶做的,比什么都容易脆裂。
她沒事儿就去回忆陈年旧事,全都是周牧禹的一條條罪状。“我问你,那曲院长的女儿,你敢保证沒对她动過情嗎?”她声音冷冰冰地,挑着眉,像在问犯人。Wwω.SdιCΗXWZ.℃oΜ
周牧禹终于還是被激怒了,像這样的問題,她一天不下问十次八次,今天是曲院长的女儿,明天又是他们隔壁院子的那卖豆腐姑娘。
周牧禹感觉脑门子都要炸开了,最后,被女人闹得实在下不了台,干脆一甩袖出了门去。
往昔的青葱岁月,在他脸上一幕幕闪過。那时的顾峥,鲜艳,清纯,娇媚可人,哪像现在……然而想想,又笑了。
還是倒转回暖阁去,轻轻撩起衫角坐在女人身侧,一样样给她解释:“那姓曲的小姐,我真的沒有对她有過半分心思!现在,就连她长什么样,我都已经记不得了!”
“那卖豆腐家的呢?”顾峥张牙舞爪,又一挑眉。
周牧禹忍气吞声,只得道:“我也同样记不得她长什么样了!”
顾峥道:“你骗我!哼!”
把男人一推:“那天,我還听你說,你父皇正打算赏赐你两名小妾,望你开枝散叶呢!你纵然记不得你的那些老情人们,那你父皇赏给你的呢?我可听說,一個個很漂亮!比西施還漂亮!”
周牧禹這时沉默了。這事儿還真的有。
“你看!你看!你不吭声了是吧?果然有這种事!”
周牧禹只得又赶紧哄她:“我沒有要!父皇送来之后,我就给她们全都打发了!”
“打发了去哪?”
“……”
周牧禹眉心又开始跳,不過,他還是一忍再忍:“总之,已经都不在王府了!”
顾峥笑了:“瞧啊,我终于活成了自己都很讨厌的样子!”
周牧禹也笑,“這表示,你在吃醋!我应当该觉得荣幸喜歡的!”說着,他把女人轻轻搂在怀裡。
顾峥道:“你放屁!吃乌龟的醋我也不会再吃你的!”
当然,也不全是以上日常。有天,不知道什么事,大抵是两個人半夜三更的,一时激情過了头,周牧禹不慎把腰给闪了。
顾峥也吓慌了,赶紧让男人快快躺好,她来检查。周牧禹俊面绯红,窘到不行。
顾峥问:“你哪儿痛,给我好生說說?”
接着,她還果真给他来了好场一段時間的“盲人按摩”。
※※※
元正二十一年的初春,還发生了一件大事。
就在顾峥得雪盲這段时期,她和丈夫平静温情,而昔日同窗旧友,关承宣那边却经历着最最惨不忍睹的人间惨剧。
顾峥后来常常想,幸而她最后沒有去关承宣侯府上的满月酒宴。她是那种過目就很难忘的女人,尤其是对于小孩子、小婴儿,天生有一种很强烈的母性光辉。如果去了那关家侯府满月宴,她定可能是会抱抱那孩子的,再說些软和的话、祝福的言辞。
那孩子生下来本不足月,人都說娘壮儿肥,关承宣的妻子江碧落尚且难以自保身体,更别說能指望她所生孩子会健康到哪去。三天請大夫,四天换郎中,乳母换了一個又一個,一会儿不是吐奶积食,就是腹泻闹肚子。整個平安侯府快沒折腾得個個筋疲力尽。偏那江碧落疑心還重,孩子本是她母体带来的怯弱不足之症,却总觉得是侯府谁在暗害儿子。還成天哭哭啼啼,指责暗怪都是关承宣這個做父亲的不上心。
就拿做满月酒的那天,春寒料峭,孩子本不能抱出去吹风,然而,她疑心关承宣又会和顾峥有什么牵扯——她知道了关承宣和顾峥的诸多往事,知道請柬帖子送去了晋王府,知道顾峥一定会来。
奶母說:“少奶奶,孩子您還是就别抱出去了吧!今儿虽有太阳,可到底有风啊!风還很大呢!”
但是,她偏不听。整個宴会席上,眼睛一直在盯着关承宣,盯着关承宣眼睛同样所在注视的院门方向。
江碧落怀抱着孩子,气喘吁吁,娇嗔微微,一边道:“我知道你在等谁,表哥,你主要是想等她来,一直在盼她,偏偏,人家现在是晋王妃了,谁還记得你呢!”
“人呐,都是往高处走的!你就别不自量力了!”
关承宣被激怒:“你還不把孩子赶快抱回去?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丢人现眼的!”
江碧落:“好,好,你說我丢人!表哥,我是丢你的人了!”
她的眼泪早已滚落成习惯,說来就来。那双眼睛空洞而无神,镶嵌在苍白的小脸,如同一块白色幕布抠了两块深深的大黑窟窿。
“表哥,今儿咱们不妨把话說明了,想当初,你是因为追不到人家,才无奈娶的我,是不是?而這個孩子,他又是怎么来的,你比谁都清楚……真是滑稽可笑,你不想娶我,你就明說啊,可怜我們母子在你手底下過日子……”
這时,恰有源源不断的宾客来。关承宣觉得他丢不起這個脸,对女人厉声一喝:“滚回去!”
女人咬着牙,含着泪,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就回到了厢房。
关承宣看着女人孱弱消瘦无比的身影,只觉愚蠢而可笑。
事实上,這么些年,自从去边境参军回来,他也历练不少,成熟不少。他被朝廷封为中将上将,可以名正孝顺地继承老侯爷爵位了,再不是曾经那個鲁莽无知、只靠着祖上荫功混吃等死的富贵纨绔子。他经历過战场的九死一生,看過战场上太多的流血和牺牲。他从回到侯府后,就一直在尝试着放下与遗忘。
顾峥,最后不過只是他胸口的一颗朱砂痣和白月光,他拼命努力地调试自己,人都是应该往前看的,而不应该只停留在過去。他觉得应该好好跟眼下這個女人過日子,于是,他尝试過,努力過……可然而,却到最后……
像如此這般吵闹竟成了他和女人的家常便饭。
顾峥眼睛突然意外失明,那时,她還沒有被症断出是雪盲症,很多人都以为她要瞎了。堂堂一個晋王妃,突然要成瞎子,自然会传到很多人的耳朵。
关承宣一听這消息,便决定再也什么不管,什么也不顾,去晋王府亲自探望她。
江碧落看着男人匆忙而焦急的身影,她手上還抱着她孩子,一边冷嘲热讽:“呵,你心疼了是不是?人家有她自己的丈夫心疼,還用得着你去嗎?”
“表哥,啧啧,你看看你這样子,像不像個小丑!”
“……江碧落!”
终于终于,关承宣忍无可忍了。“我总算是懂了,你以前的什么娇滴滴,三步一咳,五步一喘的,都是假的!什么弱不禁风,风吹就倒,都是装出来的!”
這個女人,才是最命硬最坚韧的一個吧?她的眼睛和說出来的话,像刀,像利刃,能够杀人。
他终究错了!這個女人,压根儿就沒他想象的那么脆弱!
关承宣拂袖而去。
女人還在背后数落责骂:“她那就是报应!”
“关承宣!她既有本事让你一辈子对她念念不忘,這說明了什么?說明她就是個狐狸精转世?所以,她现在眼瞎了,是老天爷在帮我收拾她呢!——你不准去!你要去了,我立马死给你看!”說着,就要找刀子割脉扎胸。
关承冷哼一声,压根儿就不理她。
“少奶奶!少奶奶!”
屋子裡,一堆丫鬟婆子的劝,抢的抢江碧落手上的利器剪刀:“使不得!你可万万使不得!你還抱着個孩子呢!你和世子爷吵归吵,可——”
声音噶然而止,一屋子静了。所有人都像被一桶桶铁水浇在头,全成了塑像。
关承宣慢慢、慢慢地回转過身……
小婴儿的哭啼,先是很响亮的一声,然而,短短一瞬之间,像被一双大掌掐住了他的喉,他的哭啼彻底在整個屋子终止。
江碧落呆呆地,看着眼皮底下空空如也的两手,身子一栽,倒了下去。
江碧落在那天之后,她就彻底疯了,精神涣散失常,不知白天黑夜,手裡始终抱着個枕头坐在床上摇:“小宝宝,快睡觉,不蹬被子不蒙头……”
关承宣也把自己关在屋裡,不是抱头哭泣,就是像具行尸走肉,不吃也不喝。“祖母……”
他的老祖母时常去看他,陪他:“你說,孩子有什么错,他有什么错……”
“他常常对我笑,虽然看着是那么瘦小,却长得和我是一模一样……你說,他有什么错?”
“祖母!是我杀了他!是我不该跟她吵!我该让着她!”
他把脸深深埋在祖母的怀裡,老祖母眼泪刷刷刷地流,拍着他,“孙儿,這不关你的事!是那孩子和咱们家无缘!他和你无缘!”
。